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丹玉等在大門外,驀地一擡眼,便見郡王牽了那年輕姑娘走出來。
他明顯怔了一下。
或因當夜才進缇陽城時,那姑娘一身粗布麻衣,看着還像個小乞丐,但此時卻已經大不一樣了。
齊王謝敏朝少時,昌宗皇帝禦賜猙獸紋為齊王家徽,猙為上古異獸,古書曾言:“日形于型,尾羽,腰生翅,首四角,琉璃眼,赤皮,生黑絡”。
而她那一身用金絲銀線繡了猙紋的紫棠衣裝,便是齊王府的郡王妃的穿着。
此時她穿在身上,竟也沒有絲毫違和,反倒更多了與以往不同的幾分姿儀,比之南黎月童城的世家貴女,竟也絲毫不落下風。
“小郡王,郡王妃。”
丹玉眼見二人走下階梯來,便當即笑呵呵地迎上去行禮。
那青年笑得眼睛跟月牙兒似的,戚寸心驀地被他喚了聲“郡王妃”,她還有些不知所措,只生疏地朝他點了一下頭。
她一身衣裝繁瑣,步子只稍微邁得大一些,發髻間的金步搖便晃蕩個沒完,因而她下意識地比平時要拘謹,而寬袖下的一根金線更讓她只能亦步亦趨地跟着身邊的謝缈。
丹玉見謝缈要同戚寸心上馬車,便沒憋住開口,“小郡王,要不臣還是先送您回月童,然後我再回……”
“不用。”
謝缈打斷他。
“可是那邊此時讓您先于崇英軍回去,這路上怕是不會太平。”這是丹玉最為擔心的事。
謝缈微微一笑,語氣輕快。
丹玉還想說些什麽,卻見謝缈轉身扶着戚寸心上了馬車,他滿頭的小辮子好像耷拉下去的小尾巴,什麽話也沒敢多說了。
“郡王怎會不知道月童城裏有人在下棋?”徐允嘉抱着劍走上來,看了丹玉一眼,平日寡言的他竟忽然開口。
“那小郡王怎麽還要這個時候回去?還這麽……大張旗鼓。”
丹玉有點費解。
“一是皇命,二為破局。”
徐允嘉只簡短留下這麽一句話,随即便翻身上馬,追随馬車而去。
“你那話什麽意思啊徐允嘉?诶你可要好好保護郡王和郡王妃,要有閃失老子鐵定揍死你!”
丹玉在後頭喊,卻吃了一嘴馬蹄揚起的塵埃。
“憑瀾叔叔和蕭姨呢?”
戚寸心坐在馬車上,掀了簾子想往後看。
方才在府尊府大門口時,她也沒瞧見他們。
“他們不能與我們一起走。”
謝缈拎着爬上他肩背的小黑貓的後脖頸兒,将他扔到戚寸心的懷裏。
戚寸心摸了一把毛茸茸的貓腦袋,擡眼看他,“路上……會很危險嗎?”
她也聽見了丹玉的話。
謝缈将底下櫃子裏的朱漆描金八寶盒放到桌上,說,“娘子,你不要怕。”
“是我父王在跟我下棋呢。”
他語氣輕緩,那雙眼睛純澈無害。
下棋?
