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黃昏日暮,護城河水勾連出一片金色波紋。
年輕的女子手持素紗幕笠,望向眼前的姑娘,“怎麽?顏娘那樣的人,你還要為她可惜?”
往日她總是皮笑肉不笑,一雙美目涼薄得很,但此刻卻笑意滿盈,連說話都輕快許多。
戚寸心搖頭,“我只是在想,是誰殺了她。”
“誰知道呢?”女子可沒什麽興致多想這事,她神色淡淡,“她往日買回來,又逼死了的人可不少,只當她償命去了。”
“姐姐此時便要走嗎?”戚寸心看她身後的丫鬟身上挂了兩個包袱。
“鳥籠已經開了,鳥兒還會待在籠子裏麽?”女子輕瞥一眼河對岸的重樓瓦舍,“我是一刻也不想在這兒多待。”
女子喚了聲那小丫鬟,丫鬟當即将一個木匣子塞入戚寸心的手裏。
匣子沉甸甸的,戚寸心認出那是她之前交給顏娘的。
她驟然擡頭,卻見女子已戴上幕笠,再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聽見她輕飄飄道:“你也不必再送我了,我們之間,本也沒有多少情分可言。”
女子轉過身便走,那小丫鬟忙不疊地跟上去。
戚寸心抱着盒子,看着她纖瘦袅娜的背影,喚了聲:“綠筠姐姐,保重!”
綠筠也許聽到了,但她并未轉身,這時的夕陽餘晖正盛,她們主仆二人走入那暖融融又金燦燦的光色裏,慢慢變得模糊。
“我瞧見那顏娘的死狀,吓得癱軟在門檻外頭,可綠筠來了,卻先燒起了樓裏那些姑娘的賣身契。”
小九瞧着那兩道走遠的身影,不由感嘆。
綠筠不但燒了賣身契,還仔細翻找出了顏娘藏在各處的所有錢財,她也沒私留,全賄賂了官府來查案的官差,不但沒被叫去官衙問話,還搖身一變,成了自由身。
畢竟外頭戰亂之下,如今的官府是認錢不認人。
“可見她平日裏是将顏娘這個人琢磨透了,不然她怎麽連顏娘藏的銀子全都找了出來?”小九自顧自說着,卻忽然想起來,“只有一樣,似乎漏算了。”
“什麽?”戚寸心看向他。
“顏娘這些日子身上常戴着一枚配飾,跟一小截竹節兒似的,白玉做的,中間比兩頭稍微纖細些,上頭還刻着好多花紋呢。”小九描述起那東西,随即道,“我聽說,那原本是你買回去的那個人的東西。”
“他的東西?”戚寸心有些驚詫。
“看顏娘那寶貝樣兒,那應該是個好東西。”小九摸着下巴猜測着,“可惜就是沒找着,不然用那東西怎麽說也能抵了你買他的錢。”
戚寸心聽他說着,也對那東西有了點印象,她好像也見過一眼,但此刻她低下頭看了看手上的木匣子,輕輕搖頭,“不用抵了,我的錢都回來了。”
小九攙扶着她走了一段路,見她在路邊的攤子上買了熱食,便知是給誰賣的,他不由勸道:“要我說,你就趕緊讓他離開,那兒再怎麽樣也是府尊的家宅,你若是被發現了可怎麽好?你難不成還真要養着他一輩子?”
戚寸心垂着頭沒什麽反應,小九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倒是說話啊。”
“我只是在想,”
她終于擡頭看向他,“你說得有些道理。”
那是府尊的家宅,又不是她的家。
今日入內院見了位萍姑娘,又見了蘇姨娘,她才真正嗅到這樣大戶人家裏,水有多深。
膝蓋還在隐隐作痛,她覺得自己應該為姑母着想些,她再不會找外面的事做,也再不該将謝缈留在府裏。
否則一旦引火燒身,燒的,絕不只是她一人,她或許還要連累姑母。
抱着這樣的想法,戚寸心回到了府裏,彼時天剛擦黑,荒廢的半邊宅院也沒人點燈,幸而小九送了她一盞照亮。
院門陳舊,吱呀作響,她才進了院子,擡頭便瞧見檐下一道颀長清瘦的身影。
少年提着燈立在廊內,夜風吹着他寬大的衣袖,連烏濃的發絲也随之晃蕩幾縷,他對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暖黃的燈火照在他漂亮的側臉,戚寸心睫毛動了一下,當下便提着燈籠朝他走去。
夜風有些涼爽,但戚寸心這一路走回來,卻被吹得太陽穴生疼,她定了定神,仰頭看他,“你站在外頭做什麽?”
