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房間裏幹幹淨淨,床鋪上也沒有一點痕跡。

雲無恙提心吊膽,發現裴折不在,慌了心神:“公子去哪裏了,我剛剛明明看到他回來了。”

他說着說着,瞪大了眼睛:“該不會是我撞鬼了吧?”

鐘離昧:“……”

“你沒有撞鬼,我也看到裴大人了。”鐘離昧頭疼不已,“裴大人不是小孩子了,丢不了的,你先冷靜一點。”

雲無恙聽不進去:“都怪我。”

鐘離昧勸慰道:“不怪你,你也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确實,不怪我。”雲無恙猛地擡起頭,“要不是,要不是鐘離先生拉着我,我早就跟着公子上樓了,他也不可能丢了。”

事情突然被推到自己身上,鐘離昧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字來。

雲無恙堵着氣,見他不說話,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口無遮攔了,但不知道要怎麽找補,默默偏開了頭,不去看鐘離昧。

鐘離昧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

“我去房間裏找找。”說着,雲無恙就往房間裏去,逃避一般關上了門。

鐘離昧面無表情地下了樓,他不像雲無恙那般容易腦袋發熱,聯想到神啊鬼啊,很快就将所有的線索整理起來了。

首先,裴折确實是上了樓,這是他親眼所見的。

至于為什麽不在房間裏……

剛才他掃了一眼,房間裏沒有一點水漬,而裴折剛從外面回來,淋了雨,渾身都濕透了,如果真的進了房間,不可能會沒有留下一丁點痕跡。

鐘離昧走到櫃臺的時候已經将一切理順了,此時的他完全看不出平常溫和的樣子,冷着臉,頗有幾分兇煞,曲指在櫃臺上敲了敲。

他之前在客棧裏住過一晚,掌櫃的知道他和裴折是一起的,裴折一行人是外地來的,一看身份就不一般,掌櫃的不敢怠慢,忙問道:“客官有什麽事?”

鐘離昧平靜道:“天字三號房的裴大……裴折不見了,麻煩掌櫃的,能不能找幾個夥計來,幫忙找找他。”

“當然可以,你等等,我現在就去叫人。”看出鐘離昧心情不虞,掌櫃的沒有觸他黴頭,連忙叫了幾個夥計,讓他們跟着鐘離昧去找人。

雲無恙還在房間裏翻找,找了一遍又一遍,就差把房間翻個底朝天了,也沒找到半個人影,見鐘離昧帶着一群夥計過來,愣了兩秒,沒過腦子,直接脫口而出:“你幹嘛,該不會是要揍我吧?”

鐘離昧一噎,不想搭理他:“我剛才去找了掌櫃的,他讓夥計們幫忙找人,房間裏沒有一點水痕,裴,啧,裴公子應該沒有回房間,你我都看到他上了樓,眼下既然不在,那他大概是走錯房間了,挨着找過去,總能找到他的。”

雲無恙愣愣地點點頭,想起自己剛才說的話,不太好意思:“啊,好,好。”

二樓不僅僅有空房間,還有一些房間租出去了,他們先從空房間找起,一間一間挨着找過去。

雲無恙不像剛才那般着急,他家公子到底是年少才智冠天下的探花郎,再怎麽樣也不會不明不白的丢了,就算有人想對他不利,從武力上也得掂量掂量。

空房間還好說,租給客人的房間不方便讓雲無恙和鐘離昧跟他們一起找,故而他二人只是跟在夥計們身後。

雲無恙憋不住事,湊到鐘離昧身邊,支支吾吾地說:“鐘離先生,我剛才說錯話了,你別和我計較,我就是,就是——”

“裴大人會被邀請到別人房間嗎?”鐘離昧突然問道。

雲無恙讷讷道:“不太可能,公子不喜歡淋雨,剛淋了那麽濕,肯定想趕緊回去換衣服,不會去別人房間 。”

鐘離昧點點頭:“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了,是裴大人走錯了房間,相近的房間都看過了,并沒有人,在我看來,他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走錯房間的幾率很小,就算真的發生了,也應該是他熟悉的房間。”

雲無恙跟不上他的思路:“什,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裴大人有沒有相熟的人住這裏。”鐘離昧語氣閑閑,“去那裏找找,他應該在。”

