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戚寸心與謝缈到裴府時,大門之上已滿挂白色喪幡。
府內奴仆來回奔忙,但靈堂之內,卻只有一身形稍顯佝偻的老者扶着棺木,背對他們而立。
或黑或白的顏色壓得人心底沉重,戚寸心與謝缈步上臺階,她不由喚了聲,“舅舅。”
事出突然,裴南亭遠在新絡的妻女怕是也還沒收到消息,如今這靈堂裏,冷冷清清,連個哭靈的人也沒有。
戚寸心甚至還從未見過那位表兄裴南亭。
明明謝缈馬上就要将他救出來了,可他怎麽就突然自殺了呢?
戚寸心想不明白。
“寸心,你們來了。”裴寄清聞聲回頭,面部肌肉牽扯幾下,卻始終無法拼湊出一個笑來。
他那雙眼睛好像沒有光了,黯淡得不像話,好像這一日之間,他便比以往更蒼老許多。
“來府裏祭奠的人多,我去幫忙。”戚寸心看出裴寄清想與謝缈談話,便主動說了句,然後她擡頭看了一眼謝缈,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便提着裙擺,叫柳絮等人随她去了。
謝缈點了幾炷香到案前,裴寄清便将他叫去了書房。
一塊沾滿血色字痕的布帛被裴寄清顫顫巍巍地遞到謝缈手裏,他展開那布帛,便見其上所書——“兒全了對父親之孝,對新皇之忠,卻終究愧對鳳尾坡五萬将士冤死之英魂,兒無顏茍活,唯一死了之。”
書房內寂靜無聲,那圓窗外卻隐約有雷聲作響。
很快有雨落下來,濕潤的水霧缭繞滿庭,更襯油綠松枝在其間色彩鮮明。
“五萬?”
謝缈擡眸。
“是五萬,不是上報的十萬。”裴寄清近乎失神般望着庭內于雨水拍打之下搖搖晃晃的松枝,“是你父皇将綏離之戰死于與北魏蠻夷拼殺的将士的部分人數挪到了鳳尾坡一役裏,便成了令南黎百姓震怒的十萬血債。”
可五萬人,他們的血,便也是一條流淌的血河。
“我以為表哥知道我父皇的打算,但看這遺書的意思,他似乎是受了蒙騙?”謝缈定定地看着那坐在書案後的老者。
“要一個将軍不打勝仗,偏打敗仗,這太荒唐……”裴寄清的聲音更顯滄桑,“這話本是你說的,南亭他滿腔抱負,是個愛兵如子的好将軍,若是他的崇寧軍将士是死于與蠻夷之間堂堂正正的血戰,他斷不會如此痛苦,可偏偏……那五萬人,是死于你父皇的算計。”
為一個皇位,為了要一個光明正大,名正言順将榮祿小皇帝趕下皇位的機會。
他要坐上那個位子,也要坐穩那個位子,便不能由榮祿小皇帝與張太後再有翻身之機。
“他是收到你父皇以我的名義送去的信件,才會出兵鳳尾坡……”
裴寄清那雙眼睛泛紅,淚花盈滿眼眶,他一只手緊緊地攥着案角,“也許是收到你問罪李成元的消息,他猜到了你我要将鳳尾坡一役的這口鍋扣到李成元頭上,他不願讓我的謀算白費,卻也不想自己無罪釋放茍活于世,所以才……”
“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将他逼上了絕路。”
而謝缈靜默地看着那血書片刻,“舅舅聰明一世,可想過今日所發生的的一切,也許也在我父皇的算計之中?”
只丢出去一個李成元就想平息衆怒?怕是不夠。
謝敏朝這是斬斷了裴寄清的一尾。
“今晨一收到你表兄的死訊,我便猜到了。”裴寄清滿臉滄桑老态,他閉了閉眼,“可繁青,你父皇這多年建立起來的勢力之廣,他要坐那個位子,什麽時候不能坐?他為什麽一定要執着于什麽名正言順?”
