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魏皇城是麟都,而南黎的都城名為月童。

月童的前身是蒙城,因三十年前甘源兵敗,大黎丢失半壁江山退守缇陽以南時,當時大黎昌宗皇帝的嫡子,年僅九歲的太子謝長明當夜在被攻陷的大黎舊都城的城樓上一躍而下,以身殉國。

昌宗皇帝痛失愛子,遷都蒙城兩年後,改蒙城之名為“月童”,意指在滿月之夜殉國的小太子,要整個南黎記得南遷之恥,要謝氏記得丢失半壁江山之痛。

月童是一座水城,城中架橋無數,半數街巷依水而建,随處可見清渠湖波,潋滟動人。

星危郡王的車馬進城,随行的軍士騎馬跟在後頭,長戟尖銳的棱角在烈日下散發出森冷的寒光,街道兩旁站滿了百姓,他們打量着金玉車馬外鑲嵌的猙獸紋,左右談論着。

丹玉在車上捧着鑲嵌了玉片的皮革鞶帶,等着謝缈慢條斯理地一顆顆扣起黛紫圓領錦袍的貓眼石衣扣,才見他拿了鞶帶。

鞶帶收束衣袍,更顯出少年纖細的腰身,他烏濃的長發半束成規整的發髻,戴着猙紋金冠,剩餘的烏發披散在肩後,一張冷白無暇的面容神情寡淡。

馬車在齊王府大門外停下,門房趕緊搬了石馬凳擺上去,早就等在大門處的王府管家才見簾子後那一抹黛紫的衣袖,便忙帶着一衆人躬身行禮,“恭迎小郡王回府!”

衆人只見那位星危郡王下了車,緩步走上石階,黛紫的衣袂在他們眼前一晃,他幾乎是不作任何停留般,徑自往大門內去。

管家忙朝奴仆們擺手,随即抹了把汗躬着身子跟上去,小心翼翼道,“王爺今晨入了宮,至今還未歸,不過王爺早已有了吩咐,小郡王的院子已經收拾出來,今夜也備了宴席,為小郡王接風洗塵……”

謝缈的腳步一頓,管家還未說完的話頓時咽下,他擡頭,卻見這位六年未見的小郡王正用一雙眼睛緩緩打量四周,忽然問,“兄長在哪兒?”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又趕忙答,“……世子仍住在聽濤院。”

聽濤院內的丫鬟在廊下煎藥,院子裏死寂一片,奴仆來去匆匆,每個人臉上也沒個笑容,兩個丫鬟在廊下掃水,或聽見一陣步履聲,她們才一回頭,便見一行人走來,老管家正躬着身跟在那身着黛紫錦袍的少年身後,他的眉眼極漂亮惹眼,身姿挺拔,自有一種如松如鶴般的明淨氣質,幾乎教人移不開眼。

但看清他金冠與衣袖邊緣的金線猙紋,丫鬟們便立即躬身行禮,齊喚,“小郡王。”

房內纏綿病榻已久的世子謝宜澄才從噩夢中驚醒,便聽得門外的動靜,他半睜着的一雙眼睜大了些,或見守在房內的侍女要掀了珠簾出去攔,他便喚了聲,“冬霜。”

侍女回頭,便見病榻上面容清癯的青年朝她搖頭,她微抿嘴唇,摸着腰間的匕首,又退了回來。

丹玉才推開門,謝缈立在門檻外邊瞧見了那內室晃蕩的珠簾,他面上添了幾分淺淡的笑意,擡步走進去。

謝宜澄看那少年掀簾進來時,透過他的眉眼仿佛有一瞬回到了多年前,那時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謝繁青,才只有十一歲。

“想不到,你時隔六年回來,竟會先來看我。”謝宜澄看他走近,少年衣袖瑩潤泛光,一身光風霁月,全然不像個從敵國歸來的質子。

反觀謝宜澄自己,他如今病入膏肓,已經無法下地行走了。

丹玉拿來一把椅子,謝缈一撩衣擺坐下,再将病榻上的兄長打量片刻,“他們說你快死了。”

若是早幾個月,聽了謝缈的這句話,謝宜澄或還指不定如何癫狂發瘋,但如今他是沒那個力氣了,也不在意了。

他甚至還扯了扯唇角,“你能活着從北魏回來,的确很令我驚訝,但是你以為你回來,又能比在北魏時好多少?”

