第19章

如裴折所料,林驚空一連幾日都沒來打擾,把添香樓的人都拘在衙門裏到底不方便,他帶着人逐一審問,忙了将近三天才排查完,期間裴折就那撞開自己的女子一事去找過老鸨,林驚空忙得都沒工夫逞口舌之力。

問出結果之前,裴折已經差不多确定了,老鸨的回答不過是用來證明他的想法。

裴折是在大牢中審問的,添香樓涉及命案,林驚空直接把所有人押進了牢裏,反正添香樓暫時被查封了,這些人也無處可去。

大牢裏昏暗,發黴的氣息濃重,裴折擰着眉頭,突然慶幸自己鼻子受了傷,聞不出來味兒。

老鸨言辭篤定:“那不是我們添香樓裏的姑娘,我瞧她面生得緊。”

裴折嗤了一聲:“她頭都沒擡過,你怎麽瞧的?”

“大人有所不知,這添香樓是我一手操辦的,不論樓裏哪個姑娘,我都熟的不能再熟,不用看臉,單單瞧她高矮胖瘦,衣着打扮,就能辨認出來。”老鸨自豪一笑,“這認人也是我的本事,靠這吃飯呢,哪兒能錯?”

裴折沒多說,只冷淡地“嗯”了聲。

林驚空忙着翻閱添香樓裏帶回來的人錄的口供,騰不出空,裴折問完就悄悄離開衙門了,他不想直接回客棧,遂沿着淮水漫無目的地閑逛。

這次出來沒帶雲無恙,身邊少了叽叽喳喳的人,安靜了不少。

這是裴折第二次來淮州城,當年他進京趕考,曾在這裏住過幾日,當時對城中街道十分熟悉,眼下雖略有變動,但還能按照印象辨認。

老鸨出錯的可能很小,她那番話有九成可信,這就意味着那女子是故意撞開他溜走的,無論這人是不是金陵九要找的人,都讓裴折對自己之前的猜測有了一絲懷疑。

金陵九對裴折十分了解,相應的,裴折也曾打探過關于金陵九的消息,基于自己對金陵九的認知,他做出了一系列猜測,從沒想過這樣的猜測會出錯。

裴折停下腳步,看着淮水水面上晃動的波紋,那些水紋曲折,交織在一起,造就了早春的波瀾湧蕩。

幹枯是樹葉掉在水裏,在波瀾中沉浮,裴折輕輕的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就像是這樹葉,處在龐大的浪湧之中,四面八方都是錯綜複雜的勢力,稍不留神就會被吞噬幹淨,連屍骨都剩不下一點。

裴折不是個喜歡感情用事的人,他一直很冷靜,分析利弊,作出選擇,盡量跟随自己的內心,很少妥協放棄,但此刻處在這詭秘的亂世之中,風平浪靜的表面已經快要傾覆,他陡然生出一點怯懦的心思,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承諾過的事。

他在淮水邊站了須臾,離開時沾了一身抖不落的寒氣。

早春的氣溫仍不如人意,前些日子接二連三的暴雨毀壞了年關的喜樂氛圍,好不容易晴了的天,今日又陰下來。

雲無恙一早起來就不見裴折蹤跡,在客棧中簡單吃了點東西,依舊沒見着人影,心裏有些慌,蹲在客棧門口等人。

客棧夥計見他跟朵小蘑菇似的,失笑:“小公子去裏頭坐着呗,在這裏蹲着幹什麽?”

“我等人,這裏能快點看見。”他本就是小孩性子,語氣裏帶着點懊惱和郁悶,更顯得心性單純,叫人不禁好奇,他等的是什麽重要的人。

鐘離昧到客棧時就看見這一幕,身量還未長開的少年抱着膝蓋,委屈巴巴地蹲在門口,下巴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觀察着門前經過的人。

“出什麽事了,你在這裏蹲着幹什麽?”這樣的雲無恙莫名惹人憐惜,鐘離昧放輕了聲音,“裴大人呢?怎麽不見你們一起?”

雲無恙讷讷道:“我在等我家公子。”

鐘離昧今日是過來還醫藥費的,他之前留了信,說第二天會來還前,但臨時有些事耽擱了,這才遲了兩日。

既然裴折不在客棧,那就不必進去了,鐘離昧索性和雲無恙一起在門口蹲下:“裴大人不在嗎,你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嗎?”

