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戚寸心原本并不知道謝缈是因為什麽而受的傷,直到他帶她去到紫垣河對岸,聽到新朝帝王謝敏朝的一番話。

“繁青說得不錯,”彼時岸上燈火通明,謝敏朝定定地望着那個滿身狼狽,一雙眼睛卻仍然明亮幹淨的小姑娘,“朕果然是小瞧了你。”

他忽而又看向謝缈那血跡斑斑的衣袖,“兒子,你到底還是白喂了她那只蠱蟲一碗血。”

“朕金口玉言,戚姑娘既順利入了九重樓,那麽她做你的太子妃,朕允了。”謝敏朝面上不見笑意,似乎是對這件事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仍有些意外。

謝缈一雙眼睛陰郁冷淡,聞言也只是輕笑一聲,似乎并未将謝敏朝的這番話放在心上,只牽起戚寸心的手,順勢将椅子上的貓撈入懷裏,也不行禮,徑自去了。

謝敏朝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少年少女的背影漸漸朝玉昆門去,但在聽身後的李适成喚了聲“陛下”之後,他又忽然揚起笑容,回過頭。

“太子他……”

李适成皺了一下眉,才想說太子無狀,擡眼卻撞見謝敏朝面帶笑容,眉眼之間并無絲毫怒色,他愣了一下,住了嘴。

“父子嘛,朕和他一向是這樣的。”謝敏朝笑着回過頭,背着手便往前走。

李适成什麽話也沒說了,只是望着已經要走入玉昆門的那個姑娘的身影,他半眯起眼睛,面色有些凝重。

“你為什麽要用你的血喂我的蟲子?”

戚寸心被他牽着走入長長的宮巷,她掙脫不開他的手,又見他沾染了不少血色的衣袖,她也沒敢太用力。

少年沉默着,只牽着她的手往前走,卻不說話。

戚寸心皺着眉喚他:“缈缈,你說話。”

他肩頭趴着的小黑貓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它歪着腦袋,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又看看她。

她站定,一雙手抓着他的手腕不肯走,好像個鬧別扭的小孩。

每當她像這樣喚他謝缈的時候,少年便知她生氣了。

他果然停下來,回頭看向她。

“喝了血,它的軀體會變得更大,你只要輕輕一捏鈴铛,它就會死。”

少年終于開口了。

他只說這麽一句,戚寸心便能聯想到之前在缇陽時,蕭瑜曾跟她說過,一只蠱蟲死了,另一只就會發狂。

或又想起今日的清晨,少年面色已有些蒼白,她卻并未察覺什麽異樣,只見他半睜起一雙眼,用手指碰她的鈴铛,同她說:“你在裏面要是害怕,就捏緊這顆鈴铛。”

“怪不得……”戚寸心擡頭望着他,“怪不得你跟我說,它一定會響,你也一定聽得到。”

少年靜默地看着她。

“要是鈴铛響了,你會做什麽?”她問他。

“去接你出來。”

戚寸心聞聲,她盯着他的眼睛片刻,随即又去看他因傷口崩裂而再度浸血的衣袖,“你為什麽要這樣?你不會覺得疼嗎?”

她的眼圈有點泛紅,“我不需要你這樣啊缈缈,你知道周先生不會要我的命。”

“你在裏面哭了嗎?”

他卻忽然問。

戚寸心頓了一下,想起在鱷魚潭裏被吓得眼淚直掉的自己,她十分堅定地搖搖頭,“我沒有。”

可少年一雙漂亮的眼睛打量她,字字沉靜:

“你騙人。”

戚寸心像一只被戳破僞裝的小刺猬,她瞪着他片刻,繞過他氣沖沖地往前跑了。

吳氏才收到紫垣河畔的消息,手指蜷縮起來,塗了丹蔻的指甲險些嵌進掌心裏,她那一張清冷的面容顯得有些陰沉。

“那戚家女,竟然真的成了周靖豐的學生?”

她滿眼不敢置信。

“還以為她是個天生的丫鬟命,倒是本宮看走了眼。”

“什麽丫鬟命?”

