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今日不必去紫垣河對岸的九重樓,戚寸心本可以一覺睡到天光初盛時分,但在身旁窸窸窣窣的聲音若有似無地傳來時,她就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睛。
謝缈才起身下床,卻又忽然一頓,他回過頭,便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窩在被子裏,人似乎還是迷糊的,可她的手卻精準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今天我不用上學,你也不用上朝。”
她提醒他。
“嗯。”他在床沿坐下來,輕輕颔首。
或是見她在被子裏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個腦袋,可愛得不像話,他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臉。
戚寸心握住他的手腕,“那你要去哪兒?”
她看起來十分警惕,竟連被窩的溫度也不貪戀了,她坐起身來推開窗,料峭春風迎面,剎那吹走了她的瞌睡蟲,也凍得她瑟縮了一下身體。
她還緊緊地抓着謝缈的手腕,他倒也沒用力掙脫,只是取下腰間的鈎霜,劍刃“噌”的一聲從白玉劍柄中抽出,劍鋒一挑,便将屏風上一件他的大氅勾了過來,随後他便将那件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戚寸心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便被他打橫抱起。
她被動地抱着他的脖頸,眼見他掀了珠簾要到外面去,便忙問,“去哪兒啊缈缈?”
“去沐浴。”
他翹起嘴角。
“……?”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的剎那,仍有些暗淡的天色攜帶晨間寒霧湧入殿中,她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燙紅。
他又在騙人了。
當戚寸心被他放到廊椅上坐着時,才反應過來,以往他不上朝的時候,也總是會早起練劍的。
他什麽話也不說,放下她便提了鈎霜走下階去。
他練劍一向不動用什麽內力,劍鋒所指也并無草木摧折的架勢,只是将熟記于心的劍招在掌中幾經變換,便足以令人眼花缭亂。
他的招式幹淨又利落,他的衣袂翻飛,身姿缥缈,手中的劍快起來,便如幻影一般令人很難輕易捕捉。
戚寸心坐在廊上喝着柳絮煮的茶,一手撐在欄杆上去看庭內的少年。
劍刃劃破空氣震顫出的铮鳴聲柔韌動聽,她幹脆放下茶碗,雙手捧着臉頰趴在欄杆上去看。
天光大亮時,謝缈從浴房沐浴過後回來與戚寸心坐在一起用早膳時,徐允嘉匆匆趕來,就立在殿外行禮:“殿下,太子妃。”
“何事?”
謝缈慢條斯理地喝粥,眼也不擡。
“丹玉那邊傳話來說,他和那幾個纨绔約好今日在玉賢樓一聚。”徐允嘉垂首禀報道。
“今日要出宮嗎?”戚寸心才在吃小湯圓,聞聲便擡起頭。
“丹玉結識的人中,有永寧侯府的世子徐山岚和庶子徐山霁。”謝缈手指稍送,湯匙碰撞碗壁發出清晰的聲響,“娘子,永寧侯可是很有錢的。”
永寧侯。
戚寸心乍一聽這三個字,便本能地想起在二皇子謝敏朝大婚那日的宮宴上,那個問她九重樓究竟有什麽不一樣的中年男人。
“永寧侯府的世子都進不去的地方,這可越發稀奇了。”戚寸心越來越覺得彩戲園地底籠罩的迷霧之下,必是更大的陰謀。
“若是真等到他們找到進去的方法之後我們再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只怕他們也不會答應帶我們進去,所以我們需要提前做準備,”謝缈朝她微微一笑,“趁着此次機會去結識他們。”
“凡是進入彩戲園地底的人都要被排查身份,殿下的身份滌神鄉那邊已經替您找了一個合适的,朝中工部侍郎沈潛之早年是裴太傅的學生,這麽多年來,他雖明面上已經與裴太傅因政見不合而不相往來,但實際上,他仍心向太傅,如今自然也是心向殿下的……殿下盡可借沈崇的身份行事,沈崇因有先天不足之症,所以在這月童城中鮮少露面,少有人知道他的模樣。”
徐允嘉頓了一下,又道:“但只有一點,這沈崇如今尚未娶妻,若太子妃此番與殿下同去,又該是何種身份?”
