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陽春宮。

“聽聞太子将那戚家的姑娘帶入東宮了。”常在貴妃吳氏身邊服侍的宮娥繡屏一邊将茶盞奉上,一邊說道。

“他還真打算讓她做太子妃?”吳氏抿了口茶,清冷的眉目微揚,唇畔流露幾分淺薄的哂笑。

儲君之正妻,本該是高門貴女,其中利益牽扯甚廣,即便身為皇帝的謝敏朝肯應,只怕那滿朝文武也絕不會容忍太子娶一個父母俱亡,只剩忠烈之後空名的孤女。

紮根南黎月童的世家大族與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多的是有心之人想将自己的女兒送入東宮。

“謝繁青身後已有一個裴太傅,若他真與朝中哪位重臣或是月童的世家大族結了姻親,他的太子之位只怕就坐得更穩了。如今他偏要為那戚家的孤女要一個正妻之名,本宮本該作壁上觀,”吳氏蹙起黛眉,将茶盞擱到一旁,“可天下人趨之若鹜的紫垣玉符又偏偏在她的手裏。”

“不是說戚家那孤女在北魏時還是個丫鬟麽?”繡屏立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奴婢聽人說,要入九重樓可不容易,她又如何做得到?”

吳氏垂眸,輕睨着繡帕上的花團錦簇。

倒也是了。

一個小丫頭,又能有什麽出息?

殿外金烏西沉,暮雲四合。

“娘娘。”

頭戴漆紗籠冠的太監匆匆進殿來,朝吳氏行禮,他滿頭大汗,一看便是一路跑回來的。

“如何?”

吳氏淡聲問。

“太子殿下入九璋殿時,李尚書也在裏頭,奴才聽人說,太子與李尚書似乎起了沖突。”

太監一五一十地答。

“李成元心急了。”吳氏只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個大概。

“母妃。”

殿外忽有一道聲音傳來,吳氏擡眼,瞧見那個邁進殿門的錦衣青年,她向來冷淡的眉目添了幾分柔和,或又想起些什麽,她的神情冷了些,靜默地看那青年朝她行禮,随即她才緩緩開口:“你見過太子了?”

“兒臣奉父皇之命,去尋太子回宮。”謝詹澤在她身邊坐下來,适時接過繡屏送上來的一盞茶。

“兒臣……瞧見銀霜鳥了。”

他思及在熱鬧街市裏,那檐上羽毛霜白的兩只鳥,要飲茶的動作一頓,“繁青他為此女與父皇作對,怎麽偏又給她下蠱?”

“兒啊,”吳氏伸手輕拍他的肩,“你如今還不信母妃麽?你這個弟弟在去北魏的這六年裏,早成了個瘋子。”

“若那日他那一劍再準一些,我怕是就沒有機會在今日同你說這些了。”吳氏或是想起那個清晨,那縱馬宮中,一路疾馳而來,朝她扔出那柄帶血的長劍的紅衣少年,想起他恣肆郁冷的一個笑,她的臉色便更陰沉了些。

“那是因為母妃您派人去仙翁江刺殺他在先,”謝詹澤皺着眉頭,有些無奈,“母妃,兒臣不是早勸過您麽?無論他回不回來,做不做太子,都随他去,萬事皆由父皇做主就好。”

“你也知道我和謝繁青之間早已經不可能相安無事了。”

吳氏的面色更加不好,她冷笑一聲,“詹澤,你心善,可你想過沒有,他是個連枕邊人都要用蠱拴着的瘋子,如今他做了太子,日後他再成為南黎的天子,他會放過我們母子嗎?”

“謝詹澤,你如今倒是大度,倒是不争搶,你以為你憑的是什麽?”吳氏似是恨鐵不成鋼般,睨着眼前的這個兒子,“是你父皇這多年來對你的偏愛,你知道你父皇最疼你,那謝宜澄争不過你,謝繁青被送去北魏時,你怕是也沒想到他能活着回來吧?”

