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滴答,

滴答。

戚寸心朦胧中似乎聽到了淋漓的水聲,并不清晰,甚至斷斷續續的,像是一只手在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水聲,無端地令人汗毛倒豎,脊骨發寒。

她驟然睜開眼,冷汗不知何時已濕了後頸。

窗外天光初盛,她坐起身來,偏頭卻并未在床榻裏側瞧見謝缈的身影,床頭疊放整齊不見一絲褶皺的,是他昨夜蓋過的薄被。

呼吸平順了些,她匆忙穿上衣服,便見靠近門口的木架子上的銅盆裏已盛了清水,她不由回頭。

少年坐在廊椅上,或是沒什麽可打發時間的,他一手撐在欄杆上,寬大的衣袖後褪了些,露出他一截漂亮的腕骨,此刻側着臉,正百無聊賴般地打量着荒院裏的草木。

洗漱完畢,她走出門去,少年回頭看她,似乎是将一截白色纖細的東西随手揣入懷裏,戚寸心也沒太看清,便見他站起身來,拿起靠在廊椅上的木棍拄着。

戚寸心看了一眼他手裏拄着的木棍,“你行動不便,其實不用做這些的。”

少年聞聲,卻輕輕搖頭。

他擡起眼睛看她,眉眼帶了幾分歉然,“那日我隐約聽到,你為我,好像花光了積蓄。”

戚寸心沒料到他忽然這麽說,不由一愣。

“你于我有恩,”

少年垂下眼睛,或因失了氣血,他的唇色稍淡,“而今我所能做的雖不多,但也總該事事盡力償還一些。”

此間的晨風吹着他寬大的衣袍,一副清瘦的軀體看起來便顯得更孱弱些,連他的聲音也溫溫柔柔的,更添脆弱易碎的美感。

戚寸心最不想直視他的那雙眼睛,尤其是在這樣霧蒙蒙的晨光裏,她瞥見他那雙琉璃般的眼瞳裏不掩認真,她就有點移不開眼。

“知道了。”

她側過臉,含糊應了聲,随後也沒再看他,“我得去廚房了,桌上有一盒酥餅,你若是餓了,就吃那個吧。”

戚寸心踩着木廊裏咯吱作響的木板匆匆跑下去,但才跑出幾步,她卻忽然回過頭。

他仍然靜立在木廊上。

他看起來依舊和這裏的一切格格不入,卻偏偏站在那兒,或見她回頭,他便微彎眼睛,朝她輕輕颔首。

“你昨晚……”她頸間還有一絲道不明的隐痛,但昨夜半夢半醒,她卻又說不準究竟是真是假。

“什麽?”少年輕聲問。

戚寸心打量他的臉,他看起來虛弱又無辜,她一時更吃不準昨晚的事,最終抿了一下唇,咽下滿腹疑慮,“算了,沒什麽。”

她匆忙回頭,跑了出去。

院子裏寂靜下來,廊上的少年輕睨着老舊院門,那雙微彎的眼睛漸漸沒了弧度,纖長的眼睫微垂,一張蒼白面容,神情寡淡。

府尊雖不用早飯,但廚房卻也要早一些開始準備午飯,在廚房裏匆匆喝了一碗粥,戚寸心就忙着燒火,或幫掌勺的廚娘打下手。

府裏的開支用度一向奢侈,府尊的每一頓飯都很是鋪張,戚寸心在竈臺後頭守了許久的竈火,但添着柴,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昨夜半夢半醒,她實在分不清昨夜被人扼住喉嚨的感覺究竟是真是假,她只記得有一瞬朦胧晦暗的燭火一閃,就那麽一瞬,很快,随即她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但那種可怕的,幾乎要将人溺死的窒息感卻令她頭皮發麻,若真的是夢,會有那樣真實的感覺麽?

“寸心,添柴!”

廚娘的一聲喚,将戚寸心拉回神,她忙應一聲,趕緊添柴。

午時府尊用過飯,吃剩的殘羹撤下來,廚房裏又好一通忙活,洗幹淨杯盞碗筷,再将竈臺都收拾完畢,他們這些下人才有功夫用飯。

碗裏的肉雖不多,但好歹是有的,在這樣的大戶人家裏做下人,吃穿用度也比外頭的清貧人家要好上幾倍。

戚寸心分了兩份,打算趁着還未開始備晚飯的時候回拱月橋那邊去一趟,但她才出了廚房,便聽一聲喚:“寸心姑娘。”

她擡頭,便見一個穿着櫻草色襖衫的女婢。

似乎是常跟在她姑母身邊的一個。

“姑娘,戚嬷嬷叫我來請你去呢。”女婢笑盈盈的,走上前顯出幾分親昵,“姨娘想見見你。”

蘇姨娘?