雲無恙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下意識要否認,腦海中突然冒出兩個字:劫富。

“大概……還是有一個的。”

帶着一堆夥計,雲無恙一臉苦大仇深,小聲嘀咕:“公子睡懵了也不會走錯房間吧,更不會去那人房裏吧,要不咱們還是去其他房裏找找吧。”

說着,他們已經到了天字九號房門口。

雲無恙猶豫不決,站了一小會兒還沒去敲門的意思,鐘離昧懶得陪他耗下去,直接代他敲了門。

不過是敲門問一問,至于糾結那麽久嗎,這天字九號房裏住的既不會是西天如來佛,又不可能是地獄鬼閻羅,他就——

“來了?”

房門一開,長身玉立的男人掀了掀眼皮,整個人都沒什麽溫度。

鐘離昧條件反射性一抖,心裏的碎碎念戛然而止,憋了半天一個“九”字都沒吐出來,更不必說剛才準備好的問題了。

這他娘的,叫他說着了,活脫脫塵世笑面佛,人間活閻羅。

此時雲無恙倒比敲門前硬氣了不少,撓了撓頭:“九公子,我——”

金陵九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并沒有穿整套衣襟,只着修身的裏衣,外加一層罩紗,眉目鋒利,整個人猶如出鞘的劍刃,只是衣襟袖口微亂,有些不和諧。

并沒有給雲無恙表明來意的機會,金陵九側身一讓,語氣又冷又不耐煩:“把他帶走。”

金陵九皮膚冷白,一點磕磕碰碰都會留下痕跡,他側着身,頸側的紅印尤為明顯,也不知是怎麽弄“傷”的。

雲無恙莫名從金陵九的話裏聽出點威脅意思,背脊的汗毛都起來了,他不想招惹這尊大佛,忙不疊依言去做,鑽進了房間裏。

鐘離昧從剛才起就不說話了,雲無恙帶着一個夥計進了房間,金陵九并沒有跟着,他倚靠在門上,大大咧咧地打量着鐘離昧。

上元節夜裏,他們曾短促地聊了兩句。

鐘離昧眼觀鼻鼻觀心:“九公子在看什麽?”

房間內傳出一聲驚呼,是雲無恙:“公子!”

金陵九朝着聲音傳出的方向看了一眼,盯着雲無恙和一個夥計架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裴折出來,在鐘離昧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應的時候,金陵九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鐘離先生,有機會一起喝……一起聊聊。”

裴折是在要泡澡的時候醒過來的。

他腦袋昏沉,睜不開眼睛,啞着嗓子喊道:“雲無恙……”

雲無恙扶着他從床上坐起:“公子,你是不是着涼了,你先泡個澡驅驅寒,我已經讓鐘離先生去找醫師了。”

“醫師?”裴折費力地睜開眼,脫了微濕的衣服,在雲無恙的攙扶下,進到木桶裏,熱水的溫度瞬間驅散所有寒意,他舒服地喟嘆了一聲,“鐘離昧來了?”

雲無恙将屏風拉好,去桌旁倒了一杯姜茶:“上午來的,前兩日有事耽誤了,之前公子回客棧的時候沒有看到嗎,鐘離先生一直和我蹲在一起。”

姜茶是客棧掌櫃的送來的,今兒個雨大,說來就來,天氣差得很,夥計們把裴折的情況說了下,掌櫃的人不錯,會做事,還找了個夥計,送鐘離昧去請醫師。

裴折不喜歡味道重的東西,尤其不喜歡濃重的姜味,一聞這味道,瞬間擰緊了眉頭:“拿下去,我不喝這個。”

“這可不行,公子你淋了雨,身體虛,現在得喝姜茶驅驅寒。”雲無恙強勢地将姜茶往他面前一遞,“公子,你別逼我給你灌進去,現在你對上我可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最後一句話,雲無恙說得有點驕傲,裴折氣笑了:“你還想用強的?反了天了,不單單是不叫‘公子’了,說起來,我這筆賬還沒跟你算。”

雲無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賬?什麽不叫‘公子’?公子你不會是受風寒,燒糊塗了吧?”

