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也許她的睡夢裏有一場淋漓的雨,否則她的呼吸不會這樣淩亂,眉頭也不必皺得這樣緊。
寂靜深沉的夜,燈籠柱內的燭火搖曳,晦暗的光線照在戚寸心熟睡的面容,她無意識地抓着被子,似乎很難從夢魇裏掙脫。
少年擁着被子坐在床榻裏側,趴在他肩上的小黑貓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要用腦袋蹭他的脖頸,卻被他無聲擋開。
他靜默地看着她的面龐片刻,那雙漂亮的眸子微垂,視線又驀地停留在她脖頸。
她白皙的肌膚更襯得那片淤青更為顯眼。
他一時想起白日裏她扮作枯夏前往玉賢樓時,也仍不忘将披風的毛領拉高些,遮掩住這道惹眼的痕跡。
此刻,他的一雙眸子是寡冷的,面上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烏濃的長發披在肩頭,他的影子映在一扇窗前,輪廓疏淡,動也不動。
忽的,他從枕邊的匣子裏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瓶來,雙指撥開瓶塞,用竹片挖了一勺淡青的藥膏。
也許是想起不算久遠的某個夜晚,在東陵的那個小院子裏,她也曾這樣用小小的竹片挖出藥膏來塗在他脖頸的蚊子包上,少年纖長的眼睫微動,盯着玉瓶片刻,眼睛忽而彎起了些弧度。
只是沾染藥膏的竹片方才接觸她脖頸那片淤青,陷在睡夢中的姑娘卻驟然睜開了雙眼,她才看清他面容的剎那,仿佛被扼住脖頸時瀕死的窒息感再度來臨,她的身體比腦子的反應要快,往後縮了兩下,猝不及防地摔下床。
內殿裏一片死寂。
手腳接觸到冰涼的地磚時,戚寸心瞬間清醒許多,她細微地喘息着,卻又猛地擡起頭。
床榻上的少年烏發白衣,一雙漆黑的眼瞳靜靜地盯着她,一只手中攥着玉瓶,另一只手上則是一枚竹片。
她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原來那樣冰涼的觸感,是藥膏。
“缈缈……”
她張了張嘴,卻只喚了一聲他。
少年面上神色淡淡,只是垂下眼睛,慢條斯理地将木塞扣入瓶口放入木匣,随即在床上朝她伸手,“上來。”
他那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就在她的眼前,她盯了片刻,随即乖乖抓住他的手,回到了床上。
一盞燭火将息未息,戚寸心偏頭去望他的側臉。
“缈缈,我只是做了一個夢。”
她解釋道。
可少年閉着眼睛,仿佛已經陷入睡夢般,呼吸清淺,動也不動,她等了一會兒,最終抿起嘴唇,轉過身去。
“是噩夢嗎?”
可他清泠的嗓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他不問她做了什麽夢,卻只問她,對她來說,那究竟是不是一場噩夢。
戚寸心聞言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他,卻見他仍是閉着眼的。
“不是噩夢。”
她斬釘截鐵地答。
但他卻不說話了,而适時燭火徹底熄滅,這內殿裏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她再看不清他的臉,也沒辦法去分辨他的神情。
眼睛看不清他,可她的耳朵卻仿佛在這樣的黑暗裏更為敏銳了些。
她聽到他似乎笑了一聲。
那聲音很輕很輕,意味難明。
後半夜再難安眠,戚寸心的腦子亂糟糟的,也不知是到了什麽時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但她到底也沒能安睡多久,殿外便傳來柳絮的聲音。
謝缈要上朝,而她要去九重樓。
“今日怎麽心事重重的?”
周靖豐才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又擡眼去瞧對面的小姑娘。
“先生……”
戚寸心捏着棋子,垂下頭去,蔫蔫地說,“我夫君好像生我的氣了。”
今天早上他們坐在一起吃早飯時,他也不說話了。
“小夫妻吵架了?”
周靖豐聞聲便來了點興致,茶碗一放下,便問,“快,同我說說,怎麽一回事?”
戚寸心自然不能将那夜謝缈從噩夢中醒來時發生的事說給周靖豐聽,她猶豫了一會兒,只是道:“他好像覺得我在怕他。”
周靖豐面上帶笑,看着她,語氣頗有幾分意味:“難道你不怕嗎?”
“我……”
戚寸心才要脫口而出的“不怕”二字被周靖豐擺手打斷:“寸心啊,多聽聽你自己的心,它才掌握着你最真實的想法。”
戚寸心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昔年大黎還曾強盛,伊赫人還未入關時,那些蠻夷屢次來犯屢次受挫,他們吃了這樣的悶虧,入關建立北魏之後,必是要拿漢人出氣的。”
周靖豐撥弄着棋笥裏的棋子,“太子他不是在這南黎錦衣玉食長大的貴族,而是在北魏惦記着揚眉吐氣的當口,被南黎送到北魏去的一顆棄子,不用想,那些蠻夷必定用了諸多非人之法去踩踏他的尊嚴,他也一定承受了諸般折磨。”
“他能活着回到南黎,又登上太子之位,足以見得他的智計之深,”周靖豐擡起眼簾,“像他這樣的人,心性至堅,卻也許還要比常人更添偏執極端。”
“先生是覺得他不好嗎?”