戚寸心一頭霧水,卻見謝缈按了一下那八寶盒中間的金漆花,所有的匣子一瞬打開,每一格裏都放着精致小巧的各色點心。
“娘子,你好像最喜歡這個。”
少年一雙漂亮的眼睛盯着那些點心看了幾眼,随即從裏面挑出一塊綠色的,花瓣狀的點心遞給她。
戚寸心接過來,才躲開小貓的爪子咬了一口,卻不防身旁的他忽然偏頭靠在她的肩上。
她被嗆到,咳嗽了幾聲。
謝缈仰頭看她,一只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他的聲音裏帶了幾分軟乎乎的困倦意味,“娘子,我好困。”
他好像又成了在東陵時,那個有點黏人的少年。
只要他這樣,
戚寸心就什麽辦法也沒有了,就好像此刻她如此近距離地看他的面龐,看他纖長的睫毛,她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馬車始終平穩行駛,而他靠在她肩上,閉上眼睛,呼吸清淺,猶如微涼的風時不時地拂過戚寸心的脖頸,令她始終僵直着脊背,動也不動。
“娘子。”
她以為他睡着了,卻忽然聽見他猶如夢呓般的輕喚。
他沒有睜眼,只是隔了一會兒,忽然又說,“你不要生我的氣。”
“等回到月童,我請你吃很多八寶肉,我也可以教你練字,多久都可以。”
也許,他是想起在東陵府尊府的南院裏,那個蟬鳴喧嚣的午後,想起她鬼畫符一般的字跡,他彎起唇角,又輕輕地說,“你的字,真的好醜。”
她也想起那日他拒絕教她習字的理由,悶悶地回了句:“嬌氣鬼,不用你說,我自己知道。”
他無聲地笑,呼吸有一瞬是亂的,如風一般掃過她的脖頸,直至他再度安靜下來,呼吸又變得輕緩許多,也許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戚寸心沒忍住稍稍側過臉,垂眼去看他。
睡着的謝缈顯得過分乖巧,就靠在她的肩上,偶爾風吹開簾子漏進來幾道光線,更照見他眼睑下倦怠的淺青。
戚寸心盯着他看了會兒,伸出手,用衣袖替他擋下窗外漏進來的光。
車行兩日,便要坐船渡仙翁江。
曾隔斷南黎北魏的仙翁江,如今也因缇陽告破而成為了南黎境內的江河。
此夜無月,唯有疏星點綴。
江上白霧茫茫,船上的燈火在濕潤的霧氣裏變得毛茸茸的,船上守夜的将士一個個站得筆直,一聲不吭,唯有泠泠的水聲不斷傳來。
“徐大人,江面上有些不對。”
一名侍衛輕敲一道艙門,滿臉肅正。
徐允嘉當即抱劍而出,立在甲板上望向那霧氣裏粼波微泛的江面,一雙眼瞳浸潤冷意,“果然是在水路動手。”
他當即下令,“讓所有人都打起精神,若有異動,誓死保護郡王和郡王妃的安危!”
漆黑的夜色掩蓋了水面越發接近樓船的竹管,破水而出的影子很快将系了繩子的飛爪抛上船,随即刀刃的寒光泛濫,數道人影順着飛爪的繩索攀船而上。
戚寸心是被外面的打鬥聲驚醒的,她一下坐起身,卻見謝缈正坐在床沿,把玩着手裏的那枚白玉劍柄。
戚寸心才開口喚了一聲,卻聽破門聲響,渾身是血的侍衛被踢倒在散架的門板上,當場氣絕。
作北魏兵士打扮的魁梧男人提着一柄刀沖進來,謝缈反應極為迅速,當即伸手将戚寸心從床上拉下來,按下白玉劍柄上的圓珠,纖薄如柳葉般的劍刃驟然顯現,與那陌生男人揚起的刀刃相接,擦出幾道火星子。
戚寸心被他握着手腕,一直被他擋在身後,她只見謝缈手中纖薄的劍刃輕敲那男人發出铮然的聲音,随即他一腳重重地踢在那男人的腹部,趁男人踉跄退步的剎那,他握着她的手迅速往前,劍鋒精準地割破了男人的喉嚨。
極細的傷口裏殷紅的血液湧出來,刀落了地,男人來不及伸手去捂脖子,便重重地倒下。
戚寸心來不及多看一眼地上的屍體,便被動地跟着謝缈出去。
“郡王!”
徐允嘉匆匆趕來,見謝缈與戚寸心無恙,才松了一口氣,又忙道,“郡王,來的人足有上百之數。”
“怪不得這麽熱鬧。”
謝缈用指腹擦去臉頰沾染的血跡,卻忽見江面一條烏蓬小船逐漸靠近,那穿上挂着一盞孤燈,而船上那一道影子并不分明。
直至他忽然一躍而起,飛身落于樓船桅杆之上,徐允嘉隐約瞧見那須發皆白的老者背後的雙刀,他的神色陡然變得凝重起來,“郡王,栖霞院竟請得動他?”
