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左屏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了。
這并不能怪他,金陵九的所做作為都是有道理的,查裴折和誰下的棋,又說了什麽,這都是有必要的,這也不是他驚訝的點。
他感到不敢置信的是,金陵九說了不查之後又改口了。
天下第一樓的金陵九,人稱九公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除了那些稱贊之外,還有說一不二的性子。
随口改個話,放在別人身上并不算什麽,硬要靠到說一不二上,也有些擡杠的意思,不像個樣子,但要是金陵九,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左屏迷迷糊糊地點頭,應下,往屋外走去。
要知道,他家九爺從沒改過口,無論是什麽決斷,無論面對什麽處境,金陵九從沒推翻過自己的話,即使是一句小小的安排,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所以今天是為了裴折破了例。
左屏在心裏咀嚼着“破例”兩個字,想象着将笑得像狐貍似的探花郎身上“啪叽”貼了個條兒,條兒上寫着“例外”兩個字,整個人瞬間就不好了。
竟然為裴折破了例!
左屏細細一想,這幾日裏發生的事一股腦湧進腦海,越想他越心驚,越想,裴折腦瓜子上貼着的“例外”就越明顯。
金陵九不知道自己忠心耿耿的屬下在想什麽,吩咐完之後,又想起什麽,叫住了左屏:“你說她不想走,她現在在哪裏?”
左屏回神,恭敬道:“屬下不知,她沒有留下信息。”
“啧,她膽子倒是大。”金陵九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是什麽态度,“去告訴她,如果她壞了我的事,我不介意剝了她的皮,離開淮州城之前,讓她來見我。”
左屏打了個冷顫:“是。”
裴折喝了藥之後,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他前些日子心神操勞,趁着病了,疲倦感也湧上頭,一下子睡了一天,将虧空的精氣神補了回來,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恢複了平常那副吊兒郎當的從容模樣。
雲無恙代勞,幫忙煎了幾次藥:“公子,是你自己要煎藥消遣的,到頭來怎麽就變成了我煎藥?”
裴折正端着藥碗要喝,聞言擡起頭,将藥碗往雲無恙面前一遞:“要不讓給你喝?”
“……”雲無恙跳開三米遠,“不了不了,公子您趁熱喝吧,我可是無福消受。”
裴折笑罵了句:“出息。”
待裴折喝過藥,雲無恙才走近了些許:“公子,你睡着的時候,衙門裏來了消息,說是有點發現。”
裴折沒有驚訝:“林驚空來過了?”
“林大統領忙着呢,怎麽會親自來。”雲無恙冷笑一聲,“來的是他屬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傻逼,以為自己是棵蔥,硬要見你。”
裴折皺了皺眉,罕見的沒有對雲無恙的髒話說什麽:“要見我?”
提起這件事,雲無恙就氣得不輕,上下嘴皮子碰上又分開,沒幾秒就罵了一大通,裴折聽得直皺眉頭,勉強從一大堆廢話中找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是衙門的官兵奉林驚空的命令,來彙報孫劉案子的進展,也不知林驚空原話是怎麽說的,這官兵硬是要見到裴折才說查到什麽,不管雲無恙怎麽好言好語,他都油鹽不進,最後還要往裴折房間裏闖。
雲無恙可不是好惹的,一看有人要打擾他家公子休息,還是當着他的面,頓時火冒三丈,飛起一腳就踢在官兵腰腹上。
他是個練家子,這一腳用了十足十的力氣,沒留面子,直接将那官兵踹得後退了幾步,差點直接從樓梯上滾下去。
那官兵也火了,自覺被雲無恙下了面子,客棧裏人不多,但他穿了官服,被好幾雙眼睛看得面上讪讪。
平日裏跟着林驚空也養出來一點跋扈的性子,何曾受過這種氣,官兵絲毫不讓,又照着雲無恙沖了過去,結果十分慘烈。
官兵又被踹了一腳。
和上一腳不同的是,這次踹下了樓梯。
官兵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氣,他勉強站起來,這次沒有再試圖與雲無恙動手,只采取了言語攻擊:“不過一個弱書生,什麽京城來的大官,到了我們淮州城,就得照着淮州城的規矩來,在這裏,管你什麽官,林統領最大!你小子得意什麽,你竟然敢對我動手,我可是統領府的人,你等着吧,我回去後定要叫統領好好教訓你們!”
雲無恙氣得笑了,一躍,直接從樓梯半截的地方跳到了一樓:“林驚空算什麽東西,你讓他來,我照樣揍!”
官兵見他靠近自己,顧不得面子,往後退去:“你,你你……”
“你什麽你?”雲無恙雖然是個少年,但此時全然沒有平日裏的活潑模樣,他咬緊了牙,兩只手交錯,骨節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小爺我今兒個就揍你了,怎麽着,你們算什麽東西,林驚空又算什麽東西,把淮州城當成自己的地盤了嗎?知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林驚空再能耐,不過就是和皇後沾親帶故,還想造反不——”
“住口!”
“雲無恙!”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金陵九站在樓上,鐘離昧站在雲無恙身後不遠處。
客棧裏的氛圍頓時變了。
掌櫃的将夥計們都趕出了大堂,自己縮在櫃臺裏不敢說話。
夭壽了夭壽了,他還想好好開店呢,這位小公子怎麽口無遮攔,打人就罷了,還敢說造反的話,這萬一要是被傳出去,牽連到他怎麽辦啊!
