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黎太子謝繁青私定的元妃勇闖九重樓,不過一夜之間,她便一躍天門,成了深受世間無數人崇敬的天山明月周靖豐的學生。
這消息傳到北魏,便更掀起幾番浪濤。
九重天之名天下人皆知,伊赫人吾魯圖是北魏樞密院的掌權者,他的父親吾魯琮便是當初被北魏呼延皇室派去缇陽的那幾位大将軍中的一位,也是上任不久,便死在了周靖豐的手裏。
“東陵那些鬧事的反民都殺了?”
吾魯圖卷曲的頭發上綁着幾個金圈兒,沒刮幹淨的青黑胡茬幾乎站了半張臉,他魁梧高大的身軀往椅子上一座,用匕首割了一塊烤羊肉下來扔進嘴裏大嚼特嚼。
“都已經處理幹淨了,這是從東陵送來的那位南黎太子妃的消息,請大人過目。”
一旁伏低做小的中年男人順勢送上那一封從東陵送至麟都的書信。
吾魯圖扔下匕首,嚼着烤羊肉接過那信件來拆了封,半眯着眼睛一行一行地看下來,他坐直身體,“一個在東陵知府府裏做燒火丫頭的小姑娘,誰能想得到,她原也是有些背景的,她這個姑母戚明貞真不愧是他南黎滌神鄉的人,為了一把鑰匙,就這麽跟在葛照榮那個小妾的身邊做了那麽多年的奴婢。”
吾魯圖笑了聲,“多少年了,南黎和我北魏各路人都為一枚紫垣玉符争來奪去,老子也沒少下功夫,可最終卻是這個戚寸心進了九重天,還成了他周靖豐的學生。”
吾魯圖想要紫垣玉符,當然不是想做那周靖豐的什麽學生,殺父之仇在前,吾魯圖要的,是周靖豐的武學秘籍,還有周靖豐的命。
可如今,這一切都落空了。
将沾了油脂的信紙随手揉了扔下,吾魯圖重新拿起匕首割下一塊肉塞進嘴裏,“這對夫妻都是有意思的人,就說那謝繁青,在我大魏做質子時誰又看出他什麽本性了?”
五皇子與福嘉公主一母同胞,都是一樣的跋扈性子,在謝繁青還在麟都皇宮裏時,便深受他二人的折磨欺負。
吾魯圖還記得有一年的大雪天,他在禦花園中拜見天子,便瞧見那南黎的星危郡王被吊在那棵已活了一百多年的古樹上。
“謝繁青,這棵樹比你們謝家的天下還要活得長久呢。”
底下的五皇子錦衣貂裘,笑得惡劣。
而那時謝繁青也不過才十二三的年紀,他渾身落滿了雪,吾魯圖唯記得他那一雙眼瞳漆黑沉冷,不驚不懼,不屈不折。
天子在側,慈眉善目地瞧着自己最疼愛的一雙兒女,任由他們胡鬧着,用鞭子抽打那個南黎送來的少年。
那也僅是吾魯圖窺見的,那少年在麟都皇宮裏所受折磨的萬分之一。
“無論是言語侮辱,還是鞭打折磨,他一聲不吭,像只被南黎丢來我大魏的病貓似的,”吾魯圖看着手裏油脂滿溢,烤得金黃微焦的羊肉,他忽然嘆息一聲,“誰又曉得,那只啞巴似的貓,一張嘴就惡狠狠地咬死了天家最疼的皇子公主。”
“到如今,人家不但逃出生天,還回到南黎,他老子一篡位,他就成了南黎的太子。”
“大人,天家是不會容許九重天為南黎謝氏所用的,您看,是不是得先想個辦法,将那戚寸心給除了?”
他身側的中年男人開口道。
“想要那小姑娘性命的人多了,這件事,還是得找江湖裏的人去做,”吾魯圖吃了塊肉,驀地想起一個人,便露出一個笑來,“周靖豐銷聲匿跡的這些年來,屬江通的丘林铎聲名最盛,他不是一向想與周靖豐一較高下麽?”
