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河畔點上百盞燈火,照得煙波之上行船如織。

一艘商船在渡口停泊已久,船艙內衣冠整齊的老者躬身屈膝,朝坐在桌前的紅衣少年恭敬行禮:“臣董成祿參見小郡王。”

可少年卻只是輕瞥他一眼,反喚一聲,“徐允嘉。”

寡言的青年聞聲,便從門外走進來,拱手朝謝缈行禮,“臣在。”

除了丹玉,徐允嘉便是謝缈入北魏麟都之時,明面上帶的第二個随侍。

“你就留在東陵守着她,”

謝缈一手撐着下颌,撥弄着手腕的鈴铛,卻沒聽到一聲響,“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露面。”

即便他不說,徐允嘉也知道“她”是誰。

于是他當即颔首,“是。”

但在他轉身要踏出門外去時,卻又被謝缈叫住,他回頭時,便見謝缈的目光終于落在那仍跪在地上的老者身上。

“董大人,”

少年的一雙眸子總是要格外清亮剔透些,他面上帶了幾分淺淡的笑意,“你帶銀子了嗎?”

“……臣帶了。”董成祿低首答,随即将懷裏的一疊銀票遞上去。

謝缈只看了一眼那厚厚的一疊銀票,随手便都給了身邊的徐允嘉,他語氣輕快,“你都給她。”

但他随即又皺了一下眉,“這些夠嗎?”

董成祿額角已有些薄汗,他遞出去的那一疊銀票加起來已有萬兩之數,但他小心瞧了一眼謝缈的神色,便又從衣袖裏掏出來一疊銀票雙手奉上。

待徐允嘉接過銀票轉身離開,謝缈好似才終于有空正眼去瞧董成祿,他彎起眼睛,漫不經心道,“董大人怎麽還跪着?”

董成祿用衣袖擦了擦額角的汗意,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卻仍微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道,“郡王,您娶妻乃是宗室的大事,本不該避過祖宗禮法草率行事,您在東陵娶的這位妻子,只怕您父親不會答應,皇室更不會承認……”

“他們承不承認,與我何幹?”

謝缈輕笑一聲,滿不在乎。

董成祿霎時噤聲,凡是宗室子弟,婚姻大事又有誰能夠憑自己做主?這小郡王到底年紀輕,尚有幾分天真。

船行半夜,下起了傾盆的雨,在茫茫長河之上,幾只烏蓬小船綴夜而來,靠近商船時,小船上的人便一個個飛身上去。

丹玉身上帶着水氣,他一頭辮子濕漉漉的披在肩上,發間的銀飾在月輝燈影之下閃爍着凜冽的光澤。

他悄無聲息地潛入謝缈的艙房內,便見那穿着一身殷紅喜袍的少年仍坐在桌前,臨着一盞燈,漫不經心地翻看着一本游記。

“小郡王,密信已經拿到,已經交由程寺雲,他會走陸路回南黎帶給太傅。”

丹玉垂首行禮,刻意壓低了些聲音。

“戚明貞呢?”

謝缈沒擡頭,只淡聲問。

“臣奉郡王之命,去追葛照榮的小妾蘇月蓉的馬車,但臣帶人追去時,蘇月蓉的馬車已經墜下山崖了。”

“戚明貞也在裏面?”謝缈終于擡首。

丹玉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不由感嘆,“臣一開始也以為是的,可崖下只有蘇月蓉的屍體,臣也沒有在她身上找到鑰匙,但臣才回東陵城內,程寺雲便傳消息來說有人将鑰匙送到了悅人客棧。”

他擡首看了一眼謝缈,“送鑰匙的,正是戚明貞。”

葛照榮的私宅曾是齊王府邸,偌大的府宅,葛家父子住了好些年也沒找到昆先藏寶的密室,但謝缈身為齊王謝敏朝的嫡次子,雖然當初謝敏朝在東陵時謝缈還未出生,可他要拿到東陵齊王府的建造圖紙卻比滌神鄉要容易太多,只怕葛家父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密室就在拱月橋後那片被荒廢的南院之下。

