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臨近年關,二皇子謝詹澤與左都禦史之女趙栖雁大婚。
在趙栖雁成為皇子妃之前,謝詹澤原娶過一個妻子。
也是月童高門望族之女,卻是個三房嫡出的。
那時齊王府嫡長子謝宜澄是世子,嫡次子謝繁青則是星危郡王,而謝詹澤只是齊王府庶子,并不能承襲任何爵位。
在當時,那門親事已經是吳氏能夠為自己的兒子争取來的最好的親事。
只是那女子體弱命薄,前兩年便因病去世了。
而如今謝詹澤成了皇子,前些日子又受延光帝謝敏朝指派在新絡查出了蔣瑞的案子,他的地位早非往日可比。
與左都禦史趙喜潤的這門親事,亦是帝王親自指婚,如今,謝詹澤風頭正盛。
“妾服侍殿下寬衣。”
新婦趙栖雁一身紅裝,在被眼前這俊朗的青年抽去手中的織錦團扇時,她雙頰微紅,含羞帶怯。
謝詹澤的眉眼更像吳氏,只是這雙眼睛卻不似吳氏那般清冷無波,反而時常是帶笑的,教人只看他的眼睛便覺溫柔動人。
此刻他眼底猶帶幾分朦胧醉意,含笑按下新婦的手,浸潤醉意的嗓音仍然溫潤,“栖雁喚人來除去身上的釵環吧,我這一身酒氣,須得先去沐浴換身衣服。”
趙栖雁羞怯垂首,“是。”
謝詹澤站起來,轉過身時面上溫和的笑意便收斂許多,他掀了簾子走出去,門外的宮人适時朝他行禮。
浴房內靜悄悄的。
謝詹澤自主殿一路走過來,才上階梯便揮退身後提燈照亮的宦官,他兀自推門進去,暖黃的光影裏是彌漫的熱霧。
掀開一道珠簾,一道纖瘦的身影不知何時便已經等在那裏。
珠簾碰撞的聲音清脆,那身穿宮娥水綠裙的年輕女子回過頭,晦暗光影裏,她烏發如雲,一雙眼睛若盛秋水,顧盼生姿。
“冬霜。”
謝詹澤一見她,面上便又浮出一抹笑來。
名喚冬霜的宮娥躬身行禮,“奴婢這就替殿下寬衣。”
她的手指輕解他腰間鞶帶的金玉扣,而謝詹澤低眼打量她凝白的側臉,一剎攥住她的手腕。
冬霜擡首,眼眶濕潤。
“冬霜可是在怨我?”他的手指輕撫她的眼尾。
冬霜一瞬低下頭去,“世子去時,殿下如約将奴婢帶回,奴婢已經十分感念殿下恩德,不敢有怨。”
謝詹澤卻目光順着她的側臉下移,落在她腰間懸挂的那柄匕首上,他的聲音仍舊溫柔平靜,“冬霜,父皇指婚,我不得不遵從。”
“奴婢知道。”
冬霜垂着頭,輕聲道:“奴婢出身低賤,如今還能在殿下身邊,這已經足夠了,奴婢不敢多作他想。”
她說罷,便輕輕擡首,掙脫開他的手,替他一顆顆解開圓領喜袍的衣扣。
但謝詹澤凝視着她那雙猶帶水霧的眼,片刻後,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下颌,親吻她的嘴唇。
暖黃暗淡的燭光映在窗紗上,兩道身影依偎在一起,于這靜谧深沉的夜,墜入熱霧氤氲的浴池裏。
值此凜冽寒夜,渾圓的月高挂在夜幕之中,灑下的銀輝縷縷,落在湖畔的雪地裏,一盞又一盞的宮燈猶如星子排列。
“年關一過,蔣瑞和蘇家長房的那些人就都要處斬了。”丹玉跟在太子身側,有些岔岔不平,“鸩殺太子妃的大罪到底也只扣到了他們這些人的身上,二皇子倒是片葉不沾身,如今還娶了左都禦史的女兒。”
少年身着殷紅的圓領錦袍,外頭又穿了一件玄黑暗紋的對襟氅衣,龍紋金扣在衣襟處墜着小小的精美玉飾,他金冠玉帶,在這茫茫白雪中步履輕快,一張漂亮的面龐也未顯露分毫不快之色。
“讓你找的人呢?”他手中團了個雪團,分毫不在意浸潤骨肉的冷。
“臣找是找到了,不過……”
丹玉頓了一下,才道:“我去時,那人已經被一個身手極好的青年給給救下了。”
“誰?”