雲無恙悶聲道:“一早起來就不見人影了,我要是知道他去哪裏就好了,也不必在這擔驚受怕。”

“擔驚受怕?”鐘離昧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裴大人又不是小孩子,哪至于讓人擔驚受怕。”

雲無恙重重地嘆了口氣:“你不懂,我怕公子他被人擄走。”

鐘離昧表情裂開了:“???擄走?不可能吧……”

幸好雲無恙還保留着一點理智,知道太子殿下被擄走的事不能外傳,将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只搖了搖頭,在心裏腹诽:怎麽不可能,前幾天已經被擄走一個了。

客棧門全都開着,雲無恙與鐘離昧蹲在一邊,只剩下另一邊能夠讓人進出,客棧掌櫃的不在,夥計也沒管他們。

鐘離昧聽說了添香樓的事,他之前在煙花之地尋歡作樂,也曾到過添香樓,但因裏面的姑娘們不合胃口,便再也沒去過:“知府大人的事查得怎麽樣了,有結果了嗎?”

“說有也沒有,說沒有也有。”雲無恙悶聲道。

鐘離昧揚了揚眉,哭笑不得:“這是怎麽個說法?”

雲無恙攤開兩只手:“照現在的線索來看,如果是林驚空那厮來查,那就是沒結果,但如果是我家公子查,就是有結果。”

他說完雙手一合,發出“啪”的一聲:“就是這麽個說法。”

鐘離昧:“……”

雲無恙側着臉看他,好奇道:“鐘離先生,你這幾天去哪裏了?說好了第二天來送醫藥費,結果一直不見蹤影,要不是我們相信你讀書人的品格,都要報官了。”

鐘離昧:“……”就那麽點醫藥費,至于嗎?!

雲無恙看出了他想說的話,幽幽道:“對你來說是小錢,對我們來說,那可是一大筆開銷,就因為你來得晚了,我們差點沒飯吃。”

鐘離昧:“……”沒飯吃,真的不至于吧?!

鐘離昧把準備好的銀兩拿給雲無恙,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還給你們,你正長身體的時候,別餓着,如果沒飯吃,可以來找我,我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

雲無恙掂了掂手裏的錢袋,恹恹地應了聲:“錢已經送到了,你是回自己的住處,還是留在這裏?”

“陪你等一會兒吧。”鐘離昧含糊道。

雲無恙點點頭,沒多問。

鐘離昧還想問些什麽,但見雲無恙沒太有精神,又不好意思問了,也不知道雲無恙剛才是有心還是無意,他一點關于知府大人案子的調查進度都沒問出來。

在知府大人的命案中,鐘離昧知道自己還算是半個嫌疑犯,雖然裴折将他從林驚空手裏帶了出來,沒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但衙門的人并沒有因此而忽略他,還派了官兵在他的住處監視,保不齊哪天就要将他押到大牢裏去。

鐘離昧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他思前想後,明白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如果要及時采取應對措施,必須拿到最新的案件進展情況,而這一點,只有裴折能幫他。

兩人蹲了好半天,腿都蹲麻了,也不見裴折回來。

客棧的夥計受掌櫃的吩咐,對門口蹲着的兩人招呼道:“二位公子還是到裏頭坐吧,您們蹲在這裏,影響我們做生意了。”

雲無恙與鐘離昧對視一眼,前者似乎有些詫異:“鐘離先生,你還不走嗎?公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你确定要等他?”

鐘離昧敲了敲自己的腿,針紮般的麻癢令他臉色不太好看:“嘶,不走,我還有事要找裴大人,你不用在意我。”

誰在意你了?雲無恙暗暗翻了個白眼,幽幽地嘆了口氣:“公子啊,你在何方啊……”

鐘離昧:“……”

在客棧夥計的殷勤催促下,兩人“麻溜兒”換了位置,在靠近門口的桌旁坐下,繼續等人,頗有幾分望眼欲穿的架勢。

裴折打了個噴嚏,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老者撫着胡須,眼皮不擡:“病了?”

裴折聳了聳肩:“大概是有人在罵我。”

“啪嗒”一聲,棋子落下,老者被他這話逗得哈哈大笑:“你小子下棋損得很,被人罵也是應該的。”

“老楊頭還說別人損,你也是個損的!”

“下了下了,小夥子趕緊的,贏了這老損貨,省得他再嘚瑟。”

“老楊頭,你不是總嚷嚷着自己打敗天下無敵手嗎,今兒個可遇上強敵了吧。”

“兩勝兩負,照前幾局來看,這第三局小夥子很可能率先拿下,老楊頭啊老楊頭,我看你今天得輸,這小夥子不錯啊。”

……

兩人蹲在巷子口,地上用滑石畫了一副簡單的棋盤,這是最簡單的博弈棋,風靡一時,幾乎男女老少都會下。

周圍圍着幾個人,盡是歲數不小的老翁,看熱鬧似的起哄。

裴折從淮水邊離開後,陰差陽錯走進這個巷子,遇見了這一群下棋的人,他看了幾局,都是面前的老者贏了,忍不住指導了兩句。觀棋不語真君子,裴折自知理虧,賠了禮道了歉,誰知道老爺子不按套路出牌,硬要他陪着下一局才肯原諒他。

