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童城之繁華比北魏東陵更甚百倍,畢竟在當年昌宗皇帝遷都月童之前,這裏已經是聞名天下的魚米糧倉,富庶之地,何況定南黎皇室定都月童三十多年,這裏比往昔便更加繁盛。

臨水的屋舍鱗次栉比,翹角檐上墜着的銅鈴于風中叮叮當當,岸邊枝繁葉茂的一棵大樹滿墜各色的綢帶,飄飄蕩蕩如女子的袖衫。

河畔浣衣的婦人已收拾好洗淨的衣裳抱着木盆往臨水的長廊上去,拿着個煙鬥的算命先生在廊上擺攤,偶爾也哼兩聲不知名的調子。

街上行人很多,滿城熙攘。

他們這一行人在街上實在惹人注目,那些玄衣侍衛一個個腰間都挂着一柄劍,看着就不一般。

專看雜耍的地方叫做彩戲園,戚寸心和謝缈才一進去便感受到其中的熱鬧,樓上樓下的看客衆多,裏頭那些跑堂的忙得滿頭大汗。

才在二樓的位子坐下,跑堂的滿臉帶笑地送來新鮮的瓜果糕點和幾碗熱茶,戚寸心不轉眼地看底下那屏風後有一個人的身影影影綽綽,樓上樓下看客的聲音消下去,便将他栩栩如生的口技聽得分明,不論是學鳥叫,或是各類人說話的聲音,輕易就能将人帶入那情境裏去。

戚寸心聽得出神,謝缈卻側過臉,聽徐允嘉在後頭低聲說些什麽,随即他好似無意地瞥了一眼右邊隔着青紗簾的另一桌人。

擡手之間,一根筷子握入手中,随即又被他迅速抛出去,穿破那層青紗,精準地嵌入一人的椅背之間,刺入了那人的肩背。

青紗簾後杯盞摔落,戚寸心下意識地偏過頭看去,只見青紗簾後一把木椅忽然散架,那一道朦胧身影狼狽地跌下去,而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人連忙拿了桌上的刀,扶着那人起身,朝那邊的樓梯步履淩亂地去了。

“怎麽椅子都坐塌了?”戚寸心吃了一驚。

謝缈一手撐着下颌,漫不經心地答,“也許他太胖了。”

胖嗎?

雖是隔着簾子,但戚寸心也隐約瞧見那人的身形雖然高大,卻絕不至于胖,她一時有點摸不着頭腦,但也不去多想,又轉過臉去瞧底下的熱鬧。

口技已經結束,底下撤了屏風,那手持一柄折扇的青年正朝看客行禮,樓裏鼓掌聲叫好聲接二連三,吵鬧得厲害,而謝缈卻興致缺缺,只看了徐允嘉一眼。

徐允嘉當即颔首,随後便喚了兩名随行的侍衛去掀開那已添了個孔洞的簾子,随着方才那兩人下樓的方向去了。

堂上各類雜耍表演輪番上場,最終彩戲園的掌櫃遣人拿了銅壺來,供看客投壺玩耍,還設了幾等彩頭。

戚寸心看中了其中一個挂飾,但她跑進人堆裏連着投了好幾回,最終只捧回來一個小香包。

“為什麽不讓我替你?”

離開彩戲園,走在路上,少年見她垂着腦袋捧着那個小香包不說話,便問她。

“你那麽厲害,一定一投就中。”戚寸心知道他會武功,準頭也一定很好。

“這個怎麽說也是我自己贏的。”

她小聲說了句,伸手把小香包塞入他手裏。

他垂眸輕瞥那只香包,藥香的味道很淡,只怕裏面也沒裝多少香料,怪不得是投中一支便能得的便宜彩頭。

但他還是将其收入掌中。

或聽馬蹄疾馳,盔甲碰撞之聲漸漸清晰,謝缈一擡首,便看清那騎馬而來的青年的面容。

煙塵激蕩,謝缈的一雙眼睛冷淡許多,他看着那青年逐漸近了,開口對戚寸心道,“娘子,我們不能回裴府了。”

那身着藍灰圓領錦衣的俊逸青年翻身下馬,才走到他二人面前,便露出溫和的笑容,“繁……”

但才開口,他又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少年已經成了當今太子,便改了口,“太子。”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闊別六年,太子可還認得我這個二哥?我前些日子不在月童,不然我早就該來見你。”

二哥?

