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裴折解釋道:“這麽晚了,再收拾客房要等到什麽時候,他喝醉了,就別折騰了。”
這解釋聽起來怪怪的,邏輯上有問題,和裴折推理案件時的缜密大相徑庭,林驚空這等腦子不那麽好使的人都能聽出不對勁來。
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林驚空腦海中浮現出這些詞,他慢慢沉默下來,拿起杯子,将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滿杯,跟喝酒似的仰頭喝幹,方才開了口:“裴大人,你是怎麽個意思,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作為淮州城的統領,林驚空必須時刻關注城中的流言動向,近來關于裴折與金陵九的斷袖傳言,他亦有所耳聞,但他并不相信。
且不說這傳言最初的由來,他也有摻一手,就照事實看來,眼前的兩位也是絕不可能在一起的。
一個是朝中肱股之臣,一個是江湖最大勢力的首領,兩人身份地位相差太多,如今朝廷與天下第一樓的關系還算緩和,能維持表面上的平靜,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突然就撕破臉了,畢竟帝王不可能讓其他勢力威脅到自己的統治,待到那時,他們又将如何自處?
親密無間就別想了,依林驚空之見,朋友可能都沒得做。
誰會和敵人做朋友?誰敢和敵人做朋友?
那是要掉腦袋的。
金陵九靜靜地站在裴折身邊,看着他手上的折扇,沒說一句話。
如果沒醉,這種情況下,九公子不可能沒有一點反應。
林驚空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裴折和金陵九,見狀稍稍安下心,猶豫半晌,還是将心裏話說了出來:“裴大人,你們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在一起,甚至不可能成為朋友。
屋內點了油燈,昏黃的光給裴折鍍上一層融融的金色,他像從林中來,風姿飒飒,微垂的眼睫挑動燈光,從林驚空的角度看來,他好像笑了一下。
很輕很淡,卻疏狂不屑,滿是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中的輕蔑。
轉瞬即逝,恍似驚夢。
溫潤如玉的探花郎怎會如此,林驚空想,自己大抵是看錯了。
裴折與金陵九都站着,裴折側了側身,恰好擋在金陵九前面,不知有意還是無意。
他平靜地看着林驚空,輕聲道:“林統領這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明白了,如果林統領說的是城中的傳言,那你應該知曉,這是我們計劃中的一部分,若不是林統領你拖延多日未破知府大人的案子,若不是你的人至今未找到太子殿下,若不是你對兩樁命案與城中勢力毫無頭緒,我又何須出此下策!”
他語氣輕慢,像是在說“今晚的菜很好吃”,話裏的內容卻是咄咄逼人的,全然未留一份情面。
林驚空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是在質問自己,愣了兩秒後站起身:“裴大人,我——”
“林統領不是蠢鈍之人,那日我拿出禦賜信物時,就沒想繼續藏下去,你也該想到,我走出這一步後,已經不會再受你任何桎梏。”裴折負手而立,平靜地與他對視,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此行我代聖上尋訪,自有要務在身,聖上親口禦言,所有官員皆需配合,就是鬧到京城,也都是你的責任,包括殿下失蹤一事。”
男人一貫溫潤的笑意早就不見了,如今鋒芒初露,才叫人恍然驚覺,他并非是文弱可欺的,也并非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指指點點的。
林驚空第一次見這樣的裴折。
他對裴折并不了解,雖然裴折臉上并沒有動怒的痕跡,但林驚空就是覺得,裴折在生氣,并且是十分生氣。
直到裴折帶着金陵九離開,他都沒憋出一句話來。
林驚空看着滿桌的殘羹冷炙,沒好氣地低罵出聲:“這他娘的都是什麽事啊!”