“母妃……”

也不知她戳中了他什麽心事,他低眼,隔了會兒才說,“父皇既立他為太子,一定有父皇的道理,我們就聽父皇的吧。”

他似乎極不情願聽吳氏說這些話,站起身來朝她又行了一禮,便道:“兒臣還有些事要做,晚膳時再來陪母妃。”

吳氏冷着臉,看着謝詹澤的背影消失在殿門,“那戚家的孤女進不了九重樓,但紫垣玉符絕不能落到別人手裏。”

夜半時分下了一場急促的秋雨。

謝缈一出九璋殿,徐允嘉便走上前去替他撐傘,只是雨勢漸盛,他這一路還是沾染了滿身水氣。

謝缈先在浴房裏沐浴,換了身衣裳才回寝殿。

掌事宮女帶着數名宮娥守在寝殿門口,才見檐下燈火照見那紫衣少年的面容,她們便連忙躬身行禮。

謝缈推門進去時,殿內只零星燃着幾盞燈,掀開簾子進了內殿,其間光線便更昏暗,小黑貓幾乎與夜色要融為一體,唯有圓圓的眼珠像兩顆發光的珠子。

它常是晝伏夜出,床榻上的姑娘已經熟睡,它從半開的窗外爬進來,渾身濕漉漉的,就要往床上去。

謝缈提起它的後脖頸兒,它張開嘴巴要喵喵叫,卻被他的手指捏着合上嘴巴,貓貓用濕漉漉的腦袋蹭他的手,他就那麽提溜着它片刻,将它扔到一旁的軟榻上。

小貓打了個噴嚏,他才要朝床榻走去,忽然又瞥向它,它渾身沾滿雨水,正歪着腦袋看他。

少年的目光在落在那個熟睡的姑娘的側臉,他想起在澧陽山野間的那間竹屋裏,她哭得滿臉是淚的樣子。

要是這只貓死了,她也許又要哭了。

他抿着唇,伸手拿了一旁屏風上幹燥的布巾走過去,胡亂地擦拭過小貓身上沾的雨水,又扯過來軟榻上的薄被蓋到小貓身上,替它将被角壓得嚴嚴實實,一絲不茍。

小貓像個小孩一樣仰躺在柔軟的榻上,渾身的毛發都被擦得亂糟糟的,像個炸了毛的貓。

少年一雙冷淡漂亮的眸子終于彎起滿意的弧度,他轉身邁着輕快的步履走去床邊,掀開被子躺在姑娘的身側。

或見她腰下壓着本書,他伸出手輕輕地拽出來,于她清淺的呼吸聲中,他随手翻了兩頁,原本背對着他的姑娘卻忽然轉過身來。

呼吸時熱時涼,輕輕噴灑在他的側臉,他放下書,偏頭去看她的臉,窗外雨聲淅瀝,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他閉上了一雙眼。

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安穩的夜,連窗外熱鬧的雨聲落在人的耳畔,也覺得好安靜。

待到翌日雲銷雨霁,潮濕的霧氣攜風潛入內殿的窗棂,輕拂戚寸心的面頰,她動動眼皮,睜開一雙眼睛。

又是在一個人的懷抱,鼻間滿是他身上不知名的冷淡熏香,她仰面去看他熟睡的面龐。

少年的眉眼在薄霧晨光裏明淨無暇,好看得不像話。

她從被子裏伸出手,将腕上的鈴铛湊近他耳邊晃蕩出清脆的聲響,少年皺了一下眉頭,一下睜開眼睛。

“娘子?”他起初還有點懵懂。

但也很快就反應過來是她故意的捉弄,他抿着唇,一雙眼睛霧蒙蒙的,伸出手去揪她的臉蛋。

“我錯了。”

戚寸心笑個不停。

“我真的很困。”他的聲音有點悶悶的。

她真誠道歉。

“那你和我再睡一會兒。”他抱住她纖瘦的腰身。

“我睡不着了。”被他忽然攬住腰,她的臉頰紅透,說話聲音小下去。

他的指腹卻碰了一下她薄薄的眼皮,令她下意識地閉起眼睛。

“睡。”他的聲音還有些朦胧睡意。

“我都說我睡不着了。”她嘟囔。

“是你先捉弄我的。”

“你都捉弄我多少回了?”

“蟲子爬出來了。”

“哪兒呢?”小姑娘的聲音慌裏慌張的,隔了會兒,鈴铛聲晃了幾晃,她生氣地喊:“謝缈你這個騙人精!”