結果一局接一局,不用老爺子開口,裴折自個兒的棋瘾就上來了。

裴折看了看對面的老者,這位被稱作“老楊頭”的人穿得破破爛爛,花白的頭發梳的一絲不茍,眉眼淩厲,透出一絲精光。

那銳利的眼神中充滿着自信,令裴折愣了兩秒。

老楊頭不悅皺眉:“嘿,小東西趕緊的。”

裴折瞬間便恢複過來,他笑了笑,掃了眼周圍的人:“老爺子,我今日要是贏了你,你豈不是丢大面了?瞧瞧,大家夥都對你怨念很深吶。”

老楊頭脾氣差,不屑地哼了聲:“就憑你?想贏我的人多了去了,不能說自己比他們都強吧,但我敢确定,現在的你對上我,是一丁點勝算都沒有的。”

裴折揚了揚眉:“何以見得?”

老楊頭把石頭做成的棋子夾在中指和食指之間,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小娃娃心不定,和我下棋還敢出神,能贏了就怪了,之前還像點樣子,現在一點樣子都沒剩下了。”

裴折笑容一僵,無奈地嘆了口氣,将手中的棋子扔到棋盤旁邊:“我認輸,老爺子教訓的是。”

老楊頭雙手拿着拐棍,将棋盤劃拉亂:“算不上教訓,随便說兩句罷了,你們這個年紀,心不定是正常的,小子,你剛才想什麽呢?”

裴折站起身,跟着老楊頭一起,把下棋的位置讓給別人,邊走邊嘆了口氣:“剛才在想,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有沒有必要繼續堅持下去。”

“你自己不是有答案了嗎?”老楊頭拄着拐杖,捋了捋胡須,“棋以知人,我觀你棋風,幹脆果斷,絲毫不拖泥帶水,不是個會踟蹰的性子,你既然會去做一件事,無論旁人怎麽看,你自己心裏肯定覺得這件事是對的,其實在你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吧。”

裴折愣了愣,笑了:“老爺子,還是您看得透徹,多謝指點,晚輩感激不盡。”

老楊頭擺了擺手:“行了行了,不過随口一提罷了,我還得謝謝你陪我下棋,好了,我要回家了,這天陰的,你也趕緊的吧,有機會咱們再一起下棋。”

“好,您慢走,路上注意安全。”裴折目送他走遠,然後才往客棧走去。

這一番開解之後,裴折豁然開朗,天雖然還陰着,但他的想法已經發生了改變,從迷茫無措變得更加堅定。

雨說來就來,裴折回客棧的路上便開始下,到的時候正好淋了個透徹,他本就沾了寒氣,被冰冷的雨水一浸,寒氣入體,頭昏腦漲。

“公子,你可算回來了!”雲無恙驚呼出聲,“你去哪兒了,淋成這樣。”

裴折頭重腳輕,不想說話,只擺了擺手,往樓上走去。

雲無恙還要跟上去,被鐘離昧拉住了:“裴大人淋了雨,先去給他準備一桶熱水吧,泡泡澡驅驅寒。”

雲無恙一拍腦門:“诶呦,我給忘了,我現在就去找掌櫃的。”

裴折一路回到房間,眯縫着眼睛,把濕衣服甩下,直接撲到了床上,他扯着被子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臉埋在枕頭裏,不動彈了。

迷迷糊糊之間,似乎有人在耳邊說話,他不耐煩地拉起被子把自己的頭蒙了起來,不滿地哼道:“別煩我,我好困。”

那煩人的聲音沒有停止,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你怎麽會在這裏?先別睡,起來。”

裴折被吵得頭疼,惡聲惡氣道:“這是我的房間,我不在這裏在哪裏,雲無恙,別煩我!”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雲無恙,裴折,醒醒。”

裴折腦子裏一鍋漿糊,根本沒辦法思考這句話表達的意思,他也不想思考,直接一巴掌拍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叫‘公子’,沒大沒小的。”

“啪”的一聲,擾人的聲音消失了,裴折滿意地翻了個身,沉沉地睡了過去。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雲無恙高聲喊道:“公子,是我,我進來了,我讓夥計燒了熱水,等下你先泡個熱水澡,驅驅寒起,別着涼了,不然到時候……啊啊啊!”

鐘離昧跟在後面,被這尖叫聲吓了一跳,忍不住皺了皺眉:“發生什麽事了,你叫什麽呢?”

雲無恙指着床,急得快哭了:“公子,公子他不在房間裏!他又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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