戚寸心靜默地聽着,隔了會兒才擡頭。
周靖豐搖搖頭,笑道:“我可沒說他不好,太子如此優秀,都不像是謝家出來的後代了。”
自當年在德宗皇帝面前斬斷君恩後,在周靖豐心裏,南黎謝氏早就是将落的夕陽,不要說收複失地,便連要保住這最後的半壁江山也是難上加難。
但周靖豐不得不承認的是,當初他一力反對卻終究未能阻止德宗皇帝将質子星危郡王送去北魏時,他便沒想過這個星危郡王能夠從北魏活着回來。
可這少年不但回來了,還展露出他最為冷冽的鋒芒。
“只是寸心,他心思深,你心思淺,他說什麽做什麽幾時是出自他的真心,幾時又是假意捉弄,你怕是根本不好分辨,他總要猜你的想法,你也總要去猜他的,”周靖豐說着便嘆了口氣,意味深長,“你們之間即便如今已經沒有身份的溝壑,可你們兩人之間,還隔着另一程需要跨越的山水。”
黃昏時分,戚寸心還還沒下樓,便聽底下的子意來報,“姑娘,柳絮姑姑說,太子殿下已經出宮多時了。”
“什麽?”戚寸心一下站起來,随即又問,“柳絮有替他給我傳什麽話嗎?”
“并未。”
子意搖頭。
戚寸心不用細想便知道謝缈出宮一定是為彩戲園的事,可他這一回卻偏偏自己去了,是他還在為昨夜的事情生氣?還是事出緊急,他來不及等她?
可現下沒有太子的手令,她根本沒有辦法踏出宮門一步,更不提去找他了。
如月亮般渾圓的圓窗外吹來涼風幾許,她擡頭看向那片蓊郁翠竹之後掩映的青蒼山崖。
自九重樓重啓之後,皇宮的禁軍都換防到了玉昆門,玉昆門外,紫垣河與九重樓都不受禁軍護衛,也沒有人守。
——
西街樓巷之中的每一戶都是一個院子再加一座木樓,木樓一般有兩層,層層連接兩道回廊,将院子包裹其中。
“遠之義弟,我就說我大哥有辦法吧?”身着靛青錦袍的青年對坐在旁邊的雪衣少年說道:“這個秦越可是我哥好不容易找到的門路,他是彩戲園地下場子的管事之一,雖說要的錢的确不少,但我們家有錢啊。”
“不知山岚義兄他是如何找到這個秦越的?”
待上茶的女婢走開,丹玉才壓低聲音問。
徐山霁撓了撓頭,“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哥他還在挨父親的罵呢,叫我先溜出來帶你和沈小公子一塊兒來找這個秦越,他一會兒就到,到時你可以問問他。”
丹玉聞聲,便偏頭小心地瞧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謝缈,他垂着眼睛,偶爾咳嗽幾聲,端得一副病弱之姿,神色不清,也并不說話。
這二樓的廳堂有些暗,幾扇窗都關着,唯有一道敞開的門才能透進天光,空氣中有一種潮濕的黴味若隐若現。
腳步聲漸近了,丹玉才端起茶盞,便瞧見一個身着琥珀黃長袍的中年男子擡步踏進門檻。
他就是那日在彩戲園裏短暫露面的彩戲園第四個管事——秦越。
“徐世子沒到?”
他才放下拎在手裏的袍角,略微掃視了屋內坐着的三人,目光卻是有一瞬在謝缈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下。
“我大哥有事耽擱了,他一會兒便會過來,但這樁事,我們三人也是能跟你談的。”徐山霁朝身後的小厮揮了揮手。
那小厮當即上前來,将厚厚一沓銀票遞到秦越的面前。
“秦管事數一數。”徐山霁擡起下巴,富家公子哥的派頭十足。
“永寧侯府的二公子出手,能有什麽錯?”秦越只看了一眼,便笑吟吟地将銀票放入衣袖內的暗袋裏,他坐下來時,便有一名女婢上前來遞了一碗茶。
“秦管事準備何時帶我們去彩戲園?”徐山霁問道。
“二公子急什麽?彩戲園地下的把戲是夜裏才會有,這會兒天還沒黑,再說徐世子也還沒到,”秦越滿面笑容,他抿了口茶,又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按理來說,二公子這樣的身份,何愁找不到個熟人領你與你大哥順順當當地下去?”