這些天外頭鬧得沸沸揚揚,但南黎東宮內卻清淨得很。
太子和太子妃雙雙染上風寒,東宮裏連着熬了幾日的藥,太醫每日都要來請脈。
戚寸心和謝缈兩人每天一起喝藥,喝完又一起吃糖,然後就窩在被子裏一起看徐允嘉從外頭找來的書。
今晨九璋殿來了人請太子去天敬殿上朝,謝缈還有些不情不願,彼時天還未亮,戚寸心尚在睡夢之中,他盯着她的臉看了會兒,才掀開被子下床。
刑部尚書李成元似乎還對那日在九璋殿內的事心有餘悸,太子初次上朝,他便縮着身子悶着頭,再不像平日裏那樣趾高氣揚。
“裴南亭贻誤戰機,導致綏離之戰我軍戰敗,臣請奏陛下,治罪裴南亭!”兵部侍郎窦海芳手持笏板,高聲說道。
謝敏朝像是沒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在龍椅上坐得也不大端正,隔了會兒才看向立在底下的裴寄清,“太傅。”
裴寄清聞聲上前一步,稍稍垂首,“南亭雖是臣之親子,但臣也不敢有私,此事,臣還是不插手的好。”
“那适成愛卿呢?”謝敏朝颔首,複又看向那立在右側官員之首的李适成。
李适成低首,“臣以為,裴南亭所犯之罪,國法難容,我大黎百姓更難容,這本是株連重罪,但裴太傅一生清明,為我大黎付出良多,此事禍不及太傅,但裴南亭若不斬首,怕是難平衆怒。”
他這一番話看似為裴寄清開脫,卻又總帶了幾分微妙之感。
左都禦史趙喜潤上前幾步。
“說。”
謝敏朝瞥他一眼。
“裴将軍贻誤戰機一事,臣以為,其中還有諸多疑點。”他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折來,躬身遞上,朗聲道:“臣找到了綏離鳳尾坡一役的活口,他們說,是有人持榮祿皇帝的聖旨,命裴将軍退至鳳尾坡,才導致我軍落入北魏蠻夷的圈套!”
“劉松。”謝敏朝正了正神色。
太監總管劉松當即低首,随即便走下去接了趙喜潤的折子,再遞到謝敏朝的面前。
似乎誰也沒料到,這趙喜潤會忽然扔出來這麽大一個消息。
一時朝臣之中不免議論聲起,李适成也許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點什麽,他看向那低着頭的趙喜潤,不由皺起眉頭。
“堂兄……”
李成元在後頭喚了他一聲,才要說些什麽,卻見李适成轉過臉來,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多嘴。
謝敏朝只略微看了幾眼折子,便擡起眼簾,去看那仿佛一直游離在這朝堂之外,一言不發的紫衣少年。
“繁青。”
他喚了一聲,又道:“你是怎麽看的?”
謝缈自然知道謝敏朝在打什麽算盤,他上前拱手行禮,語氣平淡,“請父皇将此事交于兒臣查明真相。”
此話一出,便又引得諸多朝臣竊竊私語。
裴寄清始終立在一側,面上不顯,也從不多言。
“裴南亭既是殿下表兄,那麽此事又如何能交予殿下?”窦海芳開口道。
“那麽依照窦侍郎所言,裴南亭是裴太傅的兒子,是我的表兄,那麽不單是裴太傅有罪,我也有罪?”
謝缈面上帶笑,眼睛卻是冷的。
“臣不敢。”窦海芳連忙低頭。
朝堂之上一時翻沸,謝敏朝卻老神在在地坐在上頭,或見李适成始終未有反應,他便站起身來,捋了捋衣袖,“那便依太子所言,裴南亭斬首一事暫且擱置,待太子與大理寺徹查真相後,再做打算。”
他的目光落在謝缈身上,“太子既是儲君,那就應該明白不能偏私的道理,諸位愛卿還是把心放到肚子裏吧。”
散了早朝,謝缈與裴寄清一起往長階下走去。
“你父皇是什麽意思,你應該知道吧?”裴寄清背着手,一邊往下走,一邊對身邊的少年說道。
謝缈那一雙眸子神情寡淡,“他把救表哥的機會送到我面前,也遞了把刀給我。”
“李适成不但是右都禦史,還是個正一品瑾謙殿大學士,他趙喜潤只一個左都禦史,平日裏像個悶葫蘆,今日卻跳出來了。”
裴寄清面上添了點笑容,“只怕在你父皇還是齊王時,他就已經是你父皇的人了,今天鬧這麽一出,哪是真讓你查什麽真相,真相到底是什麽?他與我該是最清楚的,所以他這麽做,是讓你找機會,将南亭身上的罪名,扣到這些清渠黨頭上去。”
“猜到了。”
謝缈心不在焉地應一聲。
“你這麽着急到哪兒去?”