戚寸心不明所以,卻也點頭,“好。”

女婢帶着戚寸心往蘇姨娘的皎霜院去,路上兩人說着話,戚寸心才知她名喚“照影”。

戚寸心當初入府時走的便是小側門,不但沒去過前院,府中貴人居住的內院也沒去過。

要去皎霜院,必是要路過府中的花園,戚寸心記着姑母的話,也沒有東張西望四處亂看,只管跟着照影往長廊上去。

木廊上的腳步聲越發清晰,照影打眼兒一看是劉管家領了個年輕嬌俏的姑娘來,便立即拉了拉戚寸心的衣袖,低頭想往一旁躲開些。

但那姑娘四處打量着園子裏的風景,自是目不暇接,也不看路,在照影拽戚寸心的衣袖時,她正好撞上了照影。

姑娘哎喲一聲,戚寸心還未擡頭便瞧見她□□的緞面裙擺底下腳踩着的一雙繡鞋。

“什麽丫頭這般冒失?”

嬌柔的嗓音帶着幾分薄怒。

戚寸心擡頭最先瞧見她那張施了脂粉的年輕面容,鬓邊的步搖晃晃蕩蕩,她捏着繡帕的手正扶着自己的肩,纖細的黛眉微微蹙着。

“萍姑娘……”

照影才一開口,但瞧見那女子柳眉皺得緊了,她有些慌了神,忙扯着戚寸心伏低身子。

日光斜斜地照進廊內,那姑娘一身杏子紅襖衫襯得她肌膚更是白裏透紅,她輕瞥一眼照影,又看向一旁沉默的劉管家,輕飄飄地說,“都到太陽底下跪着去。”

她這話一出,照影身形一僵,但她擡眼看向劉管家,他花白的胡須都沒動一下,面無表情,顯然并不打算阻止那位萍姑娘。

午後日頭更甚,戚寸心與照影就跪在花園裏頭,那位萍姑娘已經走了,卻留了個女婢在那兒盯着,不跪足一個時辰,是不行的。

“照影姐姐,她是府裏的小姐嗎?”戚寸心偏頭看向跪在她身邊的照影。

“她?她哪裏是什麽千金小姐……”

照影搖頭,瞧了一眼在廊下乘涼的女婢,壓低些聲音道,“她叫春萍,原是主院茶房裏的,和咱們一樣,都是女婢。”

“那她怎麽敢這樣行事?”

戚寸心有些驚詫,她想起那位萍姑娘一身的绫羅綢緞,頭上的金步搖更是惹眼,她還以為是府裏的貴人呢。

“她也算是飛上枝頭了。”照影冷哼了一聲,回頭瞥見那在廊內悠閑扇扇的女婢,“有些人慣會巴結。”

“我們姨娘早看出她心思不正,之前敲打過她,将她從茶房打發去做灑掃了,沒想到她還不死心,前些天爬上了府尊的床,這幾日正得意着呢。”

“她認得我,也記着姨娘的仇,這回撞上了,就急着揚眉吐氣了,劉管家在邊兒上由着她,我們不跪也得跪,”照影撇撇嘴,回過頭來,看向戚寸心時她面露幾分歉意,“是我連累你了。”

戚寸心跪得腿麻,聽見照影的話,她便搖了搖頭,手指不小心碰到地面,她“嘶”了一聲,她一下蜷縮起手指,這樣毒的日頭,連鵝卵石地面都被炙烤得發燙。

皎霜院裏早收到消息,但蘇姨娘也沒急着讓人去将照影和戚寸心帶回來,而是等她們跪夠了時辰,才喚了兩個丫頭去将她們扶回來。

“明貞,不怪我吧?”

蘇姨娘懶懶地靠在美人榻上,才喝了一口女婢遞來的清茶,一雙妙目輕擡,看向遞來繡帕的中年婦人。

“也是她正好撞上的事,能怪誰呢?”

戚氏一壁扶着蘇姨娘坐起身來,一壁說道。

“這個春萍,這就急着下我的面子。”旁邊的女婢打扇,送來涼風徐徐,蘇姨娘鬓邊的淺發微動,她面帶笑意,嗓音輕柔,“才十七呢,當真年輕得很。”

“你那侄女幾歲了?”

戚氏道,“回主子,十六了。”

“十六?”