循着回廊往另一個院子走,月光散落了一地,濺起些在闌幹牆壁上,泛着霜白的冷意。
今夜有風,微涼,驚動了假山枯枝,吹得庭下光影綽綽,亂晃個不停。
行走間衣袖擦着風而過,裴折捏着折扇的手用力,指腹上傳來一陣痛感,方才回過神,放松了些許。
他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微涼的空氣進入胸膛,将那處湧動的灼燎盡數冰凍,而後眼前的景物又重新進入眼中,失了控的探花郎也恢複往日裏的正常。
他說:“九公子,我送你回客棧。”
說是送回客棧,其實是沒送到的。
半路遇見來找人的左屏,裴折将喝醉的金陵九交給他,然後掉頭就走了。
說是我送你,其實也不算送。
金陵九不滿意“九公子”這個稱呼,出了統領府的大門後,就沒和裴折說一句話,他自顧自地走在前面,裴折跟在他身後,隔着差不多一米的距離。
從送金陵九回客棧,到裴折自己回到統領府,來回耽誤的時間并不多。
回來路上遇到了更夫,對方像是沒休息好,滿臉疲倦,差點和神思恍惚的裴折撞上,兩人互相點頭示意後錯開,沒走幾步,裴折聽到從身後傳來的更聲,響亮悠長。
到亥時了。
一路上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去了,裴折進了統領府大門後才堪堪回神,抹了把臉,兀自笑開了,自言自語道:“這算什麽,折騰這麽一趟,一句話都沒說,啧,怎麽着最後也該和小九兒說句話,祝他好眠的。”
回房時路過大堂,飯菜已經收拾了,裏頭點着一盞夜燈,照得堂前微亮。
裴折想起今晚對林驚空說的話,有些頭疼,太沖動了,一時沒控制住自己,怕是要将林統領得罪慘了。
思及此,他又暗自慶幸,多虧得罪的是林驚空,不太要緊。
他這心裏話要是被林統領知道,估計得懷疑人生。
回了屋子,洗漱收拾完,躺上床,裴折毫無睡意,睜着眼看床榻頂上的花紋。
林統領府上的床榻比同福客棧裏的要好得多,做工精細,床框上的紋路圓潤流暢,摸上去十分光滑,裴折閑着無聊的時候會摸兩把。
反正沒有困意,将其他東西都抛之腦後,裴折開始思索今晚從金陵九口中套出來的話。
金陵九破了好幾樁懸案,靠的不僅僅是腦子,還有天下第一樓的情報網,作為江湖中最大的勢力,天下第一樓在情報搜集和任務執行方面的勢力也不容小觑,他說是知府大人是府上的人殺的,那肯定八九不離十了。
“會是誰呢?”
知府大人死的時候,府中上下都被下了蒙汗藥,當晚他和林驚空一行人趕到的時候,除了不該出現在那裏的鐘離昧,所有人都還在蒙汗藥造成的睡夢之中。
蒙汗藥是市面常見的種類,不具有特殊性,根據這條線索查不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下藥将府上所有人迷暈,然後對知府大人下手,掐死他,砍掉他的腳,再藏到淮水邊的橋墩下,所有事情都做的神不知鬼不覺的,顯然是計劃了很長時間。
一個人很難做到這麽多,兇手應該還有幫兇。
除了被遣散的妾室們,知府府上所有人都在,調查起來應該不算太困難。
裴折暗自在心裏計劃着,準備明天一早就找林驚空借兩隊人,一隊去知府府上進行調查,一隊去找小妾們了解情況。
既然已經确定了兇手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那麽也是時候找鐘離昧聊聊了,鐘離昧和知府大人關系密切,經常出入知府大人的府邸,以他的洞悉力,應該可以提供一些線索。
關于鐘離昧,裴折之前特意去調查過,他絕對不可能是殺害知府大人的兇手。
鐘離昧在淮州城大小算個名人,一直跟在知府大人身邊當差,不少百姓都眼熟他,他不在衙門挂職,沒人知道他整天在做什麽,只當他是跟在知府大人身邊溜須拍馬的小人。
裴折也是找林驚空了解過才知道,鐘離昧真真算不上什麽好東西,說是小人都擡舉他了,他是知府大人的“走狗”,魚肉百姓的幫兇,整天為知府大人出謀劃策,幫忙搜刮民脂民膏,知府大人能在這個位子上安穩的待這麽久,貪污這麽多,都離不開他的幫助。
除此之外,鐘離昧還是個縱情聲色的人,淮州城的衆多青樓,就沒有他沒去過的,他瞧不上添香樓那種下等妓院,從來不去,去的都是服務好的地方,當然花的錢也多,要不是跟着知府大人那樣的貪官賺得多,他哪裏去得起。