裴寄清見他步履輕快地下了幾級階梯,便喊了聲。
“回去叫我娘子起床。”
謝缈頭也不回。
裴寄清在後頭搖搖頭,失笑,“到底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天光初盛時,戚寸心就已經起床了。
聽柳絮說謝缈去了天敬殿上朝,她便也穿戴整齊,去了紫垣河對岸的九重樓。
她才上岸,走到樓門前還未伸手敲門,卻見一顆什麽東西掉了下來,就落在她腳邊,她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一顆渾圓碩大的珍珠。
她一下仰頭,正望見樓上的窗內正有一青衣女子在看她。
女子随意地抛着幾顆珍珠玩,除了落在戚寸心腳邊的那顆,就沒有一顆掉出去的。
“師姐。”戚寸心揚起笑臉,朝她招手。
硯竹也朝她笑,又指了指她撿起來的那顆珍珠。
戚寸心起初有點不明所以,待樓門一開,她便提着裙擺跑進去,擡頭正見硯竹身姿輕盈,施展着輕功将一支又一支的蠟燭點上那懸挂于頂端的金色重明鳥燈籠的羽翅上。
本來就有夜明珠照亮,再點上蠟燭,這樓內的光線便更加明亮。
“吃飯了嗎?”
樓上傳來周靖豐那道蒼老的聲音。
“吃了。”
戚寸心一邊答,一邊順着樓梯往上走。
硯竹立在二樓欄杆處看着她上來,見她将在底下撿的那顆珍珠遞給自己,硯竹便搖搖頭,将她的手推回去。
“收着吧,硯竹給你的。”
戚寸心才要開口,卻聽一旁傳來周靖豐的聲音。
周靖豐正坐在桌前用飯,卻見她手上提着不少東西,“這是做什麽?”
“是給先生的束脩。”
戚寸心反應過來,她忙将自己置辦的束脩禮拿過去,“既然做了先生的學生,我理應有所奉贈。”
民間通常學生初見老師送的束脩便是鹹豬肉幹再加上一壺好酒,戚寸心還格外帶了些糕點和幹果。
周靖豐見了酒,那雙眼睛果然要亮些,他拿過來才一聞,便滿意地點點頭:“這酒不錯。”
“對不起先生,我這幾日受了風寒,所以遲遲沒來見先生。”戚寸心跪坐在軟墊上,有些不太好意思。
周靖豐重新拿起筷子,“東宮來人送信了,說你和你夫君一起病的。”
戚寸心有點窘迫,臉也有點紅。
“年紀輕嘛,行事荒唐些也正常。”周靖豐吃着酸豆角下粥,眉眼始終是舒展的。
戚寸心沒明白他口中的“荒唐”是哪一種,還以為他也知道了她和謝缈在檐上吹風看月亮的事。
她一時間,更窘迫了。
“今日就算了,明日起,你記得早些過來,”周靖豐接過硯竹遞來的一碗茶抿了一口,“這樓裏的書,你都要一一去看。”
戚寸心仰頭望了一眼那些嵌在牆壁之間的木架上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各類書卷。
“這就怕了?”
周靖豐放下茶碗,又撚了塊糕點慢悠悠地吃,“小姑娘,除了看看這些書,其它的,你還有的學呢。”
“我知道了,先生。”
戚寸心點點頭。
“你已然錯過了最佳習武的年紀,我這一身武學,你怕是無緣了。”周靖豐說着指向一旁正在喝粥的硯竹,“不過你也不用怕,你既是九重樓中人,你師姐硯竹自會護你周全。”
“再過兩日,你師母也就到月童了,她也會指派兩個會武的侍女給你。”
“師母?”
