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年關一過,新年伊始。
在城中銷聲匿跡已有一段時日的彩戲園再度熱鬧起來,一時成為諸多纨绔子弟的好去處。
“從前彩戲園那些雜耍玩意兒我早就看膩了,哪有如今地下的那些把戲有趣刺激?”河畔茶樓內,臨着窗的一名青年說話間眉飛色舞,“不說旁的,你們是不知道那些看客有錢到什麽地步,我聽人說,那看臺上到處都撒的是金銀。”
“我也聽說了,這彩戲園的新掌櫃倒是會來事得很,近段日子來,每每入夜,彩戲園內必是熱鬧非凡,只是那地下的把戲,非是有錢有權者不得而入,沒有個相熟的人帶進去,我們呀,也就瞧瞧上頭的玩意兒,哪有資格去瞧地下的。”
同桌的另一名青年這麽冷的天手上也仍攥着把扇子故作風流。
而彼時,僅一道屏風之隔的珠簾後面,則坐着另一桌人。
那兩人交談的字句落入耳中,戚寸心端着茶碗側過臉去看身邊的紫衣少年,不由有些好奇地問:“能是什麽把戲,這麽神秘?”
謝缈才輕輕搖頭,丹玉便從一旁的樓梯底下上來了,他才走過來,便壓低了些聲音道:“殿下,臣找到了一個更夫,據他所說,前兩日夜裏瞧見過有人推着個板車,車上的草席子裏掉出來一只手,他才知道那裏頭裹着的是人。”
丹玉說着,不由擡眼看向窗外對面的那座樓,“事發時,更夫在汀水巷,而那條巷子的盡頭,正是彩戲園的後門。”
立在謝缈身後的徐允嘉聞言,不由皺了一下眉,“難道大理寺上報的那二十幾具屍體與彩戲園有關?”
早朝時大理寺上了折子,說月童城外的亂葬崗添了二十多具身份成謎的屍體,延光帝謝敏朝在朝堂上便下了命令,讓太子謝繁青徹查此事。
謝缈将一塊茶點遞給身邊的戚寸心,漫不經心道:“找機會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頓了頓,他的目光落在茶盞內浮沉的茶葉,“彩戲園之前是我二哥的,如今明面上成了旁人的,可這暗地裏,就不得而知了。”
離開茶樓坐上回宮的馬車,馬車內一時寂靜,戚寸心偏頭望見身側坐得端正,卻似乎有些出神的少年,她頓了一下。
“缈缈,你在想什麽?”
戚寸心問道。
謝缈聞聲回過神,茫然間擡眼看她。
隔了片刻,他輕輕搖頭,“沒什麽。”
桌案上的香爐裏有縷縷白煙缭繞而出,他複而半垂下眼簾,側臉在偶爾被吹開的簾子外透進來忽明忽暗的燈影中透着一種陰郁的冷感。
戚寸心見他神情恹恹,似乎有幾分難掩的倦怠,她抿了一下嘴唇,到底沒再說什麽,只是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中。
馬車進入宮門停在皎龍門外,于這夜色燈火之間,謝缈看着眼前的姑娘,忽而擡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鬓發。
“娘子,我要去見父皇,你先回去。”
他的嗓音清泠,似乎沒有絲毫異樣。
九璋殿內。
坐在禦案後批奏折的延光帝謝敏朝聽了太監總管劉松的禀報,便随口道:“讓他進來。”
劉松垂首應聲,随即匆匆走出去請太子進殿。
待那紫衣少年走入殿中,謝敏朝方才将目光從奏折上移到他的身上,面含幾分笑,“繁青,漏夜而來,所為何事啊?”
“今日早朝,父皇讓兒臣去查的案子有了些進展,”話至此處,謝缈扯了扯唇,“兒臣想來問問父皇,若此事牽涉二哥,可還有查下去的必要?”
謝敏朝擱下手裏的奏折,垂着眼簾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隔了片刻,他複而擡眼,頗有深意般地再度看向謝缈,“依你之見,此事是與你二哥有關?”
