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連幾日,戚寸心都沒再見到謝缈。

她被鎖在缇陽府尊的深宅裏,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也不知現下的缇陽,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夜裏落了雨,她總睡不安穩。

或聽外頭有了些細微的響動,她便赤足下了床,伸手推開軒窗。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秋雨,被夜風吹來的雨絲覆在窗棂上,她才一推窗,便沾了滿手濕潤。

淋漓雨幕裏,有人撐了一柄紙傘于浮動的霧氣裏走上石階,傘檐墜落的雨水沒入他绛紫的衣袖。

他在霧蒙蒙的燈影裏,身姿缥缈。

墜了玉片的绛紫發帶微晃,玉片碰撞的聲音與他手腕鈴铛的聲音清晰悅耳,他提着個食盒,站在廊上擡眼看她。

有一瞬,她覺得他好像又成了那個曾經被她偷偷養在東陵府尊府的少年,不愛說話,只用一雙怯生生的眸子,像此刻這樣望她。

戚寸心每每見到這樣一雙眼睛,就總免不了晃神,但淅瀝的雨聲噼裏啪啦在耳畔連成串,她伸手“啪”的一聲将窗關上。

廊上的少年盯着那驟然合上的窗,無聲地彎了彎唇,随即他将紙傘扔給身邊人,守在門口的侍衛便立即開了門上的銅鎖。

少年攜帶一身水氣,绛紫的衣袂掃過門檻,他走入屋內,伸手掀了珠簾進內室。

小黑貓縮成一團在錦被上呼呼大睡,方才還在窗邊立過的姑娘此時已背身躺在床上,即便聽見珠簾拂動的聲音,她也沒有回頭。

他将食盒放到桌上,慢條斯理地将酒菜取出,随後他緩步走到床前,卻是盯着她的背影半晌,不說話,也不動作。

戚寸心的心裏還生着悶氣,已經做好打算不理他,但她背着身子好一會兒,也沒聽到什麽動靜,她沒忍住,小幅度地轉過頭,卻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他眼底壓着幾分清淺的笑意,戚寸心一下子轉過頭,氣呼呼地閉起眼睛。

卻未料,少年竟雙指捏了小黑貓的脖頸,将它挪到枕頭上,随即他俯身掀開被子,勾住她的腰身,一下将她橫抱起來。

戚寸心不防,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襟,瑩潤光滑的錦緞上沾着一顆顆細小的雨珠,她臉頰燙紅,忙喊:“謝缈!”

謝缈不理她,抱着她轉身走到桌前,才将她放到凳子上坐着。

“既然睡不着,那就吃點東西吧。”

謝缈一撩衣擺,在她對面坐下來,随即将一雙玉筷塞入她手中。

戚寸心抿着唇不說話,垂眼看桌上的幾道菜,雖說這幾日被關着她也是頓頓不落地好好吃飯,但此刻已是深夜,不看這些還好,一見着了,她還真有些餓了。

她梗着脖子猶豫着下不下筷,小黑貓聞到香味就一下跳上桌,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快狠準地順走了一塊鵝肉。

“娘子,你不要生我的氣。”

謝缈倒了一杯酒遞給她,他溫溫柔柔的,于這燭火之間,他的眼睛,他的臉,還有他的語氣,幾乎令人看不出其中有幾分欺騙性。

“那你放我出去。”戚寸心捏着酒杯,說。

謝缈抿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說,“不要。”

“缈缈……”

“我送你鈎霜時,你沒有後悔,你得知鈴铛裏的蟲子是寄香蠱時,你也沒有後悔,可是寸心,為什麽偏偏知道我是南黎郡王時,你就要逃?”

他打斷她。

戚寸心愣了一瞬,反應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有要逃……”

燭火閃爍間,少年兀自盯着手中的酒盞,“這世上,只要是個人,就必定有會懼怕,會退縮的時候,娘子,你終究也不能免俗。”

“無論我是殺過人,亦或是借寄香蠱掌握你的行蹤,你都能如你當初承諾的那樣,向我而來,不會退縮,但唯有一樣,你遲疑了。”

他輕擡眼簾,平靜地說,“因為我的身份,因為你的內心抵觸謝氏皇族。”

他是如此輕易地戳破了某些她尚不能言說的心事,也是如此敏銳地察覺到她內心諸般掙紮的症結。

室內安靜下來,唯有小黑貓吃肉時偶爾發出的嗚嗚聲,戚寸心捏緊玉盞的手指半晌才松懈了些,她垂下眼簾,沒有看他,“我姑母臨終前說,我祖父和父親是冤死的。”

“從前我只聽我母親說過,我祖父和父親是死在了一個‘直’字上,我一直不太明白,以為是他們做錯了事,直到來了缇陽,聽憑瀾叔叔說起早年姑母與他通信的內容。”

“我姑母用命給他們換來了清白,可人都死了,清白又說給誰聽?若祖父和父親是為國而死,我尚能跟自己說,他們是死得其所,可是缈缈,他們偏偏是死于南黎朝廷裏那些文人言官的黨争……憑什麽?為什麽?謝家三代天子昏聩,才給了伊赫人入關侵占半壁江山的機會,可朝廷裏那些人還要自殺自鬥,他們不是讀書人嗎?他們為什麽就不知道,若國将不國,又還有什麽權力可争?”

