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太子的十八歲生辰宴設在瓊玉殿,至此太子的禁足令也算解了。
光祿寺卿半月前便将定好的菜式單子送到了貴妃吳氏的手裏,幾經增删,才定下最終的這一桌生辰家宴。
殿外的雪已經下了一整日,瓦檐各處多多少少都已經添了晶瑩的積雪,樹影枝葉間難免沾惹幾處純白,在此間石燈暖色的火光朗照之下,便更顯晶瑩剔透。
“今日最是難得,我們這一家人,也勉強算是齊整。”
謝敏朝也不用劉松服侍,自己倒了杯熱好的酒,樂呵呵地舉起杯,“來,喝酒。”
吳氏舉杯應了一聲,随即便以袖掩面,飲下一杯酒。
“太子。”
謝詹澤才将酒盞放下,便命身後的人送上來一個長方的錦盒,他朝謝缈露出一抹笑,“這是江紹原的《柳三洞庭序》,是我贈與太子的生辰禮。”
“這江紹原是百年前的書法大家,他的真跡可是千金難求,前些日子你不在月童,便是去尋這東西了?”
謝敏朝瞧了那錦盒一眼,來了點興致。
“還在洗塵觀小住了幾天,洗塵觀的山泉水煮茶,滋味總是不同。”謝詹澤說話總是這樣輕輕慢慢的,不疾不徐。
“你啊,就愛訪什麽名山道觀,沒個正行。”謝敏朝笑着搖頭,随即又對謝缈擡了擡下巴,“繁青,你二哥送的這可是好東西,快收着。”
謝缈輕瞥那侍女懷中的錦盒,忽然察覺到衣袖被人拽了一下,他側過臉,望見身側的小姑娘正偷偷朝他使眼色。
他在底下攥住她的手腕,鈴铛聲響了兩下,他看了身後的柳絮一眼,柳絮當即垂首行禮,随即走上去收了那東西。
“多謝二哥。”
謝缈端着酒盞,語氣散漫。
而吳氏聽着細微的鈴铛聲,一雙妙目輕輕地掃過二人,微勾唇角,“太子與太子妃腕上纏了鈴铛,人也像分不開似的。”
謝敏朝抹了把下巴青黑的胡茬,裝作沒瞧見謝缈與戚寸心在桌下的小動作,“年紀輕嘛,也無傷大雅。”
“再過些日子,詹澤也要娶妻了,這往後再有家宴,這兒便要再添一個座了。”謝敏朝一邊飲酒,一邊笑着說道。
殿外風雪依舊,而殿內似乎也其樂融融,少了許多規矩,便好像與尋常人家的家宴也沒什麽不同。
但戚寸心卻覺得時間有些難捱,桌上滿盤珍馐,比之東宮的膳食還要更為奢靡精致,但當着吳貴妃母子,尤其是當着僅是第二次見的南黎天子謝敏朝,再美味的東西,她也有點食不知味。
忽的,謝敏朝喚了她一聲。
戚寸心回過神,忙擡首應聲。
“周靖豐可同你說起過,九重樓為何在我南黎皇宮?”謝敏朝十分随意,一手撐在桌上,半點不顧身為帝王的姿儀。
“先生和兒臣說過。”
最初九重樓是昌宗皇帝親自命人建造,原打算交由周靖豐,用以招攬江湖有志之士入九重樓,為收複失地而做準備。
但後來九重樓還未建好,昌宗皇帝便逝世了,繼位的德宗皇帝更為軟弱無能,最終在德宗皇帝同意将質子送入北魏時對謝氏皇族徹底失望,憤而出走。
依照昌宗皇帝的遺旨,九重樓屬于周靖豐,除他之外,任何人無權渡紫垣河,去到對岸。
“那你以為,九重樓該是周靖豐的,還是我們謝家的?”
謝敏朝饒有興致地瞧着她。
他這一句“我們”,便将戚寸心也容納其中。
“是先生的。”
當着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戚寸心明知他也許想聽她說的,并不是這樣一句話,可她卻還是說了。
吳氏在一側才替謝敏朝斟滿一杯酒,聽聞她此言,便不由輕擡眼簾望向她,眼底添了幾分驚詫。
這丫頭究竟是個傻的,還是真就膽子大?
謝敏朝聞聲也是一頓,但他面上卻不見絲毫怒色,只是接過吳氏遞來的酒盞,目光流連在戚寸心與謝缈之間,忽而又問她:
“那你是心向九重樓,還是心向繁青?”
“九重樓裏的周靖豐是教兒臣讀書明理的先生,太子殿下是兒臣要共度餘生的夫君,我既要尊師重道,也會敬愛夫君。”
戚寸心盡量讓自己顯得鎮靜些,“父皇,兒臣以為這并不需要二者取其一。”
在一旁的謝缈一手撐着下巴,靜默地望着她的側臉,輕彎眼睛。
謝敏朝看了一眼他,随即再落在戚寸心面上的目光便更添幾分意味,他抿了口酒,笑着點了點頭,“說得不錯。”
她偏偏如此坦蕩,不知奉承。
卻更如一道不透風的牆,在周靖豐的教導下,越發明白什麽才是滴水不漏。
謝敏朝眼底的笑意略淡了些。
而一旁默不作聲的謝詹澤也狀似不經意地瞧了一眼戚寸心。
明明是太子的生辰宴,可這坐在一桌的所謂“一家人”在這其樂融融的表象下,卻各有幾番心思洶湧浮動。
夜漸深,宴飲過後,戚寸心和謝缈走在回東宮的路上。
路上已有積雪,他們踩上去便是兩雙腳印。
也許是在宴上喝了太多酒,少年白皙的面頰此刻泛着薄紅,一雙眼睛也霧蒙蒙的,他一身紫棠暗紋錦袍,更添明豔風流。
戚寸心扶着他的手臂,又仰頭去望他。
她披風的兜帽眼看就要從頭上掉下去,少年低着眼睛看她,伸手一下将兜帽扣回她腦袋上。
戚寸心的視線一下全被遮擋了,她掀起鑲了狐貍毛的帽檐,“缈缈,你餓嗎?”