謝詹澤送上一碗驅寒湯藥,滿眼疑惑。

“那戚家女,原先在東陵的知府府裏做燒火丫頭,”吳氏根本不想去接那碗湯藥,此刻她眉眼染上幾分焦躁,“詹澤,如今你父皇逼不得已要承認她太子妃的身份,這麽一來,周靖豐和九重樓可都成了謝繁青那個小瘋子的助力,你平日裏萬事不肯争,這可倒好,你我母子,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那個瘋子收拾了。”

吳氏言語帶刺,聽得謝詹澤眉頭直皺,“母妃,我沒想跟繁青争什麽,再說太子之位父皇已經定了,您又何苦再去做這些?”

“只要他一日未登帝位,你就還有機會!”

吳氏揮開他手裏的藥碗,瓷片藥湯撒了一地,她顯然氣得不輕,“謝詹澤,我為你事事謀劃,可你卻總是這樣不争氣!什麽都聽你父皇的,終有一日,他最疼愛的兒子不再是你,你又待如何?”

“母妃,父皇就要過來了,兒臣先告退。”謝詹澤站起身來,朝吳氏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殿內又是一陣瓷器摔碎的聲音,謝詹澤踏出門檻,充耳不聞,卻在繡屏出來送他時,他忽然停住腳,轉身問了聲,“那戚家姑娘,原先真是在東陵做丫鬟的?”

“是的。”

繡屏低首,“也不知她哪來的本事,竟能真入了九重樓。”

“難怪父皇之前不願松口,”

謝詹澤低眼思索片刻,随即嘆了口氣,“繁青這一回是真下了父皇的臉面,如今父皇怕是氣得厲害。”

“殿下何必為太子擔憂?”繡屏垂着頭,有些岔岔不平,“他當日提劍闖宮,您是沒見着,那架勢,險些沒将娘娘給……”

她停頓了一下,才道,“陛下不也沒怪罪他嗎?”

“那時母妃正值風口浪尖,父皇不讓此事傳出去,也是怕母妃暗害嫡子的流言加劇。”謝詹澤話說一半,卻不再繼續了,他回頭瞧了一眼殿門,囑咐道:“好好照顧母妃,她受了寒,你再命人去煎一碗藥來。”

說罷,他便徑自走下階梯,往陽春宮外去了。

夜漸深,秋風涼意更甚。

紫央宮內,掌事宮女柳絮有條不紊地指揮着宮娥太監們将禦膳房送來的膳食擺上桌,或見戚寸心從外頭走進來,她便忙迎上去行禮,“太子妃。”

戚寸心才沐浴過,換了一身衣裙,烏黑的長發還微微有些濕潤,她往殿內張望了兩下,卻沒見到謝缈的身影。

“殿下在外頭呢。”柳絮扶着她的手臂,探頭往殿外一望。

階梯下,數盞石燈同燃,光影或映在檐下濃墨重彩的鬥拱,又或散碎地穿梭在枝葉濃蔭裏,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顆顆星子。

戚寸心随着柳絮仰頭,卻只瞧見檐下的燈籠,她提起裙擺走出去,下了階梯,仰面望見那個只穿了一身單薄白衣的少年。

圓月在他身後,銀白的清輝隐約灑在他的肩上。

他坐在屋頂,仰着頭也不知在看些什麽。

戚寸心在底下喚了聲。

少年聞聲低首,輕瞥她,卻不說話也不動。

“你在上面做什麽?”戚寸心高聲問。

他卻一手撐着下巴靜默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随即便如一道霜白的月輝從檐上傾落下來。

他的衣袂帶風,一手攬住她腰身的剎那,戚寸心便被她帶去了檐上。

高處的風也許更凜冽些,吹着戚寸心的臉頰,有種細微的刺痛感,她的手還下意識地抓着他的衣袖,擡頭便撞見他的一雙眼睛。

“才上過藥,你又跑到這裏來吹風。”戚寸心掀開他的衣袖,見自己替他包紮的細布上沒有血跡浸出,她才放下心。

回到紫央宮時,戚寸心雖然有點生氣,但還是惦記着他的傷口,所以還是給他處理了傷口,上了藥。

随後她便去浴房了。

她忽然聽他喚了聲自己的名字,她一下擡頭。

少年沒在看她,一雙眼睛兀自盯着高檐盡處,夜幕之間,他的側臉仍舊顯得有些蒼白,長睫微動時,眼睑下方便有一片淺淡的陰影,“你為什麽要生我的氣?”

戚寸心正有些晃神,卻聽他忽然問。

她一下回過神,便見他側過臉來,一雙猶如浸潤過霧色的眸子盯着她,“是我對你不好嗎?”