“你以為我死了,你做齊王府的世子,又能做多久?”謝宜澄嘶啞的聲音透着一種陰郁蒼涼,“繁青,我們的父王,是在為旁人鋪路呢……”

“今日的我,便是明日的你。”

謝宜澄看着少年那張面龐,他近乎嘲諷一般,卻不知是在嘲笑謝缈,還是他自己。

謝缈似乎失了些興致,他站起身來,一雙眼睛彎起清澈的笑痕,“我還以為當初兄長費盡心力讓我成為被送往北魏的棄子,是極有自信鬥得過栖霞院的那位。”

剩餘的話他沒再說,只是輕飄飄地瞥一眼榻上形容枯槁的謝宜澄,“真可惜。”

但他的語氣,卻沒有分毫的憐憫。

少年來去如風,謝宜澄眼見着他轉身掀了簾子出去,黛紫的衣袂很快消失不見,而他躺在榻上一言不發,只盯着那晃動的珠簾,冬霜喚了他半晌,他才堪堪回神,“冬霜,我還是心有不甘,”

眼角浸出淚來,他咳得心肺生疼,笑着嘆息,“可惜,什麽都晚了。”

謝缈才回瓊山院,丹玉便從底下人手裏拿來了一道程寺雲的手書,他才粗略看過一遍就忙轉身進了屋。

“戚明貞的父親戚永熙是平昌年間的進士,大黎南遷之前,戚永熙就在澧陽做知府,他的兒子戚明恪在南遷之後入仕為官,弘德三年,朝中黨争傾軋不斷,張友為首的宦黨,與李适成為首的清渠黨鬥倒了何鳳行為首的抱樸黨,其時,戚氏父子被指與抱樸黨何鳳行為伍,大理寺派人搜查戚家,又在戚氏父子府中查出與昆息戎來往的書信,于弘德六年先後被斬。”

丹玉順着紙上的話讀了一半,擡頭看了一眼坐在書案後的謝缈,便又接着讀下去,“戚明貞于弘德六年入滌神鄉,十二年前她與滌神鄉四十九名歸鄉人同去北魏潛伏麟都,六年前滌神鄉下令刺殺昆息戎,并追查南黎朝中與昆息戎有來往的高官,除戚明貞外的四十九人俱死,此後戚明貞失蹤六年,與滌神鄉失去聯系。”

“小郡王,看來這戚明貞失蹤的六年都留在了東陵,”丹玉不由有些感嘆,“臣聽程寺雲說,戚氏父子性子剛直,黨争傾軋之下,他們也不偏不倚不肯站隊,想來當年從戚家查出來的書信,應是清渠黨或宦黨栽贓。”

謝缈或也回想起當日在暢風亭上見過的那位面容嚴肅的婦人,他合上書卷,道,“戚明貞蟄伏東陵六年,也算如願以償。”

為一把鑰匙,幾封密信,為揪出那個真正通敵叛國之人,這個女子終生未嫁,終生隐忍,也終究得了個她想要的圓滿。

鐵證已經握在裴寄清的手裏,真正的叛國者——掌印太監張友如今已經下獄,戚家人的清白,是戚明貞自己争回來的。

門外忽有扇翅的聲音響起,謝缈回神擡眼之間,便見一只羽毛銀白的鳥落于窗棂,他面上露出些笑容,喚了聲,“丹玉。”

丹玉應了一聲,忙上前去取下那鳥足上的細竹管來,将裏頭纖薄半透,卻異常柔韌的紙張一點點鋪展開來,遞到謝缈面前。

但謝缈擡手要接,但指節在半空微屈,他最終又收回手,側過臉,輕聲道,“你來看。”