“等你。”
謝缈輕聲道。
簡短兩字,卻令戚寸心看他一瞬,随即有些不太自在地低下頭,“你不用等……”
她說着要往屋裏走,可才邁出一步,話也沒說完,一陣眩暈襲來,她下意識地扶住門框。
謝缈站直身體,将自己手裏的,和她手裏的燈籠擱下,随即扶住她的手臂。
“桌上的飯菜,你自己記得吃……”
被扶回屋子,在床上躺下來,戚寸心裹着被子,只迷迷糊糊囑咐了一句,便昏昏沉沉,很快睡去了。
她無知無覺,在被子裏蜷縮成小小一團。
謝缈立在邊上,低眼瞥了她那張泛着不正常紅暈的面容片刻,他面上一絲笑意也無,神情清淡。
這一夜戚寸心睡得并不舒服,她模模糊糊被熱醒,費力摸下額頭上濕潤的帕子,她皺着眉睜眼,卻瞧見坐在榻旁的謝缈。
他一身雪白的單袍不知什麽時候沾了不少黑乎乎的髒污,一張面容卻如玉般無暇,此刻正靠着床柱閉目養神,或聽見些窸窣的聲音,他一瞬睜眼,回頭看她。
“你這是做什麽?”戚寸心的聲音有點啞,她費了些力氣才将手肘從蓋在自己身上的三層被子裏拿出來,她手裏捏着的帕子還是熱的,甚至有些燙。
“我在發熱,帕子該用冷的。”
她說着,又指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被子,“被子也不用蓋這麽多。”
“是嗎?”
謝缈那一雙清澈漂亮的眼眸裏流露出幾分迷茫,“可我以前也是這樣照顧烏雪的。”
“那他真是萬幸還能活下來。”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掖的被角,戚寸心要從裏面掙脫出來還很費力。
“死了。”
少年清泠的嗓音不輕不重落在耳畔。
戚寸心一頓,她原也只是随口的調侃,她一瞬擡頭,瞧見少年的神情并沒有什麽變化,仿佛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對不起。”
戚寸心輕聲道。
少年神色如常,端了一碗熱茶來遞給她。
戚寸心喝了兩口,靠在枕上,目光流連在他染了塵灰的衣袖,“生火弄的?”
“嗯。”
少年輕應一聲,修長的手指擰幹在冷水裏浸過的帕子,再疊得整齊些,才回身來放到她的額頭。
他忽然的靠近,帶着某種冷冷淡淡的沁香拂來,戚寸心下意識地屏了屏呼吸,卻這樣近地看清燭火照着他纖長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了淺淡的影。
他如同完成什麽重要步驟般,一絲不茍,還擺正了帕子在她額頭的位置,如此方才坐下,彎起眼睛。
“我只是低熱,你不做這些,我睡一覺也就好了。”
戚寸心小聲說。
“那你膝蓋的傷呢?”
他的目光落在被子上。
她愣了一下,此刻才意識到,膝蓋上涼涼的,也沒有特別痛,似乎已經上過藥了。
“你很奇怪。”
少年忽然說。
戚寸心堪堪回神,“什麽?”
“我身無分文,是個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的人,”他用一雙眼睛認真地打量她,“而你拮據度日,卻花光積蓄救我。”
戚寸心十分不自在地偏頭躲過他的視線,“我只是不想你死在那兒。”
隔了會兒,
她抿了一下有些幹澀的唇,說,“你其實不是覺得我奇怪,是覺得我傻吧?”
少年聞聲,雙眸微彎。
她回頭正好撞見他這樣笑,她一下轉過身背對着他,小聲嘟囔,“好心沒好報。”
“我只是覺得你和烏雪很像。”
戚寸心聽見他說。
“烏雪是個姑娘嗎?是你的小青梅?”
戚寸心有些昏昏欲睡了,她半睜着眼睛,也沒轉身。
“不是。”
他答。
“那就是個男子了,是你的朋友吧?”
她打了個哈欠,閉起眼睛,聲音越來越小。
“是一只小狗。”
他的聲音再度落在戚寸心的耳畔,她迷迷糊糊的,反應了一會兒。
小狗。
……小狗?
她一瞬睜開眼睛,清醒了不少。
“你才是小狗!”她回頭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