鐘離昧擡起頭,看了一眼慢慢往樓下走來的金陵九,抿了抿唇,不做聲了。
金陵九腳步很輕,踩在樓梯上幾乎聽不到聲音,他一步步走到雲無恙身邊,沒說一個字,沒做什麽事,就令雲無恙與那官兵抖了兩下,誰也沒敢說話。
“啧,能耐了,什麽話都敢說。”金陵九比雲無恙高出大半個頭,居高臨下道,“裴折就是這麽教你的?”
他本身就極具壓迫感,俯視着人,又刻意沉着聲音,聽得雲無恙心裏一梗,像是被人兜頭砸了一錘子,徹底砸了個清醒,整個人都僵在原地,渾身冰涼。
金陵九不出門的時候都穿得比較簡單,只是一件貼身的裏衣,單薄的罩衫,他似乎感覺不到冷,在一群穿得厚厚的人中間格外突兀。
他忽而笑了,剛才的壓迫感頓時散了,睨着雲無恙,溫和地命令着:“去客棧門口,朝着正北方向,自己賠個不是,童言無忌,自己以後注意點,記得了嗎?”
雲無恙心裏隐隐有點不服,但又不敢說出來,站着沒動。
鐘離昧微垂着眼皮,看不清楚神情:“雲無恙,照他說的做。”
“可是——”雲無恙想反駁。
鐘離昧盯着他,眼睛裏帶着點狠,和之前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別給你家公子惹麻煩。”
雲無恙語塞,乖乖走到門口。
金陵九眯着眼,不輕不慢地補充了一句:“倒也不是什麽得罪不起的尊貴人物,不用跪。”
鐘離昧猛地擡起頭,死死地盯着他:“金陵九,你——”
“鐘離先生,難道我說得不對嗎?”金陵九笑着反問。
他笑得放肆,完全看不出虛假的成分,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張狂恣意,好似世間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這客棧中人不多,可剛才那話裏的意思,唯獨金陵九與鐘離昧兩個人心裏知曉。
良久,鐘離昧咧了咧嘴,他眸底閃爍的光暈令人捉摸不透:“九公子,說的自然是對的。”
“既然是對的,那鐘離先生什麽時候來和我聊聊?”金陵九問的随意,像是随口一提。
鐘離昧想起之前找人的時候,也曾聽他這麽說過:“什麽時候都可以,鐘離等着九公子。”
先解決了雲無恙,然後才輪到被揍的官兵。
金陵九笑意溫和,語氣比剛才不知好了多少:“知道我是誰嗎?”
那官兵卻還是縮了縮脖子:“九公子。”
金陵九的大名,他們都知道,上元夜宴那天,這官兵也曾跟在林驚空身後,見識了金陵九與裴折的唇槍舌劍,在他看來,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可比什麽文弱的第一探花郎強多了。
金陵九站的很放松,他肩背處挺直,服帖的衣料勾勒出一道漂亮有力的線條,擡擡手,很小的一個動作由他做來,都有一股獨特的味道,叫人移不開眼。
“那你知不知道。”他斟酌着用詞,狀似苦惱道,“裴折是大名鼎鼎的第一探花,聖上欽點的太子少師,嗯,對了,他還是我金陵九的朋友。”
裴折面色古怪,像是在忍着什麽:“他真的這麽說?”
雲無恙點點頭:“那可不是,金陵……嗯,九公子這件事做得還不錯吧,那官兵被他吓得不輕,道了歉之後就吓跑了,不過我總覺得他那話有點問題,前兩句都挺好的,就是最後加了句公子是他的朋友,當他的朋友有什麽了不起嗎,還故意放在最後,強調似的。”
“可不就是強調。”裴折揉着眉心,臉上說不上是什麽表情,似是惱怒又像歡欣,最後苦笑道,“這回人情可欠大了。”
雲無恙不清楚這裏頭的勾勾繞繞,但裴折心裏透亮。
天高皇帝遠,任你官多大,也得對地方上的官員禮讓三分,古來多少欽差大臣,帶着官兵尚且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危,何況他這沒帶一兵一卒的太子少師。
眼下太子下落不明,他就是衆矢之的,那些官銜名頭放在他身上,換不來多少尊敬,反而會招惹麻煩,這也是裴折一直隐瞞沒有表明身份的原因。
但“九公子的朋友”不同,這是一個很好用的東西,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處事規矩,在這遠離京城的淮州城,無論是江湖人士,還是地方官員,要動他,都得掂量掂量,忌憚着他背後的金陵九與天下第一樓。
裴折一骨碌從床上下來,踩着鞋就往外跑。
雲無恙愣了兩秒,急忙跟上去:“公子,你要去哪裏?你身體還沒好啊!”
“你不用跟着我,我很快就回來。”裴折頭也不回,“去和九公子道個謝,人家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拖下去就成了人情債,人情債欠不得。”
世間人情最難還。
他不喜歡欠人情,尤其不喜歡欠金陵九的人情。
雲無恙似懂非懂:“那我跟公子一起,送你到門口,想來也是該好好謝謝他,雖然他說的話奇奇怪怪的,但好歹還收留過公子,都說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喜潔淨,旁人碰不得他的東西,不過昨日公子睡在他床榻上,也沒見他發火,可見……”
“你說什麽?!”裴折驟然停住腳步,臉上的表情徹底裂開了,質問聲幾近崩潰。“什麽叫我睡在他床上,我什麽時候睡在他床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