“事情尚未查清,兒臣可不敢妄言。”
謝缈面無表情,語氣清淡。
謝敏朝凝視他片刻,一雙眼睛銳利微冷,唇畔的笑意逐漸消散,“繼續查。”
夜愈深,一場大雨忽然而至。
天邊雷聲滾滾,閃電頻出。
紫央殿內寂靜一片,戚寸心睜開眼睛,側過臉去看躺在身側的少年,他烏發披散,一張面龐明淨無暇。
他閉着眼睛,呼吸清淺,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睡着。
戚寸心想起那會兒他撐着傘在檐外遲遲不走上階梯的那副模樣,心裏總覺得有幾分異樣,但此刻看着他的側臉,她抿着唇片刻,還是閉上了眼睛。
她不知她身旁的少年早已在殿外淋漓的雨聲中陷入一場睡夢之中,連綿不絕的雨聲墜在他的夢境裏成了殷紅滴落的血珠。
他夢見自己走入彩戲園的地下,站上了嵌在石壁上的木廊看臺,周遭所有的燈籠搖搖晃晃,散發出的卻都是陰沉暗紅的光影。
“那少年是誰啊?”
他聽到了一道聲音,緊接着,又添另一道聲音:
“南黎那個窩囊皇帝送來的質子。”
“哈哈哈哈哈陛下還真是疼福嘉公主啊,這小郡王要是真被咬死了可怎麽好?”
好多道聲音在耳邊來來去去,底下鐵籠裏鎖着的是一頭毛發雪白的狼,它的一雙眼睛泛着幽冷的光,尖利的牙齒外露,右耳上的一個金耳圈十分刺眼,它弓着脊背,蓄勢待發,仿佛只等人一聲令下,便要撲上去撕咬被關入籠內的少年。
轉瞬之間,謝缈發覺自己身在籠子裏,滿目都是血,而他一擡眼,就看見一片茫茫雪地,幔帳被風吹得亂舞,那石亭裏有幾道人影若隐若現。
臉頰上有一道疤,額頭上綁着狼毛抹額的男人夾起一塊肉喂進嘴裏大嚼特嚼,“多謝五皇子殿下盛情款待,這樣的冬天來一碗狗肉湯,實在快活!”
“丘林先生應該謝的不是我兄長,而是星危小郡王。”那一道嬌柔的嗓音傳來,身着烈火紅裙的女子轉過臉來,滿眼惡劣陰損的笑。
女子嬌喝一聲,白狼忽然撲咬過來,滿嘴森白尖銳的牙齒剎那嵌進少年的血肉裏,濃重的血腥味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那種深刻在骨肉裏的疼痛仿佛要将人撕碎。
忽的,
哄鬧笑聲如潮水驚濤一般襲來,一時茫茫白雪融化,連帶着那個長幔滿挂的石亭與其中的幾人都消散不見,他又身在彩戲園地下,而那看臺上諸多陌生的面孔都在這一刻笑得開懷,他們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身上,他們拍手稱快,滿面紅光,肆意叫嚣,肆意嘲笑。
白狼渾身是血,被他僅用一根木簪乍破喉嚨仰躺在地,痛苦地嗚咽。
汗水血液沾濕了他的發,那麽多雙眼睛注視着他的狼狽,無數譏笑的聲音如魔音一般盤旋在他的耳畔。
而他擡起眼睛,卻看見鐵籠外不知道什麽時候蹲着一只毛色雪白,唯有腦袋頂上有點黑乎乎的像一朵小花的小狗。
它歪着腦袋,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望着他,或見他擡眼,它就站起來,搖晃尾巴,隔着鐵籠蹭他的手背。
戚寸心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間似乎聽到身邊少年偶爾短促的呼吸,小黑貓不知為什麽喵喵叫了好幾聲,讓她一瞬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在還未燃盡的燭火映照下,她看見他蒼白的面容,額頭上不知何時已有了些細密的汗珠,眉頭也是緊皺的。
小黑貓就趴在少年的身側,正用一雙眼睛望她。
“缈缈,缈缈你怎麽了?”
戚寸心發覺他的不對勁,連忙伸手去抓他的手臂。
也是這一剎,
少年驟然睜開雙眼,翻身過來的瞬間一手狠狠地扼住她的脖頸。
他的力道太大,戚寸心無法掙脫,她對上他那一雙好似被夢魇裹挾仍不得清醒的眼睛,她猛烈地咳嗽幾聲,卻再沒掙脫,反而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臉,艱難開口,“缈缈……”
她的聲音過分溫軟,比他方才經歷的一場夢還要更像夢。
他指節驟然一僵,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容,剎那卸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