“看來有我認識的人下去過,”徐山霁聽了他這話便反應過來,他随即有些忿忿不平,“好啊,平日裏那群家夥跟老子稱兄道弟的,老子請他們吃肉喝酒,他們倒好,見了稀罕玩意兒竟也不跟我提?”
“二公子慎言,我可沒說什麽啊。”秦越笑着擺手,端起茶盞喝茶的時候,那一雙眼睛卻狀似無意般地一一掃過幾人手邊的茶盞。
徐山岚與丹玉毫無所覺,端起茶盞便要湊到嘴邊,卻聽一聲脆響,熱茶傾倒滿地,茶盞碎成了大小不一的瓷片。
一時間,堂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名身着荼白圓領暗紋錦袍的少年身上。
秦越笑容凝固。
“抱歉,手上無力。”
少年卻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但丹玉卻因謝缈的這一個舉動而敏銳地察覺到有些許不對勁,他當即低眼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盞,才将其放到一旁,他的手便開始慢慢往後去摸腰後的匕首。
而立在秦越身後的幾名粗布麻衣的青年當即上前來,抽出桌底的刀,樓門外也多了不少雜亂的腳步聲。
“秦管事這是什麽意思?”
徐山霁一下站起來。
“二公子,”秦越吹了吹熱茶,抿了一口,“我記得我與徐世子說好的是,他要向我買四個人下彩戲園地下的機會,可這第四個人呢?我說的,是那位枯夏姑娘。”
“枯夏姑娘豈是天天都有我們這閑工夫?”
徐山霁再怎麽說也是永寧侯府的二公子,何況他雖為庶子卻與世子徐山岚的關系極好,周圍多是奉承之人,他又幾時見過這樣的陣仗?
“既然秦管事不想談這樁生意,那便将銀票還我,什麽稀罕玩意,老子不看了!”徐山霁罵罵咧咧,擡步便要往門外走,卻被外頭烏泱泱占滿走廊的一群兇神惡煞的家夥給吓得一下站定。
他回過頭,便見那秦越站起身來,朝他笑,“二公子來得容易,要走可不容易,這樁生意當然可以做,只是我還要枯夏姑娘的一樣東西。”
“你可想清楚,我是永寧侯府二公子,我哥是侯府世子,他可知道我在這兒!”徐山霁勉強鎮定下來。
“永寧侯徐天吉手握月童三萬守城軍,若換了旁人定是不敢得罪的,”秦越的笑容越發古怪,“可我偏偏是個不要命的人,如今我只有一個将死的女兒,若不能得枯夏姑娘手中的西域良藥醫治她的病症,我請世子與二公子入甕,又有什麽意思?”
“二公子,你不該盼着你大哥來,而是該盼着枯夏姑娘來。”秦越摸了摸茶盞碗壁,他的目光停在謝缈的身上,“若這碗茶涼時,來的不是枯夏,而是徐世子,那麽諸位便別出這個門了。”
偏偏徐山岚與徐山霁皆是不愛帶什麽侍衛在身邊的,他們兩兄弟在月童城內神氣慣了,也沒有幾個人敢開罪他們,這便給了這秦越極好的機會。
“你怎知枯夏一定會來?”
謝缈卻慢悠悠地問。
“她不會來嗎?”
秦越眼底陰鸷濃厚,似乎十分有把握。
屋頂的鐵栅欄忽然重重落地,将他們三人困在其中,徐山霁此時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了,和他那幾名随行的小厮在一塊兒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而丹玉則是在那鐵欄杆落下的時候便變了臉色,他想也不想,當即看向謝缈。
果然,
少年面上此刻已不剩絲毫笑意,他輕瞥那鐵欄杆,漆黑的眼瞳陰冷晦暗,好似透不進一點兒光。
連徐山霁也似乎察覺到了點什麽,他看着這位“沈小公子”,總覺得後背更有點兒泛寒。
稍顯蒼白的指節微屈,少年的指腹輕輕觸摸着腰間的白玉流蘇,從樓門內傾瀉進來的光線不甚明亮,照在他的側臉,纖長的睫毛便在他眼睑下投了片淺淡的陰影。
“沈,沈小公子。”
徐山霁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少年輕擡眼睫,一雙清淡剔透的眸子盯住他。
徐山霁大着膽子跑到他的面前,小心地瞧了一眼外頭的秦越,便湊近他小聲道:“昨日喝酒我便瞧見了,那枯夏姑娘老是看你,我猜測,她一定是對你有意,你看哦,咱們不如這樣,你就讓秦越的人給枯夏姑娘帶個字條去請她來,她一準兒來救你!”
或是見少年沒什麽反應,徐山霁便伸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苦口婆心地小聲勸:“沈小公子,枯夏姑娘是強勢些,但你年紀還輕,你只是沒嘗過吃軟飯的滋味,你要是嘗過了,一定食髓知味。”
“你聽我一句勸,軟飯其實還是很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