何況謝缈是裴寄清的親侄兒,滌神鄉又是裴寄清一手創建,程寺雲自然不會瞞着謝缈。

“她果然是滌神鄉的人。”

謝缈似乎也并不意外,自前日戚寸心同他說起戚明貞先于她離開南黎,不知所蹤,六年前卻又突然出現将她帶至東陵,再聽她說戚明貞一生未嫁,他便已經察覺到了一些異樣。

凡是入滌神鄉的人,三十歲之前,不得嫁娶。

而出任務未歸者,無論年歲幾何,在外嫁娶皆是死罪。

“身份呢?查清了嗎?”謝缈合上書卷,随手擱在桌上。

丹玉搖頭,“如果她真是執行任務出來一直未歸的歸鄉人,那她的身份一定是機密,程寺雲說,等回到南黎查看了卷宗,再與郡王明說。”

“她将鑰匙給了程寺雲之後呢?”

謝缈神色未動。

“回了舊王府,殺了葛家父子和師爺趙子恒,臣等去時,她已不知所蹤。”丹玉看着謝缈殷紅的衣袖,“她這麽做,應該是怕葛家父子查出她殺了蘇月蓉奪鑰匙的事,牽連戚……牽連郡王妃。”

謝缈聞聲,卻垂着眸,半晌沒出聲,任是丹玉這六年來一直跟在他身邊,此時也看不出他內心所想。

丹玉憋了會兒,忍不住開口,“小郡王,臣聽說,您将鈎霜留給郡王妃了?”

名劍鈎霜,纖薄如柳葉,削鐵如塵泥。

那本是郡王的師父送予他的寶物。

謝缈輕應一聲。

“以往您可是從不離身的……”丹玉的聲音小下去,僅僅只是一個多月的時間,小郡王不但自己定了門親事,娶了一位郡王妃,竟還将自己随身的鈎霜也送了出去。

“她是我妻子,”

謝缈随手拿起剪刀剪去過長的燭芯,火焰在冰冷的金剪間跳躍閃爍,照着他的側臉時明時暗,映出他眼底幾分玩味似的笑意,“有什麽是我不能給她的?”

他的聲音很輕,側過臉時,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羽毛銀白的鳥被人放飛,雙翅拍打着,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

他的手指觸摸着腕骨上的銀鈴铛,裏面有一只蠱蟲本能地蜷縮起身體。

入夜時分傾瀉而來的一場雨,已将院子裏磚縫間殘留的血跡沖刷幹淨,穿了一身殷紅衣裙的姑娘已在廊上呆坐許久。

她再按那透明的圓珠,纖薄的劍刃便收了回去,此時只餘一截白玉劍柄被她擱在廊椅上。

她就那麽怔怔地望着那劍柄,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腰飾。

夜半三更,她卻沒有絲毫睡意。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劍柄,是在晴光樓顏娘的手裏。

顏娘和那幾個護院死後,小九對她說過,顏娘那幾日常佩在腰間的那截白玉,原是謝缈的東西。

她記得自己曾問過謝缈那白玉腰飾的事,那時他也點頭說過,那的确是他的東西。

她想起那個夜晚,她半夢半醒隐約察覺自己被一只手狠狠地扼住了喉嚨,她想起那個清晨她将醒未醒時聽到被一只手撥弄的水聲……

如果,那些本不是錯覺,

那麽在那夜扼住她喉嚨的是他,殺了顏娘和那些護院的,也是他。

戚寸心蜷縮着蹲在廊上,一只手緊緊地揪住衣襟,她在腦海裏無法克制地去想象,想象那個清晨她聽到的水聲,也許是他在沖洗滿是鮮血的雙手,也許是在擦拭那柄劍刃上殘留的血跡。

她渾身血液幾乎冷透,身體也無意識地出現細微的顫抖。

再度看向那白玉劍柄,

戚寸心臉色蒼白,唇上新紅的唇脂也早已被她抹了個幹淨,她的眼眶泛紅,渾身都是冷的。

他是故意的。

他知道她見過他的這枚白玉劍柄,所以才會在離開的時候,親手交給她這樣東西。

他就是要告訴她,

顏娘是死在他的手裏,而他也并非是她以為的模樣。

漫天绮麗的霞光裏,紅衣少年就在那道門外回抱她,下颌抵在她肩上對她說了這樣的話。

她終于明白他那句話隐含的深意。

他親手戳破謊言,又在離開的時候主動撕破僞裝,是要等她什麽樣的反應?