“婢女。”
戚寸心脫口而出。
“若只是赴玉賢樓的約,這身份倒還可以,但若是要入彩戲園地下,怕是不行。”徐允嘉說道。
即便是常客,彩戲園地下也是不允許他們帶奴仆的。
“既然如此,娘子不如……”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謝缈才微彎唇角,話說一半卻被她打斷。
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頓了一下,剩下半句壓在喉嚨戛然而止,随即側過臉去看徐允嘉。
無論是在南黎亦或是在北魏,有一種人被默許在南北兩邊通行,他們一般是西域來客,他們能夠為南黎與北魏帶來有別于中原與生在關外以北的游牧民族的異域文化,稀有的果蔬,盛在琥珀杯盞中顏色瑰麗的葡萄釀酒,在大漠黃沙隔開的另一方世界,那裏有着另一方粗犷中又盡顯異域風情的美感。
“枯夏是生在西域的漢人,她常年戴着面紗,也沒人知道她年歲幾何,什麽模樣,她一般是在每年的冬夏兩季來月童,西域到中原這條線上來往的商隊衆多,但她家的商隊既是最大的,也是最特別的,或因她本是漢人,她成為商隊之主後,就不做北魏的生意了。”
徐允嘉坐在馬車上,恭敬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說給戚寸心聽,然後又從衣袖裏拿出來厚厚一沓銀票遞到她眼前,“枯夏性子豪爽,出手闊綽,也十分講究排場,太子妃拿着這些銀票,最好今天之內都花出去。”
戚寸心接過那一沓銀票,只略微數了數,她便倒吸一口涼氣,腦海裏不斷盤算起這些銀票若是換成金銀堆起來,那該有多少?
她悶頭數銀票,而坐在一旁的謝缈則頗有興致地伸手摸了摸她卷曲的長發。
“這兒有點燙糊了……”
戚寸心抽空從他纖細的手指間抽回自己的一縷發,然後繼續數錢。
枯夏是一頭卷發,所以戚寸心便讓子茹替她用在火裏燒過的鐵鉗燙卷了頭發,只是子茹燒鐵鉗燒得太過,給她燙糊了一點點。
出宮後不久,戚寸心便從謝缈的車上下來,換乘了一輛十分金碧耀眼的馬車,她是一身西域的打扮,頭戴素紗幕笠,而幕笠之下又是與衣裙同色的殷紅面紗,她沒戴耳環,但所幸幕笠與卷發的遮掩下,也不太會有人注意到她的耳垂是否戴了什麽耳飾。
腰間叮叮當當的金鈴铛配飾也顯得她手腕的鈴铛不那麽突兀,一顆精致剔透的寶石極小,很好地遮掩住了她鼻梁上那顆殷紅的小痣。
玉賢樓上,趴在窗棂上的一名藍衣青年正瞧見那輛奢華精致的馬車停在底下,又見馬車裏下來了一個西域人打扮的紅衣女子,他便連忙去拍身邊人的後背,“哥哥哥,那看起來好像還真是枯夏?”
徐山岚正在打量丹玉身側的白衣少年,猛地被徐山霁拍了一下,他咳嗽一聲,嘴裏的茶水差點噴出來,他匆忙吞咽,然後扭頭,“哪兒呢?”
待他站起身探頭往窗外望去,卻只瞧見那輛馬車。
戚寸心被子意扶着走上二樓時,她一擡頭,隔着纖薄的素紗便看見丹玉身側的白衣少年手中捏着一方錦帕,捂在唇邊咳嗽幾聲,那素白的錦帕上便沾了鮮紅的血跡。
“哥!沈小公子吐血了!”一個青年指着那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沾血的錦帕,咋咋呼呼。
徐山岚還在朝底下張望呢,聞聲一下回頭,果然瞧見那帶血的帕子,他也瞪起眼睛,“沈小公子你沒事吧?”
少年沒有多少血色的唇微微一彎,他十分從容地将帕子扔給身旁的徐允嘉,“世子與二公子見笑了,我沒什麽大礙,習慣就好。”
他說這話時,聲音也是虛浮無力的。
戚寸心只看一眼,便不由在心底感嘆,他騙人的功夫是真好,否則她也不會總是上他的當。
“枯夏姑娘!”
