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鶴月?”

一聲輕喚令貴妃吳氏驟然回神,她擡首對上面前這帝王的一雙眼睛,便扯出一抹笑,随即替他拂去龍袍上的褶皺。

“怎麽總是走神?”謝敏朝握住她的手,面上流露幾分關切。

吳氏的掌心是冷的,事實上這兩日她在面對謝敏朝時,便總有一股子涼意鑽在後脊骨裏,即便他如往常般待她溫和,她也總是覺得肌骨泛寒。

“妾是在想詹澤的婚事。”

她垂下眼簾,盡量如從前一般平靜。

“啊,”

謝敏朝經她這麽一提醒,便也想起來了,“還有一個月,就是詹澤娶皇子妃的時候了。”

那是欽天監選好上呈過的日子,在謝缈以太子身份回月童城後不久便定下了。

是左都禦史趙喜潤的嫡女。

“那再有個半月,就是繁青的生辰了。”謝敏朝冷不丁地添一句。

吳氏随即擡眼,望向他。

謝敏朝輕拍她的手,笑着道:“這是太子回到南黎之後的第一個生辰,鶴月,我看就由你準備他的生辰宴吧,繁青不喜鋪張,就不必安排外臣了,只我們一家子就足夠。”

“……妾記下了。”

吳氏恍惚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待身着绛紫龍袍的帝王走到殿門處時,她卻又忽然聽見他驀地再喚一聲,“鶴月。”

吳氏看過去,殿外的天色仍是黑的,還不見亮,而謝敏朝就在殿門處,回首望她。

“你可是有什麽事要問我?”

他就那麽定定地瞧着她,語氣頗有幾分意味。

可吳氏心亂,她根本沒聽出其中隐秘的意味,她只是勉強露出一個笑,搖頭,“沒有,陛下快走吧,可別耽誤了早朝。”

謝敏朝盯着她的面容,他的眼底似有幾分情緒淡了下來,随即點點頭,“朕這就走。”

謝敏朝走後,直至天光既破,晨光大盛時分,吳氏還一直坐在殿中,一言不發。

繡屏要上前替吳氏梳發,卻被她揮手拒絕,一時間,繡屏也是什麽話都不敢說,只立在一旁。

殿外有一道颀長的身影走進來,繡屏一見,便忙喚一聲。

謝詹澤走進殿內,朝吳氏行禮。

而吳氏擡眼看他,那雙清冷的眸子裏壓着片暗沉沉的光影,她側過臉,“繡屏,出去。”

“是。”繡屏低聲應,随即便帶領一衆宮人出了殿門,再将門合上。

“母妃,兒臣回來得晚,前日母妃受驚了。”

謝詹澤瞧見她脖頸間纏着的白色細布,便蹙了蹙眉。

“詹澤。”

吳氏聞聲卻冷笑一聲,她一雙眼睛定定地打量眼前的兒子,“怎麽在為娘面前,你還要裝?”

“母妃……”謝詹澤一頓。

“那關浮波若非是你派的人,她何必假意殺我,解我危局?”吳氏從前只當這個兒子是愚孝,是不肯争,卻不曾想,他竟然連自己這個做母親的都要瞞着,時至今日,吳氏才驚覺她或許并不夠了解自己的兒子。

謝詹澤垂首,半晌沒說話。

“你是想引謝繁青出手是嗎?可詹澤,你有沒有想過陛下為何讓我陪着太子妃去潛鱗山的宗廟?”吳氏的面色有些發白,她仍忘不了那日雨幕之間,銀甲軍的長戟抵開關浮波那把峨眉刺時的一幕幕,“臨行前,他還偏對我說了一句‘小心’,你說他派濯靈衛跟着我,到底是為監視我的舉動,還是保護我?”