戚寸心驚詫出聲。
周靖豐擡眼瞧她,“難不成你以為我是個孤身的老鳏夫?”
戚寸心連忙搖頭,“沒有。”
“先生,我之前還不明白舅舅為什麽那麽篤定我能進九重樓,”戚寸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了口,“但那日我聽先生的意思,您和他認識,對嗎?是他跟先生說,讓您收我的嗎?”
“你是想問,我答應收你做學生,是不是因為裴寄清?”周靖豐一笑,花白的胡須微顫,“我是欠他一個人情,原本也在想着,要不要用此事來還。”
“是他在信中篤定,說你一定能過我的關。”
樓內明亮的光線照在周靖豐身上,他衣衫純白,一身氣度,“當年我抛出紫垣玉符,留下持紫垣玉符者可闖我九重樓的話實在是我一時的意氣,這多年來,北魏與南黎之間摩擦不斷,而無論是江湖中人,還是那些文人雅士,皆因此玉符掙來奪去,也不知多少人命喪九泉。”
“心有貪念,不擇手段之人,死了自然無甚可惜,但其中被無辜牽連之人又當如何?就好像你一般,無端端被攪進這渾水裏來,無法抽身。”
周靖豐的神情透出幾分凝重,他輕嘆一聲,“若不讓紫垣玉符一事塵埃落定,天下之人還要為它不死不休。”
“所以那日您才說,我來闖樓,也算解了您一塊心病?”戚寸心恍然。
周靖豐點點頭,又兀自打量她,笑着說道,“但你可不要以為,我真是看在他裴寄清的面子上才讓你過關的。”
“沒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周靖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知,但你自有你的長處,白紙嘛,未經濯染,坦坦蕩蕩,這便足夠。”
離開九重樓時,又是硯竹将戚寸心送至樓外。
戚寸心惦記着那天硯竹給她的酥糖,還有剛剛那顆珍珠,她發現硯竹喜歡金銀首飾和這些漂亮的珠子寶石,就幹脆将自己發髻間的步搖摘下來,斜插在硯竹的發間,“師姐,真漂亮!”
“還有還有,”戚寸心把自己布兜裏油紙包裹的各種糖果都拿出來塞到硯竹手裏,“這些都是我最喜歡的糖,可好吃了。”
硯竹笑得開心,伸手又去摸戚寸心的腦袋。
戚寸心摘了步搖又被她摸腦袋,發髻散散亂亂,可她也不計較,只朝硯竹笑。
回到紫央殿內,戚寸心才發現謝缈已經回來了。
“你被打劫了嗎?”
少年坐在廊上翻書,擡眼瞧見她顯得有些淩亂的頭發,發髻間一件飾物也沒有了。
“我都給師姐了。”
戚寸心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少年也不翻書了,伸手去撥弄她的頭發,“我趕着回來叫你起床,可你卻去九重樓了。”
他語氣有點悶悶的。
“你走的時候也沒叫我呀。”戚寸心望着他。
“是你睡太沉。”
他的手指穿過她烏黑柔順的長發,目光卻停在她鼻梁上的那顆小痣上。
也許是忽然想起那個在檐上相擁的夜晚。
“我們看月亮看出風寒的事連先生都知道了,他還說我們荒唐,缈缈,以後我們別……”
戚寸心話說一半,卻忽然被少年捧起臉,只是那麽一瞬間,他輕輕的一個吻落在她鼻梁殷紅的小痣上。
她一下大腦空白,連自己要說什麽也忘了。
臉頰燙得厲害,她看清他那一雙微微彎起的眼睛,她一時間呆愣愣的,反應過來後,她猛地轉過頭,果然瞧見廊下有幾名宮娥正朝這邊望過來。
她的臉紅了個透,羞窘得不行,拿起桌上的書就去蓋他的臉,“缈缈你做什麽?”
少年一低頭,書便落在他膝上。
“只準你這樣,我就不可以嗎?”少年有些羞怯,又疑惑地問她。
“我沒有,你不要亂說。”她撇過臉。
“我是跟你學的。”
他卻認真地說。
“誰讓你學我的?”
她小聲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