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蘇雲照雙目大睜,眼瞳卻已失焦,他重重摔倒在地,殷紅的鮮血淌出來,尤氏驚聲尖叫,可她瞧見裴湘泛白的指節扣着桌角強撐着站起身來,于是燈火照見她那一身荼白襖裙上觸目驚心的紅。

尤氏當下也顧不得害怕,忙上前去扶住自己的女兒。

“快叫人去請大夫!快!”裴寄清的面色也是一變,忙對那老管家道。

戚寸心如此近距離地看見裴湘将那把刀插進蘇雲照的胸口,空氣裏的血腥味似乎始終萦繞在她的鼻間,她呆住了。

“湘湘,湘湘你這是怎麽了……”尤氏哽咽的哭聲壓抑不住。

戚寸心被身側的謝缈牽住手被動地跟着他站起來時,她才勉強回過神,伸手便去端起那杯被裴湘換過去的酒。

其中酒液清澈,不見分毫異樣。

“有毒?”戚寸心看向被尤氏扶着坐到一旁的太師椅上的年輕女子,她的臉色慘白,額頭滿是細汗。

若非有毒,裴湘何必用自己的空杯換了她的?

可若是有毒,為何除了裴湘之外,其他人毫無異樣?

“也許只有你這一杯有毒。”

将她手中的酒杯接過來,謝缈面無表情,輕瞥一眼,随即兩指一松,酒盞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舅舅,您今日請我和娘子來,到底是吃飯,還是看戲?”他擡眼看向站在裴湘身側的裴寄清。

“這出戲不是給太子和太子妃看的,而是給我看的。”也許是疼得厲害,裴湘說話時泛白的嘴唇都有些細微的顫抖,聲音也有些氣弱,她說着便看向裴寄清,“是嗎祖父?”

“湘湘……”

裴寄清那張蒼老的面容一時情緒複雜難言,“你既早就猜到了,又何苦作踐自己?你腹中的孩子……”

“府中戒備森嚴,便是後廚也要經多道查驗,蘇雲照要動手,只能是在宴中。”裴湘打斷他,“他給太子妃添酒時,我就吃了落胎的藥。”

“湘湘!你糊塗啊!再怎麽樣你腹中的孩兒是無辜的,他在你腹中才兩月光景,你怎麽就能狠得下心這麽對自己……”尤氏摟着裴湘,淚流滿面。

裴湘卻半睜着眼,去看那倒在血泊裏,早已沒了生息的蘇雲照,她紅透的眼眶裏盈滿水霧,半晌,她才出聲:

“他做了他的選擇,我不過也是做了我的選擇罷了。”

她冷笑,“他都死了,他的孩子我還留着做什麽?沒道理他狼子野心,哄我欺我,陷我裴家于險地,而我卻還要給他生養個孩子。”

檐下燈籠搖晃,滿地光影鋪散,夜幕之間雪花飄飛,有更盛之勢。

尤氏讓幾個侍女将裴湘送回卧房時,府中的女醫也到了。

那女醫本是裴寄清之前命人聘來照看懷孕的裴湘的,如今她卻偏偏自己吃了藥,落了胎。

孩子是沒了,但裴湘的性命卻是無礙的,到女醫從裴湘房中出來時,尤氏與裴寄清才算松了口氣。

“新絡蘇家也算是百年世家,這蘇雲照便是蘇家長房的嫡子,他們蘇家在前朝也是出過一個名相的,往前數個幾十年也還有蘇家女做過大黎的皇妃。”

裴寄清端着茶碗,坐在廳堂裏同謝缈,戚寸心說話。

“蘇家在新絡是出了名的大家族,只是自昌宗皇帝即位後,再到大黎南遷,新絡關家寨崛起,他們蘇家受關家寨打壓,損失慘重,但後來卻出了一位極有手段的蘇家家主,就是這蘇雲照的母親岑氏,她力挽狂瀾,才讓蘇家于危困之局裏保住僅剩的家業。”

“湘湘十六歲與這蘇雲照相識,蘇雲照待她處處周到體貼,原本我已經打算給她定一門永寧侯府的親事,可她偏要與我鬧,一定要嫁這蘇雲照。”

裴寄清搖頭輕嘆,“那時岑氏還在,蘇家也算是家風清正的世家大族,我實在拗不過她,又加上南亭在綏離寫信于我,求我由着裴湘自己選個她喜歡的。”

話到此處,裴寄清不由擡眼去看謝缈的那張面容。

“我想着,當初我已然眼睜睜地看着我的小妹柔康為了裴家葬送自己的半生,到我終于也像我父親那樣老的時候,我總不能也親手将親孫女兒的後半輩子都葬送了……”

他這一生,總在為小妹柔康的早逝而遺憾。

他并不想再讓裴湘也走上裴柔康的老路。

“可蘇雲照為什麽要殺我?”戚寸心問道。

“蘇家沒了岑氏,蘇雲照的嫡親大哥蘇雲添做了蘇家的家主後,這幾年來,他們蘇家幾房争鬥不斷。”

裴寄清思及前些天收到的從新絡來的密信,面色凝重了些,“但蘇雲添卻始終沒被人從家主的位子上趕下來……我之前只以為是那蘇雲添有些手段,但派人細查之下才發現,蘇家長房的這對兄弟身後,原是有靠山的。”