蘇姨娘妙目一轉,“是可以成親的年紀了。”

“姨娘,照影和寸心姑娘來了。”外頭有個身穿水綠襖裙的丫頭掀了門簾子,在外頭道了聲。

蘇姨娘坐直身體,“快叫她們進來。”

“姨娘……”

照影一見蘇姨娘,便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

“先下去歇着吧。”

蘇姨娘卻只看了一眼,便搖着羅扇輕擡下颌吩咐。

照影只道了聲“是”,便一瘸一拐地被人扶着出了屋子,在鵝卵石路面兒上跪着,膝蓋痛得厲害,戚寸心這會兒站着,也難受得很,但她也只能強忍着給美人榻上的蘇姨娘行禮,“姨娘。”

“冰蕊,快拿個凳子給她坐,墊上個軟墊。”蘇姨娘擺擺手,随即吩咐身邊的女婢。

冰蕊應了聲,忙拿了凳子和軟墊來,擺在戚寸心後頭。

“坐吧。”

蘇姨娘笑着說。

戚寸心偷偷望了一眼站在邊兒上的戚氏,見她點頭,她才低頭道,“謝謝姨娘。”

“明貞,你這小侄女兒模樣生得這樣好,何愁找不到合心意的郎君啊?”蘇姨娘兀自打量起戚寸心來,臉兒生得白嫩,一雙杏兒眼圓圓的,鼻梁上一顆小小的紅痣,嘴唇正有些不安地抿起來,是一副讨喜惹人憐的好相貌。

郎君?

戚寸心不知蘇姨娘為何一見她便提起這個,她也沒敢多講話,只是低下頭。

戚氏适時扶着蘇姨娘站起來,緩步走到她身前,沁人的香氣随着蘇姨娘擺動的裙袂襲來,戚寸心瞧見蘇姨娘繡鞋尖兒上渾圓瑩潤的兩顆珍珠。

“那春萍罰你們,原是想甩我臉子瞧,”她白皙纖細的手指捏了顆冰蕊遞來的葡萄,卻将它給了戚寸心,“她是記恨我。”

戚寸心想站起來回話,卻被蘇姨娘輕輕按下,話也被她打斷,“不過你也別怨她。”

蘇姨娘那張風韻未改的面容顯露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一雙眼睛冷冷沉沉的:

“她啊……反正是個福薄的。”

她嗓音柔和,帶着些南地的溫軟語調,輕輕慢慢的,但不知為何,戚寸心卻覺得有一絲的涼意順着後脊骨爬上來。

蘇姨娘賞賜了戚寸心一盒擦膝蓋的藥膏并許她休息半天,今日都不必再去廚房,戚寸心被戚氏扶着走出皎霜院時,才知曉今日這趟叫她來的緣由。

“說親?”

戚寸心一雙杏眸瞪大了些,她驚詫地望着戚氏。

戚氏拍了拍她的手,“寸心,蘇姨娘有個遠房親戚也在東陵,家裏雖不是什麽大富戶,卻也開了個不大不小的酒肆,他們家那兒子是個秀才,我看過了,人長得周正,脾氣也溫和,今日姨娘叫你來,便是想相看相看,眼下看,姨娘是滿意的,那邊自然也……”

“姑母。”戚寸心打斷她。

她才要說些什麽,卻見戚氏收斂神情,變得嚴肅許多,只靜盯着她,戚寸心一下抿起唇,耷拉下腦袋。

“寸心,”

戚氏輕嘆一聲,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語重心長,“這府裏不是好待的,如今要你和我一塊兒在這深宅裏待着,我夜夜都難眠。你十六了,該是尋個好人家的時候了,也好有個依靠。”

戚氏向來說一不二,而戚寸心早年喪父喪母,姑母于她有養育大恩,她向來是不敢頂撞姑母的,可是成親……

戚寸心沉默了一會兒,怏怏擡頭,“姑母,你不用送,我自己回。”

戚氏站在原地,靜看着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看她的背影在這日頭底下逐漸變得渺小。

若不在這東陵安個家,怕是她這個侄女兒這輩子都忘不了南邊的澧陽。

可她得忘啊。

忘得幹淨些才好。

膝蓋大概是被鵝卵石地面磨破了,戚寸心走路有些艱難,但她沒打算直接回院子裏,而是用鑰匙開了拱月橋後頭的角門,出了府。

在外頭做工賺錢的事已經被姑母發現,她是不能再做了,但她總是要去和顏娘說一聲的。

但好不容易走到晴光樓外,她卻見緊閉的大門上竟貼上了封條,外頭還守着幾個官兵。

周遭許多過路的人指着這一處,“作孽”,“七八條人命”之類的字眼湧來耳畔,戚寸心正要找人問一聲,卻聽有人喚她:“戚寸心!”

她一回頭,正見人群裏朝她招手的小九。

“寸心,出事了!”

小九将她拉到一旁,便急急地說道,“顏娘死了,還有她請的那些護院,全都死了!”

……死了?

戚寸心不敢置信,不由回頭去看那座晴光樓。

“屍體,屍體還是我發現的,顏娘遲遲不起,我便上樓去喚,可怎麽拍門裏頭都沒個響兒,我把門撞開之後,就看見顏娘……”小九從未見過那樣血腥的場面,此刻再回憶起來,他臉色煞白,渾身打顫,“她脖頸上好細一條血口子,但那血卻流了一地。”

“還有那些護院,殘肢斷臂的,都被鎖在一間屋子裏頭,全都是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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