唯利是圖,利欲熏心,就是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會自斷財路,殺害知府大人?再者,從鐘離昧以往為知府大人出的主意來看,他并不是沒有腦子的人,就算真的想殺了知府大人,也不會被他和林驚空堵在知府府邸門口,當場抓個現行。
當然這并不是裴折會關注鐘離昧的根本原因。
在知府府邸初見時,最先引起裴折注意的,其實是鐘離昧身上的梅花冷香,太子殿下失蹤,他在太子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封信,那封信上也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氣,和鐘離昧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樣。
暫且不管鐘離昧為什麽會那麽巧就出現在知府大人的府邸,是受何人算計出現,單就他可能與太子失蹤一事有關系,裴折就不會忽略他。
只是裴折沒有想到,他會在上元夜宴上見到金陵九,在聞到金陵九身上相同的梅花冷香時,他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想到金陵九,裴折又輕輕地嘆了口氣,今晚天賜良機,他怎麽就忘記問問太子殿下失蹤的相關事宜,還有金陵九來淮州城究竟是為了什麽事,想也知道,這種機會肯定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醒來,金陵九會不會記得喝醉後發生的事。
懷着悔意與期待,裴折慢慢沉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的時候,又聽見打更聲,裴折迷迷糊糊地想,今晚時間過得這麽快嗎,他回統領府的路上聽到打更聲,現在竟然又聽到了。
第二天一早,裴折還未睜開眼,就聽到雲無恙在外頭嚷嚷,不是在房門口,隔着挺遠的距離,聽不太真切,裴折估摸着雲無恙應該是站在他這處小院入口。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燒了一夜的油燈已經幹涸,燭苗自發熄滅了,裴折揉了揉眉心,從床上坐起來,昨晚想事情想得出神,忘記吹滅燈了。
他簡單收拾了下,打開門就看見不遠處的雲無恙,果不其然,和他猜的一樣,是在小院入口。
雲無恙聽見動靜,抛下說話的人跑過來:“公子,你醒了?”
裴折睡得不太好,昨晚睡着之後又連續做了幾個夢,現在有些頭疼:“嗯,在和誰說話?”
“是鐘離先生,他來找公子,林驚空剛帶他過來。”雲無恙道。
裴折掀起眼皮:“林驚空也在?”
他正好要找林驚空說調查知府府上人員的事情,林驚空要是在,直接撥人來統領府,免得他還要再跑一趟衙門。
雲無恙搖搖頭:“不在了,剛才有官兵過來,說衙門那邊有人鬧事,他已經過去了。”
“鬧事?怎麽回事?”裴折擰眉。
衙門的人來找林驚空的時候說過緣由,雲無恙回憶道:“好像是更夫昨晚打錯更了,導致一家酒莊弄錯時間,提前開了花費好幾年時間釀的酒,據說那批酒是按照特殊法子釀的,提前半刻鐘開封都會影響口感,酒莊損失慘重,現在正在衙門鬧事,要讓更夫賠償他們這批酒的損失。”
他将事情簡單敘述完,又感慨出聲:“其實那更夫也挺慘的,淮州城總共有兩個更夫,一人一天輪着打更,但另一個更夫自從上元夜打完更後就病了,好像是受了驚吓,到現在也沒好,這個更夫已經連續上了好幾天工。前天他娘子不慎摔傷了腿,家中瑣事繁多,他白日裏忙前忙後,一直沒時間休息,所以晚上才精神不濟,打錯了更。”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什麽巧合都有可能發生,裴折興致缺缺,正準備回屋好好洗漱一下,突然想起來什麽,渾身一滞,神色焦急:“你剛才說,另一個更夫是什麽時候病的?”
雲無恙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變得激動起來,讷讷道:“上元夜,就是知府大人死的那天晚上,那天他打完更以後,就病倒了。”
“上元夜,上元夜,當時是什麽時辰來着……三更後,醜時!”裴折猛地一拍手,激動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