“他們蘇家另幾房鬥得厲害,也許一不小心蘇雲添握在手裏的權力就要旁落,可蘇雲照自同裴湘來月童奔喪後,竟也半分不着急回新絡,反而勸裴湘在裴府多留些時候,他面上說的是全裴湘之孝,願陪她在月童多留些時日,但我瞧着,他卻像是在等人。”

“等我?”戚寸心一瞬反應過來。

“不錯。”

裴寄清點頭,“我察覺他有些不對,便讓程寺雲遣人去新絡查探,也是略使了些手段,才從蘇家其他幾房那兒探出點口風來。”

“不過僅是這麽一點兒口風,有些事便也不難猜了。蘇雲添和蘇雲照這對兄弟背後的靠山之所以幫他們,怕也不是什麽一時的義舉,總歸是有些圖謀的。”

“我裴家如今除了我這一房,其他幾房早就遷去了京山郡,外頭那些人想要在我這兒尋一個破口,裴湘便是這個破口。”

“既然蘇家已經跟裴家結了親,蘇雲添又為什麽要舍近求遠,去找別人做靠山?”戚寸心并不理解。

“岑氏當初能在關家寨眼皮底下保住蘇家家業,怕也是借了此人的勢。”謝缈扯了扯唇,眼底興致缺缺。

“不錯,岑氏當年便是依靠在新絡做巡撫的蔣瑞穩住了蘇家的局面,這麽多年來,他們蘇家長房和蔣瑞之間利益交織,也許早已密不可分,即便後來與我裴家結了親,他們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蔣瑞藏得深,若非是他如今牽扯進一樁貪墨大案,被押解進京,我也查不出他與蘇家長房之間的這些辛秘。”裴寄清垂下眼睛,花白的胡須動了一下,“今日我本是想借此讓裴湘看清蘇雲照的本來面目,哪知……她原也察覺出蘇雲照的異樣了。”

夜漸深,雪卻未有停下的趨勢。

謝缈牽起戚寸心的手邁出門檻時,卻又忽然停下來,回頭看向孤零零坐在那兒的裴寄清,“舅舅,是誰去查這樁貪墨案的?”

“二皇子。”

裴寄清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

謝缈聞言,不由露出一個笑。

“你笑什麽?”戚寸心被他牽着手走下階梯,還有些不明所以。

“娘子,我二哥好厲害啊。”

少年仰面,望向漆黑夜幕裏,那一輪渾圓的月。

回到東宮後,戚寸心和謝缈洗漱完畢便坐在床上,如昨日清晨時一般擁着一床被子,開着窗看外面的雪。

積雪堆在圓頂重檐宮燈上,猶如糖霜一般漂亮。

“所以是有人開了個殺我的條件,蘇雲照是為了救蔣瑞,也是為了保住蘇家長房的掌家權?”

戚寸心到這會兒終于捋清楚所有的事情。

“蔣瑞要是倒了,他們蘇家長房可就損失慘重了。”

謝缈擺弄着窗棂上戚寸心早晨捏的一個小小的雪人。

“是二皇子嗎?”

戚寸心想起在裴府時謝缈說的那句話。

“二哥只是将蔣瑞送到了舅舅的面前,這之後的事,就都和他無關了。”

謝缈看着指腹剎那融化無痕的雪花,無暇的側臉在此般暖色的光影裏仍透着幾分冷感。

而戚寸心卻驀地想起今夜的裴家家宴上,坐在她身側的裴湘,想起她荼白的衣裙上大片觸目驚心的紅,想起她最終滿眼是淚,卻只冷冷地瞧着蘇雲照的屍體。

戚寸心忽然喚了身旁的少年一聲。

謝缈正在捏小雪人,聞聲便側過臉。

“雖然我沒見過你表兄,但我今天看着裴湘,就好像也見過了他似的。”戚寸心有些失神,“她在宴上質問我雖是做戲給蘇雲照看,但我看得出來,她對謝家是有怨恨的。”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還是那麽理智從容。”

她好像在裴湘的身上,看到了什麽是裴家人的風骨。

裴湘已經給了蘇雲照足夠多的時間,哪怕他在宴上有一刻後悔,不動手給戚寸心添酒,裴湘也不會那般決然地混着酒水吃下落胎的丸藥。

丈夫她不要了,孩子她也不要。

戚寸心此刻仍舊難以形容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

而謝缈靜默地盯着她看了會兒,忽的伸出一雙手去捧她的臉。

他掌心浸過雪,冰涼得厲害。

戚寸心瑟縮了一下,臉蛋被他屈起的指節捏得有點變形。

她才發現自己清晨捏的那個與擺件兒一般大的小雪人變樣了,她皺起眉,“缈缈!”

“你為什麽要動我捏的小雪人!”她有點生氣。

“你早上捏的不像我,我現在捏的像你了。”他的語氣清淡。

“哪裏像了?”

戚寸心看着那個五官模糊,連頭發的形狀也瞧不見的光頭小雪人,覺得他在睜眼說瞎話。

“這裏像,這裏也像。”

少年随意地指了兩處,帶有幾分刻意。

“我的臉沒有那麽胖乎乎。”她十分不滿。

少年捧着她的臉認真審視,但也不知是不是過分冰涼的雪反令他的手掌開始有些發燙,他捧着她白皙溫軟的臉,望見她那樣一雙圓圓的杏眼。

他纖長的眼睫忽然輕微地眨動一下。

“好吧。”

他清泠的嗓音變得很輕很輕。

“什麽?”戚寸心沒太聽清。

他松開她的臉,瞧了那個五官模糊,腦袋光光的小雪人一眼。

他勉為其難:

“那就像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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