少年點頭。
“我也是。”戚寸心說着還嘆了口氣,“我在桌上時什麽也吃不下,但這會兒跟你出來了,我又覺得餓了。”
“缈缈,我們快點回去,我還有禮物送你。”她嫌他走得慢,拽着他的衣袖希望他走得快一點。
禮物?
少年稍帶幾分朦胧醉意的眼睛有一瞬清亮許多,“是什麽?”
“你回去就知道了啊。”
戚寸心抓着他的衣袖晃來晃去。
茫茫雪地,有鳥輕踩枝葉引得積雪簌簌而落,披着正紅色鑲狐貍毛邊兒披風的小姑娘發髻隐在兜帽裏,一張面龐白皙漂亮,鼻尖兒卻被凍得有一點兒發紅。
晶瑩的雪花一顆顆落在她身上,她抓着他的衣袖晃啊晃,鈴铛的聲音也始終在耳畔響個不停,她在雪地裏倒着走路,燈籠的光影浸潤在她的周身。
少年忽然往前幾步,紫棠的衣袂在燈影裏泛着瑩潤的華光,他伸手撈住她的腰,足尖輕點,細碎的雪在腳下飛濺的剎那,他已經帶着她淩空一躍,施展輕功飛去夜幕深處。
底下的柳絮擡頭只瞧見那兩道身影掠過,她便笑着去喚身後的宮娥太監趕緊回東宮。
謝缈猶如踩踏流星一般,帶着戚寸心飛躍宮檐,穿行于凜冽寒風之中,她的耳朵藏在兜帽裏,倒也沒被凍到,只是鼻尖兒越發紅了點。
不遠處被一行宮娥太監簇擁着的貴妃吳氏瞧見了這樣的一幕,她手指輕擡,令繡屏遮在她上方的紙傘偏了點方向,随即她的目光落在遠處覆了積雪的瓦檐上,她面上沒什麽表情,卻忽然喚了聲身側的錦衣青年,“詹澤。”
“他好像真的很看重這戚寸心。”
謝詹澤負手而立,雪花落在他肩上轉瞬成了濕潤的水痕,他的目光越過那高檐卻再看不清什麽身影,他淡淡一笑,并不作聲。
戚寸心和謝缈回到紫央殿中時,渾身都要冷透了。
但殿中卻是暖融融的,待柳絮命人準備的一桌飯菜送到,戚寸心的身體已回暖許多。
她同謝缈坐在一處吃過飯,她就忙讓子意将自己準備的禮物拿了出來。
那是一件殷紅的錦袍,那瑩潤泛光的料子極好,上面用金線繡了仙鶴紋與松竹浪濤紋,雖不及宮中繡娘精巧細致,卻也算平整漂亮了。
“以前在東陵知府府裏的時候,我早上領月錢瞧見了府裏大公子的衣裳,就是遠遠看着,那料子也特別漂亮,我當時就在想,我要是有錢買到那樣的料子,也給你做一件衣裳穿。”
戚寸心說着還抿唇笑了一下,“如今這件衣裳的料子比葛家大公子的那身衣裳還要好,就是我的女工……可能是沒辦法和宮裏的繡娘比。”
以前為了生計,在沒入知府府裏做燒火丫頭前,她也做過一段時間的繡活,這倒是得了她母親的真傳,雖是比不得皇家內院裏的繡品,但以往拿出去賣,也是拿得出手的。
謝缈靜默地看向托盤裏疊放整齊的那件衣袍,過了片刻,他又擡首望向她,“所以你之前趁我睡着的時候抱我,是在量體?”
子意和子茹還在一旁,柳絮和幾個宮娥也在殿門處。
一時諸多目光停在戚寸心的身上,她的臉頰一瞬燙紅,随即瞪他:“你裝睡?”
少年彎唇不語。
夜裏洗漱過後,兩個人一只貓,都窩在了床榻裏。
小黑貓暖呼呼的,就蜷縮在戚寸心的左邊,她和謝缈靠着枕頭,同看一本書。
“衣裳做了很久嗎?”他忽然問。
“也沒有很久,知道你生辰快到了的時候,我才開始做的。”戚寸心摸着小黑貓的腦袋,說。
謝缈的目光從書頁移到她的臉上,“其實不用這樣的。”
戚寸心仰面望他,“可我那會兒明明看到有一個人好像很開心。”
少年的唇角有點壓不住微揚,被她這樣看着,還有點害羞,他側過臉,“誰?”
“我夫君。”
她伸手去捧回他的臉,又忍不住笑。
床榻一側燈籠柱裏的火光閃爍,也不知少年修長的手指翻過了幾頁,殿內寂寂,戚寸心克制不住地打起了哈欠。
“這個金蟬槍就是之前被你殺掉的那個人的兵器吧?”她的聲音已經裹了幾分睡意。
少年應聲。
“那這個是什麽?”她半睜着眼睛随手一指。
“青锏钺。”
慢慢的,她的聲音小下去。
對于戚寸心來說,和他一起看兵器譜,就是最催眠的事情。
少年有點不滿,伸手戳了戳她的臉頰。
她一下睜開眼睛,不情不願地盯着他手裏的書頁,“沒睡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