丹玉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收了回來,但才看了幾行字,他便猛地擡首,“小郡王……”

“說。”謝缈沒看他。

“徐允嘉說,郡王妃她……走了,去缇陽了。”

丹玉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謝缈的神情。

謝缈才翻開那本游記,聽他此言,觸碰書頁的手指一頓,他面上仍看不出太多的情緒變化,唯一雙眸子黑漆漆的。

“但是,”丹玉看到後面的字跡,便連忙說道,“但是徐允嘉說郡王妃給您留了封書信,說東陵知府葛照榮死了,東陵城裏湧進許多難民,各處都很亂,她說她去缇陽等你。”

缇陽?

謝缈一怔,丹玉适時将第二張春膏箋擱到案上,他随即低眼去看信上一行又一行的字跡,一時間,屋子裏靜悄悄的。

丹玉等了會兒,才聽謝缈忽然開口,“她發現徐允嘉了?”

“沒有,徐允嘉沒有露面,是郡王妃找了驿站依照您之前同她說的在南黎的住址,花了二百兩叫驿卒送,徐允嘉悄悄截了下來。”

丹玉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那張春膏箋,說道。

“二百兩?”

“是,南黎和北魏已經在打仗,要仍是以往的價錢,誰願意送這一趟?”

謝缈垂着眼睫,目光漸漸從春膏箋移到那本游記的書頁上,那上面有一個姑娘筆劃笨拙的字跡,勾畫批注了每一個她想去的地方。

“她為我,真舍得花大價錢。”

他忽然說。

“二百兩……很多嗎?”丹玉撓了撓後腦勺。

謝缈擡眼,認真地說,“對我娘子來說,已經很多了,比她買我的時候,花得還要多。”

他看起來很開心,一雙眼睛裏滿是清亮動人的神采,聲音很輕,“丹玉,我真想快點去缇陽。”

南黎和北魏餘十日前正式在仙翁江以東的綏離平原交戰,葛家父子死後,官兵與難民鬧起來,最終被難民裏頭幾個有手段的人鼓動着各處來逃難的占了,城裏亂得不像話。

小九一家盤算着要離開東陵,去靠近麟都的豐城躲避這邊域的戰亂,戚寸心同他們告了別,便決定帶着戚明貞和她母親的骨灰還有那只小黑貓離開東陵,往缇陽去。

一夕之間再逢巨變,戚寸心也僅只在戚明貞死在她面前的那個雨夜哭過,她一個人處理完戚明貞的後事,決心要走的當夜,她在燈下坐了一夜,還是決定給謝缈寄去一封信,告知他不用再回東陵,她會在缇陽等他。

這樣一條逃亡路上,她是逆行的異類,缇陽是北魏的邊城,缇陽城以及周邊的州府都有衣衫褴褛的難民一路蹒跚而來,要朝着更北邊的麟都去,而她卻是唯一一個偏要往缇陽去的人。

“小姑娘,聽我一句勸,綏離那邊的戰火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燒到缇陽……”灰頭土臉的老太婆才吃了一口戚寸心給的饅頭,聽她要往缇陽去,便拉着她的手朝她搖頭,“可去不得!”

“打起仗來,沒有哪兒是不亂的。”

戚寸心将竹筒裏接來的水遞給老太婆的兒媳婦,“我有些事一定要去缇陽。”

“你一個小姑娘家的,是真不怕啊……”

那兒媳接過來道了聲謝,又不由再将這個裹着麻布鬥篷,把自己弄得灰撲撲的小姑娘打量一番。

“我夫君會去缇陽找我的。”

戚寸心朝她們笑了笑。

“姑娘看着年紀還小,這就成親了?”

即便是在逃難的路上,老太婆聽見這消息,也還是不由啃着饅頭笑眯眯地問,“你模樣兒生得這麽好,你找的郎君相貌又如何?”

戚寸心咬了口餅,想也不想地說:

“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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