那老者背後的雙刀古樸精巧,只看那兩柄刀,徐允嘉便知此人應是江湖之內頗有聲名的雙刀俠客——葉天英。
桅杆上的葉天英抽出雙刀,俯身躍下,朝謝缈而來。
徐允嘉想上前去攔,卻被葉天英一刀擋開,那刀刃震顫,震得徐允嘉摔了出去。
葉天英一雙銳利的眸子盯住謝缈,雙刀劃破空氣往前,而謝缈當即帶着戚寸心迅速後退躲開,随即握着鈎霜劍旋身刺向葉天英。
葉天英的刀法老辣,招式又狠又快,但謝缈每每接招卻也游刃有餘,手腕一轉,纖薄的劍刃快如影,劍招竟比葉天英還要狠。
“星危郡王這一手鈎霜使得漂亮,竟比你師父還要出色些!”葉天英雙足勾住桅杆,懸在半空,舉着雙刀,笑了兩聲。
謝缈扯了扯唇,卻在葉天英再次舉刀而來的剎那,劍刃擦過他厚重的刀刃,卻故意卸了些力道,任由刀鋒刺入他的腰腹。
徐允嘉才殺了一個人,轉頭便瞧見這一幕。
戚寸心也慌了。
但葉天英卻像是絲毫不意外似的,他花白的胡須被江風吹着,手中的刀卻控制得極好,沒再刺得更深。
随即他淩厲的掌風打在謝缈身上,連帶着戚寸心也随之墜入仙翁江。
初秋的河水已經足夠冰涼,戚寸心重重地墜入水中,河水淹沒她的口鼻,她的視線越發不清晰。
意識模糊前,她只感覺似乎有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腰。
滴答,滴答。
時斷時續的水滴聲幾乎充斥了戚寸心的整個夢境,那種被水淹沒口鼻的窒息感猶如一只手掐住她的脖頸般,令她皺着眉在睡夢裏不斷掙紮,卻又始終無力發出一點兒聲音。
終于掙脫漆黑噩夢的桎梏,戚寸心驟然睜開眼睛,猶如窒息瀕死的人忽然得到解脫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也是此時,她才發現自己身在陰暗潮濕的山洞裏,而靠在她肩上的少年衣衫浸血,腹部的傷口血肉模糊。
“缈缈!”她驚慌失措地喚他。
戚寸心發髻間金步搖上鑲嵌的鲛珠散着柔亮的華光,隐約照見少年蒼白的面龐,但無論她怎麽喚他,他都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他腹部的傷口還在流血,戚寸心伸手沾了滿手的血,她眼圈兒都急得紅透了,卻忽然瞧見自己手腕上的金絲不見了。
她頓了一下,随即拔下發間的金步搖,踉跄着站起身跑出去。
鈴铛的聲音一點,一點地遠了。
昏暗的山洞裏,少年眼睫微顫,忽然睜開一雙眼睛,他的眼瞳黑沉沉的,仿佛碾碎了所有的光影。
這陌生的山野草木豐茂,林間螢火彌漫,夜風吹着草葉發出簌簌的響動。
原本戴在腕上的紅繩銀鈴被少年握在手裏,他另一只手提着那柄帶血的長劍,邁着極輕極緩的步履穿行于山林。
淩亂的一縷發輕拂他蒼白的側臉,他踩碎那鲛珠散出來的柔光,就那麽靜默地盯着那捧着鲛珠,頭也不回地往前去的那個姑娘。
他那雙冷淡的眸子裏夾雜幾分嘲諷,幾分失望,蒼白的指節稍稍屈起,似要捏碎手裏的鈴铛,卻見那姑娘忽然站定,随即蹲下身去。
他親眼見她摸了摸形狀纖細的嫩綠草葉,胡亂抓下一把,便站起來轉身要往回跑。
但只走出幾步,她忽然站定。
鲛珠柔亮的光芒隐約照見他的身影,她愣愣地望着他,忽然擡手去看腕骨上的銀珠手串,才意識到她的鈴铛響了一路。
或因情急,她一時竟忘記了,只有兩人離得近,這鈴铛才會響。
戚寸心後背發涼,她就那麽看着他,不由後退了兩步。
但下一瞬,少年忽然失去支撐般,摔倒在地時,她還是下意識地跑過去扶他,直至他擡頭,重新用一雙眼睛看向她,她才要松手,可他卻忽然靠在她的身上。
“我以為你會走。”
他垂着眼簾,神色不清,聲音也是虛弱無力的,“所以,我剛剛在想,我是不是就應該将寄香蠱的蠱蟲放在你的身上。”
“我真的很失望,”他的聲音極輕,“可你,又總是做出許多出乎我意料的事,你和很多人都不一樣。”
鈎霜和鈴铛落地,碰撞出清晰的響聲,而他忽然抱緊她的腰,擡首望向她時,他的眼眶竟有幾分泛紅,眼瞳霧蒙蒙的,聲音透着幾分委屈迷惘:
“戚寸心,你在玩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