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初春時節的風仍是凜冽的,到了黃昏時分太陽将落未落,便更比正午時要寒冷許多。

戚寸心出了九重樓,被子意和子茹帶去紫垣河對岸時,只瞧見柳絮一行人,卻不見謝缈的蹤影,她心下一動,便問柳絮道:“殿下是出宮了嗎?”

“殿下命奴婢告訴太子妃,他有要事出宮,今日就不能來接您了,奴婢才要過來時,殿下才回東宮換衣裳,此時應該還未出宮門。”柳絮垂首恭敬地答。

戚寸心一聽,便喚子意與子茹,“快,我們快去看看殿下還在不在皎龍門!”

子意與子茹齊聲答。

戚寸心提着裙擺跑入玉昆門內,子意子茹還有柳絮等一衆随行宮人忙跟上去,待他們趕至皎龍門時,正見那紫衣少年一撩衣擺,才要走上馬車。

戚寸心忙喚了一聲。

此間寒風吹動他的衣袂,他聞聲回頭,一眼望見那個提着裙擺朝他跑來的姑娘,她氣喘籲籲地停在他的面前,或許因為是一路跑來的,她的臉頰泛紅,鬓邊也有了幾分汗意。

“來做什麽?”他等着她呼吸喘勻,才輕聲開口。

“你是要出宮查案嗎?”

戚寸心望着他。

他颔首。

“那你等我一會兒,我也去。”她說。

可少年靜默地凝視她片刻,目光落在她的脖頸,這幾日她總戴着白狐貍毛的領子,或因這一趟跑得急,路上她解開了兩顆玉扣,隐約露出她白皙脖頸上一片顯眼的淤青。

半晌,他垂下眼睫,唇畔笑意極淺,好似與往常也沒什麽不一樣,“娘子,你回去吧。”

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烏黑的發髻,随即轉身。

但他才要擡步踏上馬凳,卻忽然一頓,然後目光下移,落在自己紫棠色衣袖上那只白皙的手。

他回過頭,便正撞見小姑娘一雙圓圓的眼睛,她仰面望着他,抿着嘴唇不說話。

“娘子,我會早些回來的。”

他握住她的手腕。

“我要去。”

戚寸心卻只是平靜地看着他,說道。

她分毫不肯退讓,抓着他衣袖的手遲遲不松開,仿佛他不說一句“好”,她便要這樣同他一直耗下去。

她仍舊放不下幾日前出宮的事,他只是在茶樓裏聽了一些閑話,當有關那二十幾具身份不明的屍體的矛頭指向彩戲園時,他就明顯有些不對勁了。

戚寸心覺得自己不能放任他自己一個人出宮去查這個案子。

“娘子為什麽一定要去?”

少年眼底流露出幾分迷茫,“是周先生留給你的作業不夠多嗎?”

“……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戚寸心瞪他。

他一瞬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漂亮得不像話。

他終于還是妥協了。

戚寸心的一雙眼睛亮起來,但她看了看自己衣袖上的銀線鳳紋,頓了一下,“我得先回去換身衣裳才行。”

“你不會騙我吧?”

她重新擡頭看他,有點将信将疑,“你總是騙我。”

“不騙你。”

少年搖頭,眼眉仍帶淺淡笑意。

戚寸心終于放下心,轉身跑出老遠,又忽然停下來,回頭看向那個立在馬車前,身形挺拔清瘦的少年。

他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戚寸心回到東宮換了身衣裳便又乘步辇到了皎龍門,果然那馬車還停在皎龍門外,她提着裙擺上了馬車,坐在車廂內的少年在她掀簾進來的剎那便睜開了眼睛。

他眼下有兩片倦怠的淺青色,此刻只略微按了按鼻梁,在她坐到身側的時候,順勢靠在她的肩上。

他又閉起眼睛了。

戚寸心垂着眼簾看了他一會兒,伸出手指碰了一下他的睫毛。

他沒睜眼,卻抿起唇笑了一下。

戚寸心也不由跟着他笑。

夜幕降臨時,彩戲園內燈火通明,其間熱鬧的聲音便是在街上也能聽得清晰,戚寸心與謝缈只作尋常打扮,一進彩戲園,便去了樓上欄杆畔坐着。

跑堂的滿臉堆笑,上了熱茶和茶點便趕緊下樓去招呼別的客人了,謝缈端起茶碗遞給戚寸心,可她卻在盯着坐在一旁作富家公子打扮的丹玉,好奇地看了又看。

他滿頭的小辮子都拆了,上頭那些奇怪的銀飾也不見了,一頭卷曲的頭發被梳理成規整的發髻,手上還拿了把折扇,端的派頭倒也足。

謝缈将她的臉掰回來,将茶碗遞到她手裏,随後輕睨丹玉,“這幾日你都在這兒?”

“可不是嘛殿……公子,”丹玉清了清嗓子,壓低了些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我這幾天都耗在這兒了,還結交了好些個富家公子哥,可惜這幫家夥家底兒雖然夠厚,卻也沒什麽相熟的人能将他們帶去地下的場子。”

“那地方的确難進去,只是有錢還不夠,非得有底下的常客帶着,才有資格進去。”丹玉喝茶如牛飲,兩口悶完一碗。

戚寸心想了想,說,“那日在茶樓上有人說,地下的看臺上常有金銀鋪滿地,那些常客出手如此闊綽,而如此大量的金銀錢財流入,那麽彩戲園應該有一本賬冊才對,不然他們又如何去核對地下的收入?”