“是因我大黎自丢失半壁江山後,南黎偏安一隅,對外軟弱,對內鬥争不斷,早已是風雨飄搖,人心不安,軍中士氣亦極容易受到影響,若沒有一個順理成章的由頭,南黎必将因為前方大戰,後方奪權篡位而人心惶惶,但若他有這樣一個由血肉性命堆積起來的鐵證,那麽他登位,便是衆望所歸。”
謀朝篡位和衆望所歸,兩者之間,相差太大了。
“我沒有後悔的餘地。”
裴寄清雙指輕抵鼻梁,“如今的南黎需要的帝王,非是鐵血手腕不能扶将傾之大廈。”
謝缈輕瞥庭內淅瀝的雨幕,陰沉的天色照着他冷白的側臉,他扯了扯唇,神情寡淡,“那老東西真是好算計。”
天擦黑時,雨勢更為盛大,天邊雷霆裹挾閃電聲聲不斷,濕冷的氣息輕拂人的面頰,更添徹骨涼意。
戚寸心坐在門檻上,回頭看了眼燈火明亮的靈堂內,那一具黑漆漆的棺木靜靜地停放在那裏,燭火跳躍,煙霧缭繞。
“太子妃,吃些東西吧。”
柳絮端來了一碗熱湯,還有一份糕點。
後廳裏早已擺過晚膳,但裴寄清遲遲不出現,謝缈也不見身影,戚寸心自己在桌前坐了會兒,也什麽都沒吃,冷掉的飯菜很快便被撤下去了。
戚寸心接過柳絮手裏的湯碗,才喝了一口,原本已經有些僵冷的身體頓添幾分暖意,但忽然之間,她望見那淋漓雨幕裏,對面檐上不知何時添了一道身影。
竹編鬥笠之下,身披黑色鬥篷的男人身形魁梧,他擡頭時,檐下數盞燈火照見他有別于中原漢人的深邃輪廓,他額前系着狼毛編織的抹額,臉上一道疤十分顯眼,嘴上咬着一塊肉幹,半張臉都殘留着青黑的胡茬。
“九重天少主戚寸心?”
他甫一開口,洪亮渾厚的嗓音剎那刺破這雨夜掩蓋之下的平靜。
“是丘林铎!”
徐允嘉認出他腰間的一柄精鐵鞭,随即面色一變,立即擋在戚寸心身前。
江通丘林铎,是伊赫人中最負盛名的武學奇才。
院中守衛個個戒備起來,全部湧向戚寸心,将她擋在後面。
丘林铎吐了那半塊肉幹,驟然抽出腰間的精鐵長鞭,自檐上飛身躍下,迅速朝戚寸心而來。
精鐵長鞭穿過雨幕,帶起陣陣罡風的剎那,鐵鞭之上機巧轉動,尖銳的棱角猶如一頭狼尖銳的爪牙般,劃破數名守衛的脖頸。
剎那鮮血迸濺,血腥的味道在雨水裏蔓延。
徐允嘉韓章等人以刀劍抵擋幾番,卻終抵不住此人高深內力,被鐵鞭纏住腰身瞬間摔了出去。
層層壁壘如此迅速告破,那棱角尖銳的鐵鞭朝戚寸心的面中襲來,耳畔是柳絮等人的驚叫聲,她踉跄後退,手中的湯碗摔碎在地。
一道紫棠色的身影飄然而至,白玉劍柄之間纖薄的劍刃驟然抽出,一個輕巧的劍花勾住鐵鞭的同時往後用力一拽。
少年被雨水沾濕的面龐更透幾分冷感,他面無表情,飛身一躍,提劍朝丘林铎而去。
劍影閃爍,他的招式快得幾乎令人看不真切,丘林铎操控着精鐵鞭與之幾番纏鬥,一時不察,竟被劍鋒劃破了鼻頭。
他落在檐上,一手扔下戴在頭上的鬥笠,手指蹭了一下鼻頭的血跡,只瞧了一眼,那血色便被雨水沖刷幹淨。
他半眯起眼睛,審視起那少年。
“這不是星危小郡王嗎?哦,如今是南黎的太子殿下了。”丘林铎瞧着他那一張過分張揚出色的面龐,“殿下可還記得我啊?五年前在麟都皇宮內,我在五皇子那兒,還嘗過一鍋狗肉湯,我聽說,那是殿下你的饋贈。”
“當日殿下以羸弱病體弄死福嘉公主的愛寵白狼時,我還以為是你僥幸,卻不想,殿下竟也武功不俗。”
饋贈?狗肉湯?