戚寸心不由看向他。

“原來是二哥。”謝缈扯唇,語氣散漫。

謝詹澤的目光随之落在謝缈身旁的戚寸心身上:“想必這位就是太子妃了吧?”

他朝戚寸心露出一個笑。

“二哥是專程來找我的?”

也不待戚寸心反應,謝缈便開口。

謝詹澤點了點頭,“父皇宣你回宮,說你既是太子,就沒有一直住在外頭的道理。”

說着,他擡首往這熱鬧街市的四周一望,又壓低些聲音:“這些天來月童的人有很多,不說別處,只是眼前這般熱鬧繁華之下,便已有諸多暗流湧動,太子妃還是在宮裏安全些。”

“那可真是勞煩二哥跑這一趟了。”

謝缈輕擡眼簾,便見右側樓上的窗棂間有一道身影閃過,他倒也不動聲色,只慢悠悠道:“多謝二哥提醒。”

随後他牽起戚寸心的手,便率先往前走去。

謝詹澤頓了一下,轉身去看那一對少年夫妻的背影,天光之下,他偶爾微蕩的寬袖邊緣顯露出腕骨上的紅繩銀鈴,與那姑娘銀珠手串上墜着的是同一種。

鈴铛聲清脆,謝詹澤想起母妃今晨與他說的話,他便擡眼望了一眼檐上,果然瞧見兩只羽毛霜白的鳥。

謝繁青……竟然真的給自己的妻子下蠱?

太子一入宮,九璋殿便收到了消息。

“陛下。”

劉松聽了底下人的禀報,擡步邁入九璋殿,卻又有些不敢明說。

“詹澤将他弟弟找回來了?”

謝敏朝也沒擡頭,兀自瞧着面前的奏折。

劉松恭敬地答。

“那戚家的小姑娘呢?”

“太子殿下也将她帶回宮中了。”

聽聞此言,謝敏朝便丢開手中的朱筆,适時有宮娥上前奉茶,他接過來慢飲一口,“李成元還在外頭?”

“是。”劉松應聲。

“先将李成元叫進來,再去請太子過來。”謝敏朝淡淡下令。

劉松垂首稱是,忙退至殿外。

戚寸心是第一次踏入南黎皇宮,琉璃瓦,朱紅牆,這般華美巍峨的宮城,是整個南黎的至高至尊之處。

“在想什麽?”

謝缈牽着戚寸心走在朱紅宮巷,或見她許久不說話,他不由看向她的側臉,輕聲問。

戚寸心過了會兒才說,“只是覺得人在這樣的地方,看起來好渺小。”

“你不喜歡這兒?”

他似乎并不明白她的話。

“沒有啊,”戚寸心搖頭,又仰頭打量宮牆之上探出的枝葉,零碎的陽光落在她白皙的面龐,“這裏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地方了。”

“這裏并不好。”

鈴铛聲裹在簌簌的風聲裏,少年的衣袂微拂,他的聲音冷靜平淡,在她看向他時,他那一雙澄澈的眼眸也看向她,“可是娘子,我要在這裏。”

戚寸心愣愣地盯着他片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她一下撇過臉:“知道了。”

“你是在警告我,不準跑,對不對?”

她越來越能看清他的意圖。

他那雙眼睛彎起來,好似浸潤過星子波光一般,他認真地反駁:“不是警告。”

戚寸心輕哼一聲,懶得理他。

或因他們在外面玩了一天,戚寸心原本就已經有些累了,加之這皇宮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大,她逐漸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徐允嘉本要命人去準備步辇,卻見謝缈搖頭。

朱紅宮巷裏,身着淺色衣裝的一行宮娥躬身朝緩步走過她們身邊的太子行禮,有人偷偷擡眼,便見太子殿下竟背着一個衣裙緋紅的姑娘。

“你還生氣嗎?”

