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謝缈才一回宮就被傳至九璋殿中,直至入夜時分才回到東宮。

才聽柳絮在外喚了聲“殿下”,在內殿的戚寸心便立即起身,掀了簾子跑出去。

戚寸心邁出殿門,便見淅瀝小雨裏,被檐下燈火照得分明的那道身影,他仍是一身紫棠色銀線四龍紋錦衣,一手撐着一柄紙傘,邁着輕緩的步子走來。

朦胧的水霧裏,他的臉色有些過分蒼白,一雙漆黑的眸子裏仿佛透不進分毫燈影光色,而他那一邊的寬袖間已被殷紅的血液浸得斑駁不堪,連露出來的一截蒼白腕骨上都殘留着殷紅的血色,刺激着人的視線。

戚寸心愣在那兒,看着他從那晦暗朦胧的光線裏走近,看他走上階梯,又在滿是潮濕的霧氣裏,嗅到他身上稍濃的血腥味。

直至他來到她的面前,柳絮在一旁接過他手裏的紙傘,戚寸心仰面望着他的臉,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又忽然想起昨夜他在雨中回望她時的那副神情。

想起他重複揉撚她的那句“沒聽見”。

也不知為什麽,少年此刻的心情似乎很好,即便兩人到了內殿,戚寸心将金瘡藥粉灑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時,他的眉頭也是舒展的,再不像之前那一次,皺着眉,可憐兮兮地和她說疼。

那道刺青是輕易洗不掉的,只能連帶皮肉剜去。

戚寸心替他上藥的手都是抖的,甚至不敢輕易去看他的傷口。

替他包紮傷口時,她忽然喚他。

少年聞言,目光落在她烏黑的發髻。

她替他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白色細布,說,“以前我在東陵知府府裏做燒火丫鬟的時候,你有覺得我不好嗎?”

“娘子很好。”

少年眼睛的弧度彎起來便如月牙一般。

“你沒有因為我為奴為婢而嫌棄我,沒有因為我們之間身份的天塹而抛下我,”戚寸心擡頭,認真地說,“所以我覺得缈缈也很好,哪裏都好。”

少年一時有些發怔,他垂着眼簾望着蹲在他身前替他上藥包紮的這個姑娘,隔了片刻,他低下去,額頭輕抵着她的額頭,又驀地輕笑了一聲。

戚寸心有太多的話沒有說破。

時至今日,她終于真切地感受到什麽是天家,什麽是皇權。

無論是皇帝謝敏朝,還是南黎朝堂之上的百官,誰都容忍不了南黎的太子手臂上,那一道屬于北魏漢人奴的刺青。

那不單是刺青,還是烙印,烙在謝敏朝的臉上,也踩踏了整個南黎的尊嚴。

延光一年十月廿四,太子謝繁青頂撞皇帝,被禁足東宮。

當夜謝敏朝宿于陽春宮中,貴妃吳氏靠坐在榻上,輕瞥身畔仍拿着一卷書在看的帝王,她思忖片刻,還是出聲道:“陛下,您将太子禁足了?”

謝敏朝随手翻了一頁。

“妾聽聞,是因為一道刺青?”吳氏眼波流轉,聲音比平日裏要顯得溫柔許多。

“什麽刺青?”

謝敏朝卻像是根本沒瞧見身邊貴妃的情态似的,他仍盯着書頁,看得起勁。

“陛下這是何意?”

吳氏有一瞬怔愣。

“鶴月,別聽外頭那些傳言,繁青身上哪有什麽刺青啊,今日在九璋殿裏,我和他是吵了一架,我這個小兒子性子擰巴,氣得我朝他扔了東西,他手臂上那傷啊,是不小心劃的。”

謝敏朝頭也沒擡,“他那樣的脾氣,我是得将他關個幾天治治他。”

吳氏蹙起眉,“陛下……”

“鶴月。”

她才一開口,便被謝敏朝打斷,此時他終于擡起頭,看向她,面上仍帶着笑,“什麽刺青不刺青的,那都是丘林铎的刻意污蔑,他是要打朕的臉,即便外頭傳成什麽樣子,你也不該信。”

他一自稱“朕”,吳氏到嘴邊的話便就此戛然而止。

謝敏朝再度低眼去看手中的那卷書,吳氏在他身旁,臉色已經有些不好。

如今的李适成因李成元一事,正迫切盼望一個報複太子的機會,北魏奴隸刺青這麽好的一個由頭,還沒被李适成拿住話柄,便被謝敏朝輕輕按下去了。

眼看清渠黨就要和太子相鬥,她原打算作壁上觀,再适時添上一把火,卻不想這苗頭才起來,就被這兩日的雨澆滅。

在謝宜澄的母親還未去世時,吳氏便入了王府,做了謝敏朝的側妃,又在謝繁青的母親成為王府繼室時生下了她與謝敏朝的兒子謝詹澤。

這麽多年,謝敏朝待她不可謂不好,登位之後,他亦是力排衆議,封了她貴妃之銜,他們之間常如尋常夫妻一般相處自在,但有時,吳氏卻又覺得自己從來看不清他。

譬如此刻,吳氏原以為他對詹澤最是愛重,可如今她又開始分辨不清,他搶先将太子謝繁青禁足,究竟是真的懲罰,還是暗地裏的維護。

吳氏的心中,剎那被濃重的危機感籠罩。

“陛下,夜深了,歇息吧。”吳氏一張清冷的面龐勉強扯出一抹笑容。

謝敏朝仍在翻看書卷,“你先睡吧,我再看會兒。”

吳氏聞言,面上的笑容一僵。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翻過那書頁的封皮一看,竟是一本《鐘馗捉鬼傳》。

“寫得倒也有趣,”

謝敏朝興味濃厚,“鶴月,不若一起看會兒?”