她的眼圈兒已經紅了,強忍着鼻尖的酸意,将玉盞裏的酒一口喝光,卻被猶如烈火灼喉一般的酒液嗆得咳嗽不止。

她揮開謝缈朝她伸來的手,吸了吸鼻子,“我是南黎人,永遠是南黎人,但我無法認同謝家那幾代放任黨争,從不作為的天子。”

當着一個謝家人的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戚寸心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

但坐在她對面的少年始終神情平靜,只是靜默地盯着她因一杯烈酒而微微泛紅的面頰,半晌才一手撐着下颌,認真地說,“有道理。”

戚寸心才抹了一下眼睛,卻聽他這句話,她頓了一下,有點懵,過了會兒,她才說,“你都不生氣嗎?我在罵你們家。”

“你說錯了,”

謝缈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指,微涼的指腹輕輕擦過她面頰的淚珠,“我沒有家。”

也許一杯烈酒便令她的神思遲鈍了些,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臉,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是星危郡王,是在十一歲,就被南黎為求和而送去北魏的一枚棄子。

也許南黎從來沒有人期盼過他有朝一日能夠活着回去,也許皇室宗親裏的許多人,早在那六年裏,将他忘得幹幹淨淨。

他回去了,才能做回南黎的郡王。

他回不去,就只能做一顆被遺忘,被舍棄的棋子。

“你也好慘啊。”

她忽然說。

這也許就是戚寸心無法将對于南黎朝廷,對于幾代昏聩無能,只知享樂的謝家皇室的滿腔怨憤,遷怒于謝缈的原因。

他一定受過諸多常人難知的苦難,才能于死局裏,開辟出一條血路。

謝缈聽了,并不說話,只是微彎唇角,顯露幾分淺淡笑意,并斟滿一杯酒,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杯盞,然後一口飲盡。

夜愈深,窗外的雨聲仍未停止。

戚寸心只喝了一杯酒就有點暈乎乎的,她站起來,跑到床上一掀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她太困了,半睜着眼睛瞧見那少年仍坐在桌前,她迷迷糊糊的竟也忘了生氣,“缈缈,你不困嗎?”

謝缈擡眼,正見那個才用被子将自己裹緊的小姑娘打着哈欠,忽然伸出一只手,十分大方地掀開一邊的被角。

謝缈走過去時,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滿室光線昏暗,他靜立在床沿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卻聽她忽然說,“缈缈,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可能不知道,她裹滿睡意的聲音有多軟。

謝缈的眼睫微動,聲音很輕:

“不好。”

她沒睜眼,只一下背過身去,将被角也重新掖好,不搭理他了。

謝缈将她所有的舉動都看在眼裏,輕笑了一聲。

翌日清晨,戚寸心被一名侍女喚醒,她還睡眼惺忪不知事,那些侍女便已捧了盛滿清水的銅盆來,浸濕布巾替她擦臉。

侍女替她換上織就魚鱗暗紋的瑩白緞衣,再套上紫棠色的圓領補服,胸前的補子是金絲銀線勾勒而成的猙獸紋樣。

底下淺色織金的裙擺上是一片浪濤雲紋交織的天水一色。

衣袖冰涼絲滑,這樣好的錦緞衣料,便是從前在東陵府尊府,戚寸心也沒見府裏的哪位貴人穿過。

而這樣的衣裝樣式,也是南黎才有的。

戚寸心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要作這樣的打扮,她一頭霧水地坐在銅鏡前,才擡頭想問,卻見侍女們都低下頭去。

侍女将鑲嵌了一枚白玉的金項圈戴在她頸間,她低眼一看,那白玉上镌刻了金色的字跡,是她的名字。

站在戚寸心身後替她梳好發髻的侍女拿來錾刻了猙紋的鲛珠金步搖簪在她烏黑的發間,再要拿耳飾,卻見她耳垂完好,便愣了一下,随即只好收起來。

待一切收拾停當,侍女掀起珠簾,戚寸心轉頭,才見那道緊閉多日的房門,到今日才算大開。

晨光灑進來,雨後帶着些草木清香的濕潤氣息一剎湧來,随即外頭傳來清晰的鈴铛聲響,那些侍女頓時低首,迅速離開。

身着紫棠圓領錦袍的少年走進來,他發髻上金冠錾刻的猙紋與她身上的別無二致,衣衫上的浪濤雲紋更是一樣。

被晨霧浸潤過的冷白面龐潤澤如玉,他的眉眼天生明淨無暇,幾乎很難令人移開目光。

他朝她走來,徑自抓住她的一只手,将絞了冰絲的金線穿過她腕骨上的銀珠手串,同自己腕上的銀鈴手繩系在一起。

“你沒想放我出去?”戚寸心用了力氣也沒能掙脫開他的手。

他眼睑下銜着一片淺青,神情恹恹的,像是昨夜沒有睡好。

但他擡首,如此近距離打量她的眉眼,卻有一瞬微怔,她只略施粉黛,唇上塗了色澤微紅的口脂,反倒更令人無法忽視她鼻梁上那一顆小小的紅痣,漂亮得不像話。

“等回了月童,我就讓他們給你多做幾身衣裳。”

他看了會兒,看得她臉頰泛紅,他才忽然說。

戚寸心反應了一下,随即問,“要回南黎了?”

“我兄長死了,昨夜聖旨傳來缇陽,要我先回月童。”

謝缈輕應一聲,聲音沒有多少起伏,仿佛只是在說一件旁人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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