眼尖的丹玉一偏頭,瞧見了作西域人打扮的戚寸心,便高聲喚道。
一時,這樓上諸多目光都停在了她的身上,也包括那徐家的兩兄弟。
戚寸心硬着頭皮走過去,原要開口,但她思及徐允嘉口中枯夏高傲古怪的脾性,便一下閉上嘴巴,也不坐桌前的圓凳,只等着子意搬來一把太師椅,她才坐了下來。
徐家兩兄弟面面相觑,随即又去打量着戚寸心,她一身飾物皆是極好的珠玉寶石,與她最愛珠玉金飾的傳聞一般無二,素紗幕笠下,還隐約可見她的金蝶抹額上墜在眉心的一顆渾圓小巧的紅寶石。
“枯夏姑娘?”徐山岚試探地喚了聲。
戚寸心仍不說話,只是一擡下巴,素紗之下的一雙眼睛看向他。
“我們一開始還以為遠之義弟是吹牛,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認識枯夏姑娘……”徐山岚笑得爽朗。
“義弟?”
端着茶碗的謝缈擡眸看向身側的丹玉。
丹玉如今的身份,是家中突然發跡,來月童見識皇都繁華的暴發戶家的少爺賀遠之。
“是啊,遠之什麽都玩得精,鬥蛐蛐這塊兒他更是沒輸過,我和阿霁養的那些叫什麽将軍什麽王侯的蛐蛐全被他從路邊捉來的家夥給揍死了。”徐山岚滿臉帶笑,“我們很合得來,所以就幹脆結拜了。”
“不如沈小公子也一起?”徐山霁突然靈機一動,“如此一來,依照年紀,遠之是三哥,沈小公子就是四弟啊!”
“不行!”丹玉眉心一跳,嘴比腦子快。
徐山霁“咦”了一聲,才要問他,徐山岚卻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一轉頭,便見徐山岚皺了一下眉。
“我這個弟弟腦子不好,還請沈小公子不要見怪,”徐山岚頓了一下,随即又笑着說,“這結義不是兒戲,我們兄弟二人與沈小公子還不算相熟。”
“喝頓酒的事兒,喝完就熟了。”
徐山霁拿起酒壺就要給謝缈倒酒,卻眼睜睜地看着原本擺在謝缈面前的空酒杯被他往一側挪了一下,他擡頭,正見謝缈眼含歉意,輕聲道:“我如今病入沉疴,不便飲酒。”
“病入沉疴?”
徐山霁愣了一下,有點結巴,“這麽嚴重啊……”
“那枯夏姑娘……”
他将酒壺偏向一旁的戚寸心。卻見她素白纖細的手指将空空的酒盞也移到一旁,正與謝缈的那只貼在一起碰撞出清晰的一聲響。
徐山霁又擡頭,有點看不太清素紗下的那雙眼睛。
“人家戴着面紗呢,不方便喝。”徐山岚按下他的肩膀,尴尬地笑了兩聲。
于是桌上喝酒的,最終只有徐家兄弟與丹玉他們三人,謝缈偶爾抿一口茶,大部分時間都是神情恹恹的,倚靠在椅背上,同他們交談時才露出幾分淺淡的笑意。
戚寸心很少會說話,聽那兩兄弟說着成日攆雞逗狗的那些事倒也聽得津津有味,直到他們喝得醉醺醺的。
“人家沈小公子這麽多年都沒怎麽出過門,也不能跟我們似的成日跑來跑去,這回想看個彩戲園地下的玩意,你說,咱們做兄弟的,能不帶他去?”
徐山岚那會兒還口口聲聲說跟謝缈不熟,這會兒就一口一個兄弟了,他一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徐山岚是月童最講義氣的,這事兒我一定能找到門路,到時候咱們四個人都進去瞧瞧那地下的玩意到底有什麽稀奇!”
“是吧二弟?”他看向坐在對面,已經喝得有點迷糊的丹玉。
“哥,”
徐山霁打了個嗝,指着自己,“我才是二弟。”
“付錢二弟。”
徐山岚拍了拍他的肩。
徐山霁伸手去摸腰間的荷包,卻聽坐在那兒不吃也不喝的“枯夏”忽然一拍桌子,随即傳來一道清脆悅耳的嗓音,“我請。”
戚寸心在桌下抽出一張銀票來,擡頭看向謝缈。
他輕瞥那張銀票,輕輕搖頭。
戚寸心試探着再抽出一張來,又去看他,卻見他又在搖頭,在那醉酒的兩兄弟根本注意不到的境況下,他薄唇微動,是無聲的“不夠”二字。
……?
她驚呆了。
這頓酒菜裏有金子嗎?怎麽一千兩都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