吳氏再難維持笑容。

翌日清晨,連着下了兩日的雨才算收斂殆盡,紫垣河上霧氣籠罩,天色一片青灰暗淡。

“前日的事我聽說了,”

氤氲熱霧自周靖豐手中的茶碗邊沿冒出,“伊赫人丘林铎那一尾精鐵鞭的确名聲極盛,他可是個武癡啊,早年為一本武學秘籍,他便成了北魏呼延皇室在武林之中的爪牙,這些年來所殺之人無數,北魏武林名門之中,便有幾家是被他滅了門的。”

“所以他這次來殺我,很有可能是北魏皇族的意思?”戚寸心一下明白過來。

“十有八九。”

“我那夜聽他喚我戚少主。”戚寸心說。

“這話也說得不錯,”

周靖豐眼含笑意地看向她,“你是唯一一個入我九重樓的人,你做了我的學生,不是九重天的少主,還能是什麽?”

“明明還有師姐啊。”戚寸心有點摸不着頭腦。

周靖豐搖頭,說話時,花白的胡須也随之微顫,“你師姐自有你師母的衣缽要接。”

戚寸心聽他提及師母,又猛地想起今天這日子,她便忙道:“先生,依照您之前說的,師母不是昨日就該到月童了嗎?”

“她已經到月童了。”

周靖豐撚着顆棋子扣在棋盤上,“只是聽聞你前夜遇刺的消息,她坐不住,替你報仇去了。”

戚寸心滿面驚詫,随後她不由有些擔心,“先生,您不是說丘林铎很厲害嗎?”

“可別小瞧了你師母。”

周靖豐擡眼看她,“丘林铎聲名雖盛,但江湖之大,有的是高強之輩,當然我也不曾見過那丘林铎,不過你也不用擔心,若是打不過,你師母逃跑的功夫也極好。”

戚寸心一時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你夫君身上的刺青沒了?”周靖豐忽然提起謝缈。

戚寸心聞聲一頓,她随即輕輕點頭。

“他雖是謝敏朝的兒子,但好在有一半的血是裴家的,”周靖豐或是想起太傅裴寄清,他不由嘆了口氣,“裴家的兒郎都好,裴南亭更是一個好将軍,可惜了。”

“先生和舅舅是好友嗎?”戚寸心一直想問這件事。

“我與他,當年也算是知己。”

周靖豐笑了一聲。

“那如今呢?”

“如今?”

周靖豐眼底的笑意收斂許多,“如今,自然是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他忽然喚了這小姑娘一聲,正了正神色,問道:“你以為,如今的大黎江山到底是将傾的大廈,還是明日東升的朝陽?”

戚寸心捧着茶碗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希望它是明日的朝陽。”

“因為南黎的內鬥已經太多,這僅剩的半邊天下再經不起一場奪位改姓之争,漢家天下,總好過被北魏蠻夷壓在塵泥裏。我不在乎南黎皇位上坐的人姓什麽,只在乎當年如我一般流落北魏的漢人百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回家。”

所以,它最好是明日的朝陽。

最好,可以朗照神州萬裏,将當年入關屠殺中原百姓無數的魑魅魍魉統統燒毀。

“怪不得裴寄清覺着你好。”

周靖豐定定地瞧着她半晌,露出來一個笑,他慢飲一口茶,“你和他原是同一種人。”

同樣執拗,

也同樣心向朝陽而萬死不悔。

“李氏兄弟多年沆戯一氣,李成元到底有沒有假傳榮祿皇帝聖旨,李适成應該最清楚,所以即便謝敏朝此時按下了刺青一事,這事也不算完,經此一事,李适成怕是也徹底察覺到太子怎會只除一個李成元,而有的人為了求生,什麽事做不出來?”

周靖豐扔下棋子,衣袖拂亂整局棋,“寸心,只怕李适成還是會從你這裏下手。”

在天下人眼中,九重天的少主是南黎太子的太子妃,那麽九重天就一定是太子的助力。

可若是她死了,太子與九重天之間的紐帶便沒了,如此一來,太子便又少一道助力。

日暮下樓時,戚寸心仍不見師母身影,卻在底下瞧見了兩個衣裝簡單利落的年輕女子,她們兩人腰間都挂着一模一樣的蛇形彎鈎,那蛇頭上鑲嵌的兩顆寶石亦如蛇目一般森冷。

“姑娘。”

兩人一見她,便上前齊聲喚。

戚寸心不由看向一旁的師姐硯竹,硯竹正扔了顆糖到嘴裏,感受到戚寸心看過來的目光,她便目光冷淡地看向那兩名女子,輕擡下颌示意。

“姑娘,奴婢子意。”

身穿秋色衣衫的女子垂首行禮,“她是奴婢的妹妹子茹,莊主遣奴婢二人跟在姑娘身邊,保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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