少年聞聲,回頭瞥他。
“臣差點都要跟他打起來了,可他說,他是太子妃的哥哥。”丹玉的神情變得有點怪,“好像叫什麽莫宴雪。”
莫宴雪?
謝缈對這個名字并沒有什麽印象,但因此人姓“莫”,他便也明白過來。
石鸾山莊莊主與周靖豐的關系,他當然也是知道的。
戚寸心此前也跟他提起過,她多了三百九十五個哥哥姐姐。
“他做了什麽?”
謝缈平靜地問。
“他已經将那人的嘴撬開了,那人證實,要他将春枯散交給蘇雲照的,是孟複的人。”
“孟複?”
謝缈分毫不覺意外,“李适成的狗啊。”
“但目前就算那人能指證孟複,怕也不足以定孟複的罪,畢竟孟複從未露面過,他大可以推卸到底下人身上。”徐允嘉在一旁開口道,“而孟複身後的李适成,就更難以查證。”
“這老東西,真狡猾。”
丹玉不由罵了聲。
“急什麽?”
謝缈仍不緊不慢,扔了雪團,融化的雪水浸了滿手,他輕彎眼睛,神情卻是陰郁沉冷的。
“他為殺我娘子費盡心思,我總要回敬他些什麽才好。”
二皇子大婚,今夜的宮宴還未結束。
謝敏朝與貴妃吳氏已經離開,作為太子妃的戚寸心便只能留在宴上,不久之前謝詹澤才借着醉酒被奴婢扶回宮去,戚寸心便成了這宴上皇家最後一人。
謝缈處理東宮事務尚且未至,這宴飲正酣,不少命婦與世家貴女于這火樹銀花般的幾重宮燈映照下,時不時地打量着坐在上面的太子妃戚寸心,又偶爾左右之間竊竊私語。
“燒火丫頭”,“奴婢”,“澧陽戚家”之類的字眼偶爾會傳到耳力好的子意,子茹耳朵邊,子茹忍了又忍,摸着腰間泛着冷光的銀蛇彎鈎,眉眼已有些煩躁。
“子茹。”
子意低聲喚她,朝她搖頭。
戚寸心偏頭瞧見子茹的模樣,她的耳力雖然不像子意,子茹她們這些習武之人那樣好,但看子茹的神情,她也能猜得到底下那些人在偷偷說些什麽。
戚寸心小聲對她二人道:“我用不着藏着掖着,也不怕她們說。”
“是,姑娘。”
子意拽了一下子茹的衣袖,低首應聲。
事實上,這宴上也不單只有朝廷命婦與月童貴女在打量上面的太子妃,便連某些皇親貴胄或是朝中的官員也偶爾會去看她。
太傅裴寄清不在,李适成稱病未至,但窦海芳等人卻來得齊整。
自太子仙翁江遇刺後,再回月童時,戚寸心這個名字便已傳至月童諸多高門之內,她的過往,她的一切都被各路人查了個清清楚楚。
她在東陵為奴為婢,做後廚的燒火丫頭的事也傳了個遍,無數命婦貴女不敢置信,即便是忠烈之門遺留的孤女,她到底也是在北魏做過奴婢的,可就是這樣一個姑娘,不但得了太子的青眼,更是入了九重樓,做了周靖豐的學生。
許多人都設想過這個太子妃應該是個什麽模樣,但也不如今日這一見來得直觀。
她的容貌,姿儀無一處不好,只坐在那兒,教衆人看着,也實難令人相信,她曾經原是個奴婢。
永寧侯徐天吉在宴上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到底也沒憋住,端着酒盞站起身來,朝戚寸心行禮,道一聲:“太子妃。”
這一剎,宴上所有的聲音都安靜下來,一時諸多目光都停留在徐天吉身上。
徐天吉一向是個心直口快的,“臣敬仰天山明月已久,當初乍聽太子妃得入九重樓,臣便一直想問問太子妃,九重樓內究竟有什麽不一樣?”