“是這樣沒錯。”

丹玉點頭如搗蒜,才本能地顯露出幾分恭謹,随即又想起自己此刻是個纨绔子弟,便一擡下巴,“可他們後院守衛森嚴,無論白天黑夜都有不少人輪番巡視,我沒機會進去,也怕打草驚蛇,壞了公子的打算。”

他的語氣裏流露出幾分苦惱。

“那些常客也不似這樓上樓下的看客從大門進來,除了這正門和汀水巷的後門,他們應該還有更為隐秘的入口,而這兩日有關彩戲園的流言已經銷聲匿跡,想來應該是這背後之人已經察覺到了點什麽。”

徐允嘉站在謝缈的身後,低聲說道。

“大理寺查到那些屍體卻并未處理,既談不上打草驚蛇,那麽這彩戲園的主人也許并非是因為察覺到什麽風吹草動,只不過是不想任由流言翻沸罷了,”謝缈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一張明淨無暇的面龐沒有什麽過多的表情,“一旦鬧到臺面上,這生意還怎麽做?”

“公子說得有理。”丹玉拍馬屁的功夫十分熟練。

“其實我覺得,”戚寸心一手撐着下巴,思索了會兒,說,“丹玉你可以繼續和那些纨绔們打交道,他們去不了彩戲園地下,一定是比你還着急的。”

這話說得有趣,丹玉卻沒明白,他撓了撓頭,“為什麽啊?”

“我從前在東陵知府府裏時,葛府尊常常會在府裏宴客,他們這些大富之家其實多會攀比,而攀比來攀比去,無非是在吃穿享樂上下功夫。”

戚寸心一邊吃茶點,一邊說,“哪家富商的流水席擺三天,隔天另一家就要擺個五天,葛府尊招攬文人墨客附庸風雅還會弄什麽曲水流觞,若是有什麽時興的東西,他們也常是要第一時間拿到手的,對于他們來說,吃飯早就不只是為了口腹之欲,其它的東西也一樣。”

“物以稀為貴,越不滿足他們,他們就越是抓心撓肝地想得到,就好像這彩戲園地下的把戲,他們這會兒也一定在想辦法。”戚寸心說到這兒,又看向丹玉,“你只需要跟他們混到一塊兒去,讓他們把你當成好兄弟,他們得了機會,你也就自然而然有機會了。”

丹玉恍然,點了點頭,“夫人說得有道理。”

戚寸心才喝了口茶,側過臉便見謝缈在看她,她便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怎麽了?”

“還是娘子心細如塵。”

他嗓音清泠,伸手蹭掉她嘴角沾染的茶點碎屑。

戚寸心的臉頰泛紅,躲開他的目光,“只是以前做奴婢的時候常見到這樣的事。”

她這樣一副模樣實在有點可愛,謝缈不禁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腦袋,但目光落在欄杆底下的一樓時,錯開那圓臺之上精彩的雜耍表演,他明顯瞧見一道身影掀了簾子走去後頭。

“徐允嘉。”

謝缈驀地開口。

“他就是這彩戲園的管事之一,秦越。”徐允嘉一看到那人的一張臉,便與昨夜滌神鄉副鄉使顧毓舒送至東宮的那幅畫像比對上了,“這麽多天,總算有這麽一個人露面了。”

“派人盯着,謹慎些,不要被察覺了。”

謝缈擱下茶盞。

夜色籠罩下的彩戲園檐下串聯着一盞又一盞顏色不一的燈籠,也許更為隐秘的把戲早就已經在許多人看不見的地下悄悄開場,但那到底是屬于少數人的樂趣,而局外之人甚至連直通神秘地底的入口都不知道在哪裏。

馬車一路行至宮門內,在皎龍門前停下,徐允嘉在外頭喚了一聲:“殿下。”

閉目養神的謝缈輕應一聲,随後睜開眼時,卻在馬車頂部鑲嵌的夜明珠的冷淡光輝下,看見靠着他熟睡的她的一張面龐。

她的呼吸聲很輕,微熱的氣息時不時地噴灑在他的脖頸,這樣近的距離,他甚至可以借着夜明珠的華光看清她面頰上淺色的細微絨毛。

戚寸心再清醒過來時,拂面的涼風迫使她半睜起眼睛。

她最先看見兩名提燈的宮娥走在前面,那兩盞宮燈好似渾圓的兩輪明月般,卻是暖黃的光影鋪散,照着背着她的少年與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宮巷裏靜悄悄的,只有風穿梭于枝葉之間的簌簌聲偶爾襲來。

她的下巴抵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地喚了一聲。

“你以後再出宮去查這個案子,就都帶着我好嗎?”她的聲音軟軟的,仿佛還潛藏了幾分朦胧的睡意。

“為什麽一定要去?”

他稍稍側過臉來,等着她的下文。

“怕你一個人。”

這一剎,少年步履微頓,一雙漆黑的眼瞳裏細微的情緒幾乎如同腳下散亂的光影一般被頃刻踩碎。

他們之間再無話,他不能去看趴在他肩上的姑娘,只能怔怔地去望地上他們兩人交織的影子。

也是這個時候,

她伸出手,很輕很輕地,摸了一下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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