他的嗓音清澈動人,卻夾雜幾分迷茫。

戚寸心一下愣住。

不好嗎?

戚寸心從前看過許多話本,多的是富家千金與窮書生的不圓滿,求不得,多的是失約,毀諾,教人扼腕。

其實在東陵他們成親那日,他走出那道門時,戚寸心就在心裏偷偷地想,會不會他這一去,就不回來了?

她曾以為身份就是天塹,所以從缇陽到澧陽,她內心幾經掙紮猶豫,卻是他始終如一,遵守承諾。

一個紫垣玉符,令她成為衆矢之的。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稀裏糊塗地被推入朝堂與江湖之間的這道旋渦,說不怕,那都是假的。

明明他并不希望她入九重樓,可今天在紫垣河畔,他卻并不阻攔她,只是和她說:

“那就去吧。”

他用自己的血喂給她的蟲子,只是希望她要是中途害怕了,後悔了,就如他們所約定的那樣,捏住那顆鈴铛,他就會來接她回家。

鈴铛不響,他絕不闖樓,由着她自己面對。

“已經很好了。”戚寸心搖搖頭,眼眶泛熱,她沒忍住伸手抱住他,腦袋枕在他肩頭。

明明那個鱷魚潭那麽可怕,明明她緊抓着銅塊,身體懸空的感覺想起來還是令人膽寒,可這一刻,她忽然發覺自己好像不是孤身一人去的。

鈴铛在她腕上,他就在陪着她。

靜默地等待她,要做她的退路。

明明他什麽也不說,但卻好像在告訴她,不勇敢也沒有關系,失敗也沒有關系,再糟糕也沒有關系。

反正,她還有退路。

“可你扔下我走了。”

他的嗓音平靜,提起那會兒她在宮巷裏氣呼呼繞過他往前跑的事。

“十幾步遠也算扔下你走了嗎?我不是回來牽你了嗎?”她吸了吸鼻子,從他懷裏擡頭。

“上藥的時候,我說疼,你也不理我。”

他又補充。

“我動作明明很輕你也說疼,一看你就是騙人啊,”她薄薄的眼皮有些泛紅,眼睛也染了些水霧,聲音明明有點哽咽了,卻還不忘争辯,“再說了,誰讓你沒事給自己一刀啊?”

他不說話了,薄唇微抿,只用一雙眼睛盯着她。

看起來有點委屈,又有點可憐。

“……算了。”

戚寸心有點洩氣。

她伸手捧起他的臉,認真地說,“以後你不要這樣了,知道嗎?”

少年沒有答她,只是這樣近的距離,她的呼吸好近,好像很輕很輕的風,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睫。

月亮的華光在他身上,他的眉眼漂亮得不像話,也許是受到了某種蠱惑,戚寸心恍恍惚惚,靠他越近。

一如在澧陽的夜,她捧着他的臉,近在咫尺。

她鼓足了勇氣,不似那夜故意的玩弄,蜻蜓點水般的,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微微的癢意,猶如羽毛一般輕輕擦過他的臉頰,那種癢意卻鑽到了人的心裏去。

他近乎失神一般地望着她。

他的睫毛顫啊顫,薄紅順着臉頰蔓延至耳後。

“為什麽……要這樣?”

隔了好一會兒,他滿面迷惘,嗓音極輕。

戚寸心臉頰燙得厲害,撇過臉去望檐後銀白的圓月,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我餓了。”

柳絮在底下等了許久,見太子殿下與太子妃還未從屋頂下來,便想着是不是該将晚膳撤了。

卻不想,她才進殿,回頭便瞧見謝缈和戚寸心走進來。

他們似乎有些奇怪。

兩人的臉頰都帶了些不太正常的紅暈,柳絮不由蹙起眉,忙迎上去,“殿下,太子妃,可是在上頭受寒了?用不用奴婢去請太醫?”

“不用了……”

戚寸心小聲地說了句,随即就沖到桌邊淨手再端碗。

這一夜,兩人各懷心事,卻是同樣的難以入眠。

翌日迷迷糊糊地醒來,戚寸心連睜眼都有些費勁,她偏頭望見謝缈蒼白的面色染着薄紅,自己才想開口,卻先連着咳嗽了好幾聲。

謝缈半睜起眼睛望着她,嗓音有氣無力,“娘子,我頭疼。”

“我也頭疼。”

戚寸心的聲音也有些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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