他摸了摸裴折的額頭,面色稍稍緩和:“還好,不是太燙。”

裴折到底是個男人,雖然受了風寒,但是不需要把他當成是嬌滴滴的小娘子,故而只是發個熱,雲無恙并沒有太在意。

裴折拗不過他,被逼着喝了一大碗姜茶,蒼白的臉色更難看了一些,生姜濃辣的味道堵在嗓子眼,殘留在舌面上,怎麽都消不下去。

“你是在內涵我啊。”裴折微哂,他千杯不醉,喝酒喝高了都不會斷片,“我就算燒得不省人事,也不會記錯,自個兒沒大沒小的,還想抵賴。”

雲無恙:“???”

醫師來得很快,還是之前請來給金陵九和鐘離昧看病的那位。

前兩日剛來過客棧,只不過進的不是一間房,老醫師看了看裴折,顯然是還記得他:“你怎麽也病了?這客棧不知犯了什麽邪性,接二連三的,掌櫃的有沒有數過,這是第幾個了。”

醫者仁心,老醫師行醫幾十年了,長着一顆菩薩心腸,寧願久不問診,少見點病人,言辭間帶着顯而易見的關懷。

裴折受用他這份仁心,露出點笑意,剛才洗了個熱水澡,困乏勁兒去了些,只是頭還有暈乎,不影響思考講話:“勞煩老先生了,我今兒個淋了點雨,一時不察,這淮州城的天氣,與我住處不同。”

“你住處哪兒的?”

裴折答道:“南地潇湘。”

“南地啊,是個好地方,淮州城比不得,這裏年前氣溫就低,天氣也差,到今年這半個月裏,我出了好多次診,唉。”老醫師嘴唇翕動,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換了種說法,“盼着老天爺可憐可憐咱們百姓,最近出了這麽多的事,也不知什麽時候這祈福才能祈過來。”

祈福祭祀,是天家操持的。

年前就流傳開了,太子代聖上南下,游歷祈福,見一見百姓疾苦,百姓們信神佛,等着盼着,其往年身負天家龍運的太子能給自己生活的地方帶來好消息,只是盼着盼着,盼過了初一,又盼過了十五,還是沒見着半個人影,還鬧出來一大堆的事。

裴折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也知道老醫師剛才欲言又止是因為什麽,他從外地來,不像是沒有身份的人,老醫師怕有些帶着埋怨氣的話說出來,會給自己招惹殺身之禍。

老百姓們謹小慎微,經不起一點差池。

裴折略微蹙了蹙眉,心裏不是個滋味,給雲無恙遞了個眼色,讓他不要說話。

“老先生,您別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裴折揉了揉太陽穴,緩解頭疼,“明兒個天就晴了,明兒個晴不了,後天也就晴了,總會來的,不會等太久。”

老醫師沒說話,點了點頭,裴折半阖着眼,似是不經意,又像是篤定:“上天有好生之德,最不濟,人定勝天。”

是簡單的受風寒。

前幾日一直在外奔波,為着幾樁命案操心勞神,一時稍稍松懈下來,便叫寒涼的雨浸了一身寒氣,寒入肺腑,擾得人不舒服。

老醫師開了幾副藥,怕他們沒時間煎,問要不要代煎。

裴折本想答應,後來不知想起什麽,又搖了搖頭:“我自己來吧,正好得了空,當個放松消遣。”

“拿煎藥當放松,你啊你!”老醫師瞪了他一眼,不太贊同,“你還是好好休息吧,別把自己弄得病情加重,再說了,煎藥有火候,你能把握住嗎?”

裴折神色未變,他身後的雲無恙笑了笑,正想說什麽,就被裴折揮揮手趕出去了:“雲無恙,你送老先生回醫館,順便抓藥。”

送人回醫館是正事,抓藥是順便,他面色從容平靜,看不出一點說謊的痕跡。

看出他這是打定主意了,老醫師語塞,裴折合了衣沖笑了笑:“勞煩您過來一趟了,雨天路滑,多加小心。”

老醫師嘆了口氣,帶着雲無恙離開了。

房間裏,裴折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躺倒,他一只手搭在額上,擋住了眼睛,上下嘴唇一碰,嘆息聲又輕又緩:“煎藥啊,煎藥……”