戚寸心驀地想起她生病低熱的那個夜晚,少年用極熱的帕子放在她的額頭,又将被子替她蓋了一層又一層。
“我以前也是這樣照顧烏雪的。”
那時候她以為烏雪是個人,卻聽少年清清淡淡回她一聲:“死了。”
烏雪死了。
原來是這樣死的。
“你來得也好。”
戚寸心正恍惚出神,卻聽少年清泠的嗓音在雨中傳來。
他仰面去看那檐上的男人,仍然是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卻裹滿了冰霜陰戾,他一笑,“當日你吃的那幾塊肉,夠你今日被剁成肉泥了。”
“殿下年紀輕輕,心卻狠得出奇。”丘林铎哈哈大笑,随即再度揮出鐵鞭,雨水砸在鞭身,帶出淩厲水花。
謝缈側身躲過,随即一躍而起,劍刃與鐵鞭相接,擦出道道火星子。
戚寸心緊緊地盯着躍至檐上與丘林铎打鬥的謝缈,看他的身影猶如流星一般在雨中穿梭。
丘林铎到底是江湖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存在,他的招式老辣狠毒,非是一般人能夠招架,但謝缈年十七便已有不俗造詣,比之這潛心鑽研武學的瘋子丘林铎,百招之內,竟也未落下風。
戚寸心見他腰腹被鐵鞭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便不由喊了一聲。
徐允嘉和韓章等人勉強起身施展輕功朝丘林铎而去,與此同時,收到消息的滌神鄉鄉使程寺雲帶着人匆匆趕來,也接二連三躍上檐去。
“寸心,過來。”
裴寄清提着衣擺匆匆從廊上來,将戚寸心擋到身後,肅着臉緊盯着那檐上的丘林铎。
謝缈躲開丘林铎的鐵鞭翻身而下,回頭便見程寺雲等人被丘林铎的鐵鞭一一打落下來,摔入雨地裏。
“殿下果然是少年奇才,這根骨比我年少時還要強上數倍,”那丘林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神情卻帶了幾分惡劣,“殿下如今是榮華加身,可惜啊,你手臂上那北魏奴隸的刺青怕是永遠洗不掉了。”
“南黎的儲君,是我北魏皇族踩在腳下的賤奴哈哈哈哈哈……”
丘林铎大笑着,也不去看那雨幕之中多少人聽聞他此言之時面上的神情變化,他只将朝他襲來的侍衛和歸鄉人打下房檐去,再轉身掠入更深的夜幕之中。
“戚少主,你的命,我丘林铎一定會取走!”
除卻淅瀝的雨聲,這院子內寂靜得可怕。
戚寸心望着雨幕裏的少年,他鬓邊落了縷淺發在側臉,這朦胧燈火未将他面上神情照得分明。
徐允嘉握着劍柄的手不由緊握成拳,也許是想起在北魏麟都的皇宮裏,他與丹玉陪着還是星危郡王的謝缈忍辱負重的每一日。
平日寡言冷臉的他,也不由憋紅眼眶。
而謝缈被劃破的衣袖之間,那手臂上顯露的青黑色印記教人看得分明,他站在那裏,直至院中諸多侍衛被裴寄清揮退時,仿佛才有了些動靜。
他回過頭,剔透的雨珠順着他的鼻梁滑落,他的一雙眼睛越過許多人,徑自看向被裴寄清擋在後面的戚寸心。
他面無表情,一雙眸子是黑漆漆的,于濕潤的水氣霧色裏,他就那麽看着她。
戚寸心提起裙擺跑下階梯,不顧淋漓的雨,跑到他的面前去,仰面望着他,她想伸手去觸碰他,手指卻又蜷縮了一下,她開口輕喚,“缈缈……”
他不笑的時候,這雙看着她的眼睛也是冷的,好像天生沒有溫度,好像他再不是那個純情羞怯的少年。
他隔了半晌,喚她一聲。
他泛白的唇微彎,嗓音清泠,“你聽到什麽了?”
語氣如此平靜,可戚寸心卻能從他的那雙眼睛裏窺見這平靜之下翻湧的危險暗流。
她的手有些細微地發顫,卻還是鼓起勇氣抱住他的腰,她輕靠在他的胸膛,鼻間的酸澀牽連着眼眶也一片濕熱,她卻還是扯出一個笑,說:
“我什麽也沒聽到。”
她怎麽可能沒聽到?
但也許是她窺見洶湧暗流的同時,也隐約察覺到了他某些難以言狀的敏感脆弱。
“缈缈,你疼嗎?”
她的眼淚流淌下來,混合在拂面的雨水裏,悄悄不見,她伸手輕拍他的後背,說:“我們回去吧。”
“你沒聽到。”
他垂着眼簾,去看懷裏她被雨水淋濕的烏黑鬓發,語氣輕緩地揉撚着她的一句話。
那雙眼睛彎起來,他蒼白面頰沾染的血跡已經減淡,在這樣被雨水浸濕的燈影火光裏,他近乎輕柔地摸了一下她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