她又該如何反應?

後背一身冷汗,戚寸心本能地要去拽掉手腕上的銀珠手串,那顆鈴铛早不會響了,可無論她怎麽用力,即便拿來剪刀,竟也還是鉸不斷纏在尾端的紅絲。

她驀地想起那日他替她戴上這手串時說過的話。

迎着拂面而來的濕冷水氣,戚寸心呆呆地坐在廊椅上,雨聲掩蓋不了外頭越來越嘈雜的聲響,仿佛這座城今夜沒有人可以安眠。

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戚寸心才回過神。

她冒雨跑下去開門,一雙眼還什麽都沒看清,便有一只帶血的手撐在她的肩膀,推着她往門內去。

院門驟然合上,推她進門的人便倒在了雨地裏。

檐下昏暗的燈火映照出那人一張面容,戚寸心只看了一眼,便失聲喊,“姑母!”

她匆忙去将戚明貞扶起,卻看見她腰腹間已經被鮮血濡濕一片,她滿臉驚慌,“姑母,您這是怎麽了?”

她用盡力氣想要将戚明貞扶去廊上,卻被戚明貞按住手臂,她低頭便見戚明貞朝她搖頭。

戚明貞打量着她那一身殷紅的喜服,她向來嚴肅的面容上竟露出了最為溫柔的笑容,她點了點頭,勉強開口,“我好歹是瞧見了你穿這身衣服的樣子,真好看……”

“姑母……”戚寸心眼眶裏砸下來的眼淚混合着臉上的雨水滑下去,“姑母我這就去給您請大夫!”

“沒用了寸心,我傷得太重,”

戚明貞用力抓着她的手臂,朝她搖頭,“外面太亂,城外的難民殺了守門的官差,都湧進來了。”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姑母?”戚寸心将戚明貞緊緊地抱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戚明貞聞聲,卻只朝她笑。

“寸心,你可以回南黎了。”

她伸出手,滿掌傷口浸出的血沾在小侄女兒蒼白的面頰,她用手指擦了兩下,卻又沾了更多的血跡,她眼眶裏浸出淚來,卻被雨水淹沒,“回去,帶着你母親,我嫂嫂的骨灰,也帶着我的,回澧陽去,将你母親和我,都葬在你祖父和你父親的旁邊。”

她嘴唇顫抖,不舍地看着眼前這個才十六歲的小姑娘,“我不知道死後還能不能見到我的父親和兄長,便托你給他們帶句話,告訴他們,戚家的冤屈,明貞……都替他們洗幹淨了。”

她笑起來,“他們活着是幹幹淨淨的,死了,他們也是幹淨的。”

“什麽冤屈?什麽洗幹淨?”

戚寸心握住戚明貞的手,她哽咽着喊,“姑母,您在說什麽?您和母親瞞了我什麽?”

戚明貞神情變得異常平靜,仿佛這一生颠沛,她終于有了個解脫,嘴角淌出來鮮血,她用足了力氣喚她,“寸心,”

“以後,你要和沈小公子好好過。”

她眼瞳裏的神光逐漸變得渙散,仿佛雨水已經朦胧了她所有的視線,即便戚寸心一聲又一聲地哭着喊她,她仍只盯着檐下那一盞燈火。

燈籠的火光在她的眸子裏成了最絢爛的影子,她的腦海裏全是那條隔斷南黎北魏的長河,河邊是蓊郁的蒲草,江河之上是茫茫的白霧。

多年前,她懷着家仇,背着國恨,撐杆行舟,遠渡他鄉。

那年她二十三歲,身無長物,唯一腔愛恨,支撐她度過無數個漆黑長夜。

到如今,

總算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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