少年的嗓音清泠。

“你承認你比較黏人,我就不生氣了。”戚寸心趴在他的肩頭,摘下一片落在他身上的銀杏葉。

可他不說話了。

戚寸心抿着唇偷笑,可是笑着笑着,她偏着腦袋望着他的側臉,她忍不住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纖長的睫毛。

少年眨了一下眼睛,偏過頭。

“缈缈,你這麽好,我才不會跑。”

即便是這樣的深宮,即便是世間傳聞的最高,最冷處,她也一點兒都不害怕。

“舅舅說,我一定能進九重樓。”

夕陽日暮,年輕的姑娘趴在少年的肩頭,“可我還是有點害怕。”

雲霞纏裹着天光在天邊勾描出漂亮的畫卷,餘晖落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顯得有些耀眼。

“為什麽?”他不解。

“你說過天下有很多人都想進九重樓,成為周先生的學生或朋友,可是我沒有念過書,字也寫得歪歪扭扭。”

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我一點兒也不好。”

“你哪裏不好?”

他卻側過臉來,看她。

戚寸心好像只小蝸牛,但對上他的目光,她愣了會兒,臉又紅了,她低下頭,趴在他背上不說話了。

風吹着他的淺發拂過她的臉頰,有點癢癢的,他們之間安靜許久,她忽然喚了聲,“缈缈。”

“我要是真的進去了,你會每天都去接我嗎?”

他輕輕地應。

謝缈才将戚寸心帶入東宮,太監總管劉松便帶着謝敏朝的口谕匆匆趕來,謝缈不緊不慢,牽着戚寸心的手入殿,便有掌事女官帶着幾名宮娥捧着衣冠前來。

換了身衣袍,謝缈才朝九璋殿去。

李成元已在殿中多時,此時明明已是秋天,但他鬓角已卻出了不少細密的汗珠,那坐在禦案後的帝王已許久不開口,他立在一旁,也沒敢用衣袖擦汗。

劉松邁入殿門,恭敬地喚了聲。

謝敏朝聞聲擡頭,便見他身後走入殿來,身着绛紫銀線四龍紋圓領錦袍的少年,鞶帶收束他纖細的腰身,墜在一側的白玉流蘇随着他的步履微晃。

“兒子,快過來。”

謝敏朝一見他,便笑着朝他招手。

“李尚書也在啊。”

謝缈面無表情,輕瞥一側的李成元。

“臣,拜見太子殿下。”李成元連忙下跪。

可等了片刻,他也沒等到這位太子殿下再出聲,他不由擡起頭,便正見這紫衣少年正低睨着他。

“繁青,李尚書是給你出主意來了。”謝敏朝仍在禦案後坐得穩穩當當,甚至還喝了口茶。

少年清泠的嗓音聽不出喜怒。

“太子殿下容禀,”

李成元低首,順着謝敏朝的話說了下去,“臣是聽聞太子殿下流落北魏東陵時娶了位妻子,臣聽說,她是戚明恪的女兒。”

他說罷,擡眼瞧了一眼謝缈,見他沒反應,他便又道:“當年抱樸黨何鳳行攀咬戚永熙父子,致使這兩父子先後含冤而亡,所幸玉真夫人終是為父兄洗清了冤屈……臣佩服戚永旭父子的品行,也敬佩玉真夫人這位國士,所以臣想将戚姑娘認作義女,有我李氏門庭之名,戚姑娘嫁與殿下,便會少去許多阻礙。”

“義女?”

謝缈單撚出這兩字,他偏頭看向禦案後的謝敏朝,見謝敏朝一手撐着扶手正在吹茶碗裏的熱茶湯,他的目光又重新落于李成元身上,他一腳狠踢在李成元肩上,致使李成元後仰倒地。

“我竟不知,你們李家是什麽了不得的門庭?”他嗤笑一聲,一雙眸子陰郁沉冷,“我的妻子自有她自己的姓氏,你又算什麽東西?也敢來妄認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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