他乍一提及九重樓,便更是挑動許多人的神經。
戚寸心聞言,放下了才要湊到嘴邊的茶碗,開口道:“沒有什麽不一樣。”
“既然沒什麽不一樣,太子妃又因何而入?”徐天吉也是沒料到她會這麽答。
“為求天下最好的先生。”
她笑着說。
天下最好的先生?
徐天吉一愣,周靖豐是天下文人皆想結交的人,為師為友亦是許多人心中所願,他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先生。
但往往這世間的許多人,都并非是因為這一點而想入九重樓,他們或為樓中古籍珍奇,或為周靖豐自創的武學。
便連徐天吉也并非是單純因周靖豐這麽個人而想入九重樓,他這許多年來最想的,就是得到周靖豐的武學劍譜。
但入了九重樓的,偏偏是這麽一個沒有武學根基,也不可能承襲周靖豐武學的小丫頭,可不就白瞎了那絕世劍譜了嗎?
徐天吉每每想起這事來,心裏就十分不得勁。
但此刻,聽到太子妃如此坦蕩地答一聲“為求天下最好的先生”,徐天吉又不免有些羞赧。
她既不貪圖周靖豐的武學劍譜,也不貪圖樓內世間罕有的奇珍,難怪她覺得九重樓內沒什麽不一樣。
殿門處忽然傳來太監的一聲唱名,殿內許多人的目光便随之看去,那身着玄黑氅衣的少年衣袂自門檻拂動,衆人便連忙站起身來,齊聲喚:“太子殿下。”
戚寸心一瞧見他進殿,一雙眼睛便亮起來。
她站起身,便見他大步流星地走上階來,抓住她的手又坐下去。
“都坐下吧。”
謝缈平淡地聲音響起。
衆人連忙應聲,随即坐下。
“你怎麽才來啊?”戚寸心湊近他,小聲地抱怨。
“有些事耽擱了。”
他也湊到她耳朵邊,輕聲道。
宴上許多人都瞧見太子輕靠在椅背上,慢條斯理地剝開橘皮,将其中的橘肉一瓣又一瓣地遞給身旁的太子妃。
永寧侯瞧見這一幕,更有點後悔自己方才為什麽要起身問太子妃那一番話了,他可沒忘了這位太子是個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主兒。
但很顯然,太子待太子妃絕不一般。
謝缈來了不多時,這宴席便散了。
戚寸心走在回東宮的路上,滿身疲憊,“我在那兒坐了那麽久,怎麽比我爬潛鱗山上宗廟還累……”
謝缈聞言,垂眼去看她的側臉,隔了會兒,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餓嗎?”
“回去要再吃一頓。”
戚寸心點點頭,說。
被那麽多人看來看去,她在宴上實在沒多少胃口。
“柳絮。”謝缈側過臉,瞥了一眼跟在後頭的柳絮。
“奴婢這就回去命人準備。”
柳絮躬身行禮,當即提着燈先往東宮去了。
此間白雪茫茫,墜在松枝上好似糖霜,四下宮燈明亮,戚寸心仰面打量起面前的少年。
他也許最不适應她這樣的目光,停在她面前,側過眼躲開她,聲音變得輕了些,“看什麽?”
“那會兒在宴上,有好多貴女在偷看你。”
“是嗎?”他重新迎上她的目光,興致缺缺。
戚寸心看了他一會兒,不由感嘆:“也是,我們缈缈長成這樣,是誰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的。”
她忽然這樣說,令少年一頓,他明明有點不好意思,唇角卻微微一揚。
他的眼睛清澈又漂亮,映着燈火的影子,好不容易有了一絲絲的溫度。
可當她的手觸碰到他的衣袖時,他忽見她的臉色一變。
他垂下眼,正見她一下松開他的衣袖,随後她的一雙手掌展露在這雪天燈影裏,映出滿掌的殷紅血色。
她明顯愣了一下,随即便再度伸手掀起他的衣袖。
寬袖下的一雙腕骨白皙,沒有任何傷口。
他沾了滿袖的血,不是他的。
那是誰的?