第一副藥是醫館煎好的,老醫師将藥汁和藥一并拿給等候已久的雲無恙:“煎法都寫在紙上了,這一副讓他喝了,等好一些再去折騰,藥罐可以先拿醫館裏的,等用完記得給送回來就行,不用去買新的了,浪費。”

雲無恙愣了下,推辭道:“這樣太勞煩您了,您借我藥罐什麽的,我給您一些銀兩,就當是我租的。”

裴折與雲無恙經常幫襯貧苦的百姓,裴折向來不會接受回報,雲無恙跟着他十幾年了,也養成了習慣,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不占百姓的便宜。

老醫師推着他往門口去:“你趕緊走吧,別多說了,再說我就得笤帚疙瘩抽你了,不聽大夫的話嗎?”

老醫師心腸好,經常幫助鄉親們,無償看診也是常事。

今日突然下了雨,也有幾個像裴折那樣受風寒的人,正在醫館裏坐着,聽見老醫師的話,笑了笑:“老先生總這樣,幫襯這個幫襯那個,要不是您,我們恐怕早就……唉。”

老醫師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淨胡說!年關時候,不知道犯忌諱嗎?”

先前說話的人連忙賠了不是,滿臉都是動容的笑意。

雲無恙心中酸熱,抱着藥和藥罐子,沖老醫師鞠了個躬:“謝謝您了,等我家公子好了,我們再來看您。”

一路回了客棧,裴折又睡着了,他睡得不太安穩,眉頭緊蹙,雙手攥着被子,嘴唇張張合合,像是在嘟哝什麽。

雲無恙将藥放下,趴下聽了聽,什麽都沒聽清,不由得擔憂道:“不會真的燒糊塗了吧?”

他拍了拍裴折,将人叫醒:“公子,起來喝藥了。”

裴折精神不濟,對于藥倒不像姜茶那般排斥,拿着碗一口氣幹了,又躺回了床榻上:“你出去吧,我睡會兒。”

他說完就閉上了眼睛,拿着藥碗的雲無恙一臉複雜。

這藥味重,比姜茶可古怪多了。

裴折不喜歡味道重的東西,以前喝藥之後都會灌上兩杯水,将唇舌間的藥味壓下去,今日竟然喝完藥就躺下了,看不出一點要喝水的樣子。

知曉他是困極了,雲無恙也沒再打擾他,端着藥碗離開了,離開前還倒了杯水,将之放在板凳上,又把凳子挨着床邊擺好,這樣等裴折睡飽醒過來後,一伸手就能夠着。

客棧裏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雨越下越大了,裹挾着濃重的寒氣,從窗外看出去,原本熱鬧的大街上沒有一個人。

金陵九合上窗戶,接過左屏遞過來的茶杯,熱燙的茶水在他指尖燙出一點單薄的緋色,像碾碎的梅花汁。

他拿着茶水沒喝,像是在思考什麽,一臉諱莫如深。

左屏靜靜地立在旁邊,似乎是已經習慣了他這般高深莫測的模樣。

“人送走了嗎?”金陵九問道。

左屏據實以答:“她不肯走。”

“她還嫌不夠麻煩?算了,愛留就留吧。”金陵九聊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沒在此事上過多糾結,“裴折今日去了哪裏,幹了什麽?”

左屏看出他心情不虞,言辭越發謹慎,道:“裴折今天早上去了衙門,沒多久就離開了,出來後在淮水邊站了一會兒,然後去了十裏巷,和一個人下了盤棋。”

金陵九喝了口茶水,顏色很淡的唇看起來潤潤的:“和誰下的棋?”

“是一位普通百姓。”左屏頓了頓,問道,“九爺,是否需要屬下去查一查他的身份來歷?”

金陵九将茶杯放下,搖搖頭:“算了,不是什麽大事。”

過了會兒,直到左屏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麽的時候,金陵九又擰起了眉,狀似無意地摸了摸脖頸:“要不還是查一查吧。”

左屏:“?”

“啧,有點疼,真是條會咬人的烈狗。”金陵九自言自語,長出一口氣,若有所思道,“去查查,他們有沒有說什麽,如果有,具體又說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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