“從前是我想錯了。”

吳氏的眼眶逐漸泛紅,或是想起年少時自己不顧一切入王府,一定要同自己看上的男子在一起,哪怕他已有正妻,哪怕她只是側妃。

一個商戶女,能入王府做側妃,已是高攀。

可明明在遇見謝敏朝之前,她發過誓絕不嫁人為妾。

“詹澤,是我忽略了,你父皇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早與往常不同了。”她心中凄涼一片,渾身都是冷的,她擡眼看向謝詹澤,“他清楚地記得謝繁青的生辰,今晨還要我準備生辰宴。”

“外頭還傳你父皇此時立謝繁青為太子實則是為你鋪路,”她深吸一口氣,冷冷一笑,“如今看來,誰為誰鋪路,還不一定呢。”

“關浮波是受你派遣的事,絕不能被你父皇知道。”

她擰着眉,說道。

一直垂着頭,沉默不語的謝詹澤此時終于擡眼,看向她,并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母妃請安心。”

“我往常最恨你不将謝繁青當回事,如今知道你肯争,我也算安心些了。”吳氏斜他一眼。

“母妃,我不是要争。”

謝詹澤卻搖頭,他說話仍然是輕輕緩緩的,“只是九重樓在我南黎皇宮中,而天山明月之威名淩駕天家之上,這本不該。”

他微微一笑:“所以即便父皇知道關浮波是受兒臣派遣,那也沒有關系,因為兒臣與父皇的目的是一致的。”

吳氏瞧着他,“你就真不擔心謝繁青在你父皇面前越過你去?”

“母妃,繁青是儲君,他本就與兒臣不一樣。”

謝詹澤說道。

吳氏扯了扯唇,語氣意味深長,“你到底是我的兒子,詹澤,經此一事,我既知你這般動作,那麽便也不難猜你的想法。”

“要争就争,在我面前,你又何必打什麽馬虎眼?”

謝詹澤卻不答她,只是舀了一杯熱茶遞到吳氏眼前,眼眉間笑意溫潤:“母妃請用。”

延光一年十二月七日。

月童城降下這一年第一場雪。

因今日是太子生辰,戚寸心昨日特地向周靖豐告了假,今日也難得不用早起。

可她有點興奮,早早地就睜開眼睛,也不像之前那樣過分貪戀被窩的溫度,而是坐起身去捏身側少年的臉。

少年睡覺時很安靜,夜裏也極少會翻身,此刻平躺着正睡得安穩,卻忽然被她捏住臉蛋,他迷茫地睜開眼,握住她的手腕,“娘子,你做什麽?”

他皺了一下眉,有點起床氣。

可小姑娘卻忽然湊過來,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說:“缈缈,生辰吉樂!”

鈴铛的聲音響啊響,卻不及她的聲音清脆悅耳。

他望着她,好像連生氣也忘了。

戚寸心側過身去打開靠着床頭的那扇窗,窗棂還沾染了未來得及融化的晶瑩雪粒,凜冽的風吹着她的面頰,殿外寒霧輕籠,半空之間猶如鹽粒的雪花渺小到看不太清。

“缈缈,下雪了。”她戳了戳他的肩膀。

少年擁着被子坐起身,擡眼望見窗外景象,他的一雙眸子清清淡淡的,卻伸手将她也攏進被子裏。

“冬天我唯一喜歡的就是雪了。”

戚寸心和他坐在床上,迎着窗外凜冽的寒風,裹着一個被子,她彎起杏眼,輕聲說。

少年的聲音仍有幾分未曾消退的睡意,也沒什麽情緒起伏,“可我最讨厭下雪。”

也許是本能地察覺到了些什麽,

她偏過頭看向少年明淨無暇的側臉。

“但是缈缈不能讨厭今天。”

少年聞聲,迎上她的目光,“嗯?”

“今天是你的生辰啊。”

她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亮,“沒有十八年前的今天,我也就沒有機會和你坐在床上看雪了。”

少年纖長的睫毛也許是被更凜冽的風吹得微動,他看了會兒她的臉,又去看窗外。

“可我不想和父皇他們一起過什麽生辰宴。”他又變得有點黏糊糊的,靠在她肩上。

“其實我也不想。”

戚寸心尤其不太想跟吳貴妃母子坐在一桌吃飯。

“那我們在宴上少吃點,回來再一起另過生辰。”她摸了摸他的腦袋,“今天是你的生辰,今晚我就不逼你陪我看我喜歡的書了,今晚就看你喜歡的。”

少年半垂着眼簾,那雙漆黑的眼瞳仿佛浸潤過星子般漂亮的光影。

“你總是耍賴。”他說。

“那你還總是騙人呢。”她小聲反駁。

少年抿着唇笑得羞怯,卻在被子裏抱住她的腰。

戚寸心也在笑,但看着他片刻,耳畔呼呼的風聲好近,庭內寒霧裹雪,天光散漫,她忽然說,“缈缈,你不用怕雪,也不用怕任何已經過去的東西,你活着,這就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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