她擡頭對上他的一雙眼睛,卻半晌都沒有開口,而他靜默無言,只是神情冷淡,俯身捧了雪到她手中,等它融化,在用錦帕慢條斯理地将她的手指寸寸擦拭幹淨。
“走吧。”
他的眼睛彎起淺淡的弧度,笑意不那麽清晰,嗓音仍是平靜的。
少年不重口腹之欲,回到東宮後,晚膳也用得少,但他仍舊一如往常那般,同戚寸心坐在一處,等她吃完。
夜幕漆黑,戚寸心沐浴洗漱完畢後,擦幹了頭發回到紫央殿中,少年正在榻上翻看一本書。
那竟還是她那本游記。
“那個你都看多少遍了?你怕是都能熟背了吧?”戚寸心爬上床,摸了摸他身邊的小黑貓,又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拿出來一本《漫野詭事》,興奮地說,“你陪我看這個吧,我一個人不敢看。”
“不要。”
少年看也不看她。
戚寸心撇撇嘴,自己背過身翻書。
而少年漫不經心地翻看兩頁手中的那本游記,片刻後忽然喚了一聲,“娘子。”
戚寸心翻着書,應了聲。
“你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說後悔就後悔,說猶豫就猶豫,”他的聲音并未見多少情緒波瀾,“然後逃跑,對嗎?”
戚寸心已經陷到書中的故事裏去,也沒聽清他說了什麽,就胡亂“嗯”了兩聲。
謝缈靠在枕上輕瞥她的背影,靜默半晌,他忽然又伸手觸摸自己腕上的鈴铛。
有什麽是比這顆鈴铛裏的蟲子還要更教人安心的東西?是繩索?亦或是什麽更能夠束縛人的東西?
他半垂着眼睛,漆黑的眼瞳裏好似透不進一點兒光。
可身畔的姑娘卻根本沒聽到,她緊繃着神經翻看着那本寫滿各類鬼怪異事的書卷,或是被引人入勝的故事吓到了,她不自禁往後縮啊縮,縮到了他的懷裏。
溫熱的懷抱讓她回過神,她回過頭一眼就看到他。
窗外是呼呼的風聲,裹挾着枝葉簌簌而動,內殿裏卻是暖的,被窩裏也是暖的,他身上好聞的香味就在鼻間。
她忍不住朝他笑,說,“缈缈,我們這樣真好。”
“我覺得我可以一輩子都和你這樣,我們永遠在一塊兒,無論看書睡覺還是吃飯都是令人開心的事。”
她也沒發現他有什麽異樣,說完就轉過頭,就在他的懷裏背對着他,開開心心地繼續翻看她手裏的那本書。
而少年怔怔地望着她的後腦勺。
心頭諸多陰暗的心思翻覆着要他思考該如何哄她騙她,讓她再度落入他的圈套裏,從而令她親口向他作出一個承諾。
可她就那麽忽然轉過頭,在他的懷裏朝他笑。
一時諸般算計,頃刻落空。
他久久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像是始終不能明白,她為什麽可以這樣輕易地就同他說出這樣的話。
戚寸心正在看一個無頭鬼尋仇的故事,正瞧見無頭鬼殺人的緊要關頭,她半張臉都縮到被子裏,可忽然間,她的書卻被一只手抽走。
嗯?
她一下轉頭。
少年的那雙眼睛剔透動人,看她一眼,目光便落在那書頁上。
“你不是不看嗎?”戚寸心有點不明所以。
“現在想看了。”
戚寸心當然樂意他陪着自己看,忙轉過來窩在他懷裏,興奮地說,“這個真的好恐怖。”
無頭鬼殺人了,字裏行間都透着森然血腥。
戚寸心抓着被子蒙住半張臉,卻仍然不忘提醒他,“翻頁快翻頁。”
可謝缈微垂眼簾,看着她的一雙眼睛,她鼻梁上那顆殷紅的小痣從來都令人無法忽視。
他的手忽然往下,書卷被他扣在被子上。
“缈缈你……”
戚寸心不滿地擡頭,卻剎那迎上他的親吻。
他微涼柔軟的唇親了一下她的鼻梁,就那麽淺淺的一下。
戚寸心的睫毛眨啊眨。
她的臉頰開始發燙,但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她又伸手捧起他的臉,仰起頭。
呼吸好近。
少年忍不住閉眼。
可溫熱的呼吸拂面,可預想裏,她的吻卻遲遲沒落下。
他迷惘地睜開眼睛,正好撞見紅着臉的姑娘正看着他,抿着唇在偷笑。
耳廓倏地染上薄紅,他有點生氣,薄唇微動才要開口,她卻忽然親了一下他的眼睛。
眼皮微動,這一剎那,他望着她。
忽然就忘了要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