東宮的掌事宮女柳絮才至殿外便回身朝那幾名宮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幾人一時立在外頭靜等着,只當不曾聽見殿內那對少年夫妻的聲音。

兩人用過午膳,便說好去玉昆門外的紫垣河看一看,但到了那兒,謝缈又忽然起了興致,命人去準備了魚竿來,和戚寸心就在岸邊釣魚。

“李成元想認我做義女?”戚寸心只是随口一問昨天他去九璋殿做了什麽,卻不想這麽一個消息忽然砸在她耳朵邊,她差點沒扔了魚竿,神情憤怒,“他是不是真以為他殺了伯祖父,他做的那些事就沒人知道了?”

“氣什麽?”

謝缈伸手在一旁的案上拿了塊糕點遞給她,“昨日當着父皇的面,我已經教訓過他了。”

“你打他了嗎?”

戚寸心滿臉驚詫,“你父皇沒有生氣嗎?”

“誰管他生不生氣?”謝缈一雙眼睛看向那仍未被秋陽蒸發的河面濃霧,“我這麽做,他應該最高興。”

“你戚家的仇還不算完,”

他忽而又側過臉看向她,“李成元欠你們家的,都該還。”

如此平淡的語氣,卻又好似隐含幾分微不可聞的沉冷意味。

戚寸心正想說些什麽,卻察覺到漁線的動靜,她連忙站起身去拉線,一條魚随之破水而出,一直趴在案上的小黑貓來了精神,跳下去圍着她的腳邊打轉,喵喵叫個不停。

戚寸心看着小貓用爪子試探着去撓地上的魚,又被忽然晃動的魚尾巴吓得炸了毛,她笑個不停。

不遠處的樓閣之上,立在欄杆畔的吳氏一身錦繡衣裙,她的姿态極為端莊,頭上的金釵步搖只有細微的晃動,眼尾微微上挑的一雙眼睛睨着那紫垣河畔被一衆宮人簇擁着,悠閑垂釣的一對少年少女,瞧那姑娘仰面笑得燦爛,頭上的鲛珠步搖猶如亂顫的金枝,腰間的金鑲玉禁步也未能阻止她散漫随意的舉止。

“也不知她如何入了太子的眼。”宮娥繡屏立在她身後,适時開口道。

吳氏聞聲,輕瞥她一眼。

繡屏當即垂首,不說話了。

吳氏再去看那不遠處的姑娘,那張稍微顯露了些歲月痕跡的面容上浮出一抹冷笑,“她配一個瘋子,如何配不得?”

銅鈴的聲音響起。

猶如遭遇一陣強風般,雜亂的銅鈴聲接二連三,響徹人的耳畔,霧氣拂過人的面頰帶了些濕冷的氣息。

吳氏的面色忽然一滞,她下意識地擡眼朝那霧氣彌漫的河面對岸看去。

戚寸心重新拿起魚竿,初聽這震顫耳膜的銅鈴聲,她不由擡頭,而天光之下,河面的濃霧似乎減淡許多,隐約可見對岸緊靠蓊郁的蒼山。

似是沉寂多年的機關開啓,對岸似有整塊地面下墜,翠竹間簌簌風起,銅鈴聲越發急促,随之而來的,是地下緩緩升起一座八角高樓。

八角檐上的每一只銅鈴被風拉扯着發出淩亂的聲音,河面萬千波濤起伏,好似被劍氣斬開的水波激蕩,九重高樓拔地而起,而适逢戲水的白鶴展開雙翅盤旋于八角樓頂,落于頂端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鎏金重名鳥的羽翅上,八角重樓之間朱紅漆金的神秘圖騰熠熠生輝,而吳氏立在樓閣上,只聽那胡亂作響的銅鈴聲,她遙望那只巨大的,猶如趴覆于整個八角樓頂端,作展翅回首狀的金色重明鳥塑像,便不由想起曾經謝敏朝同她說過的話。

“周靖豐……回來了?”半晌,她喃喃出聲。

戚寸心的鬓發已被河面激蕩而來的水珠沾濕,而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對岸那徐徐上升的八角高樓,陽光灑落于樓頂那身姿巍峨的金色重名鳥身上,便更晃了人的眼睛。

樓是八角,卻有九層。

忽的,一道渾厚的聲音破天而來:

“持我紫垣玉符者,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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