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戚寸心的鼻尖幾乎與他輕蹭相抵,他的呼吸拂面,她大腦一瞬空白,但也是這千鈞一發,欄杆外再添動靜。

少年那雙眸子驟然神光淩厲,随即動作極快地将她帶入欄內,又越過她迎上狄峰的精鋼棍。

棍身重擊劍刃,狄峰卻被纖薄柔韌的劍身震顫得虎口發麻,擊打聲刺痛人的耳膜,他有一瞬竟有些握不住手中的精鋼棍。

在狄峰不得不後退扯住從石壁上方墜下來的長幔時,徐山岚一個不防便被人一腳踢在腰腹,頓時往後翻出欄杆。

“徐世子!”

“哥!”

戚寸心和徐山霁的聲音同時響起。

戚寸心沒能抓住徐山岚的衣袖,徐山霁也抓了一把空,底下正與人打鬥的丹玉聞聲回頭,他幾步并作一步,飛身上前接住徐山岚穩穩落地。

但也是這樣的空當,狄峰往下一瞧,便順着長幔滑下來,他手指一動,精鋼棍的一端再度顯露尖銳的鋒刃,襲向丹玉。

丹玉忙帶着徐山岚後退,卻不想狄峰那張面容上卻顯露出一個詭秘的笑,随即他手腕一轉,精鋼棍從他手中飛出去,擦着空氣準确地刺穿正與另幾人打鬥的羅希光的後背。

羅希光仿佛是後知後覺般,遲緩地低頭去看自己腰腹間沾血的鋒刃,他嘴唇微抖,踉跄後退,卻被狄峰抽出精鋼棍,于是腰腹間鮮血迸濺,轉瞬浸濕他的衣衫。

“羅大人!”

徐山岚瞳孔緊縮,大聲喚。

他來不及管那麽多,揮開丹玉的手便朝倒地的羅希光跑過去。

丹玉也立即跑過去,飛身一躍狠踢在那些朝羅希光湧去的幾人身上,随即揮起長刀朝他們砍去。

謝缈帶着戚寸心與徐山霁踩踏欄杆,施展輕功下去,那賈忠在人堆後頭大喊:“不能讓羅希光離開這兒!”

“羅大人……”

徐山岚蹲下去扶他,卻沾了滿手的血,他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時臉色煞白,嘴唇微動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羅希光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也許是想說話的,可才一張嘴就是滿口的鮮血湧出來,他只得握緊了徐山岚的手,掙紮半晌,也只斷斷續續,艱難吐露出幾字:

“世子……走,走……”

他甚至連其他的什麽話都來不及多說,只是不斷地對徐山岚重複着“走”這一個字。

忽然一道玄黑身影自看臺上飛身下來,他手中抛出的一顆渾圓的鋼珠剎那打中羅希光的額頭,鮮血迸濺在徐山岚的臉上,他愣愣地望着羅希光額頭嵌進血肉裏,浸滿鮮血的鋼珠,也看着羅希光那雙陡然渙散的眼睛。

“柯總管!”賈忠抹了一把頭上的汗,一見那身着玄黑長袍的中年男人,便忙喚了一聲。

“枯夏姑娘。”

那姓柯的總管事忽然高聲喚道,也是這一刻,所有提刀的守園人見他揮手,他們便後退數步,不再往前。

戚寸心正在看躺在地上睜着眼睛卻已經沒了聲息的羅希光,恍惚間聽到這一聲喚,她遲了些才反應過來,擡起頭看向那人。

那中年人生得一雙吊梢眼,看起來精明又銳利,只瞧見她擡頭看過來,他便露出一個笑,“您商隊中的人已經将冬絨珠教給了我,我們這樁生意既然做得成,那麽還請枯夏姑娘過來,就不要同你這些朋友待在一起了,如此,我們也能保您平安。”

“怎麽?你們殺了這位羅大人,難道還想殺了徐世子與二公子?”戚寸心嗓音泛幹,還有些細微地發顫。

冬絨珠竟然已經到了這人的手上?商隊竟然真的交給他們了?

商隊自有枯夏的親信,親信應該不會認不出枯夏的字,何況枯夏久居西域,誰又知道她身邊的親信究竟是中原人還是西域人?

可她送去的字條是中原文字,那些人竟不懷疑?

難道……是真正的枯夏有意相幫?

“姑娘說笑,那可是世子爺。”

柯總管搖搖頭,又朝徐山岚躬身行了禮,擡頭看向他,“世子爺若不想您與二公子的認罪書出現在大理寺,還請世子爺出去後不要透露有關這裏的任何事。”

“我知曉世子爺與二公子與其他高門裏的嫡庶兄弟不一樣,您是世子爺,這認罪書很難将您如何,但誰說風言風語之下,你這位庶弟就不會有事?”

徐天吉是永寧侯,永寧侯府當然不可能會因為兩份認罪書便輕易倒下,徐山岚身為侯府世子,自有千般法子為他開脫,可風口浪尖之上,庶子徐山霁就不會有那麽好運了,說不定他還要被侯府犧牲掉。

徐山岚滿掌都是羅希光的血,乍聽此人這一番話,便擡眼狠瞪着他。

“世子爺和二公子都可以離開這兒,當然枯夏姑娘也可以,只是……”

而柯總管的一雙眼睛陡然盯住戚寸心身側的紅衣少年,他面上的神情變得有些陰冷,“只是這位沈小公子得留下。”

“這又是什麽道理?”

謝缈輕瞥他,語氣清淡,還有些慢悠悠的。

“沈潛之的兒子沈崇既有先天不足之症,又怎會有小公子你這一身的好武功啊?”

柯總管仔細打量着此人的面容,如此非凡的相貌,一身的氣度,既是月童城中人,那他又為何從未見過?

柯總管心下生出幾分怪異。

石壁上嵌着的燈火将紅衣少年的那張面容照得清晰分明,他不過只輕輕側過臉,那看臺上便有幾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們個個臉色煞白,腿軟得站也站不起來,只是嘴唇翕動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謝缈擡眼掃過他們幾人的面容。

其中有一人終于确定心中所想,失聲喚道:“太,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這四字如同驚雷一般重重地砸在在場諸多人的腦海,賈忠瞪大雙眼,便連那狄峰也吃了一驚,驀地盯住紅衣少年那張臉。

柯總管也是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随即他望向看臺上那三人,他一瞧見他們的臉,便想起他們三人皆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員,是有資格上早朝的。

他們既在早朝上見過太子,那麽想來便應該不會錯認太子的臉,那這少年……

柯總管神情大變。

徐山岚亦是滿面驚愕,他愣愣地望着那紅衣少年的臉,半晌都沒辦法從“太子殿下”這四個字裏回神。

也是此時,一個身形臃腫,滿臉橫肉的男人被人簇擁着忽然從另一旁的石門中走出來,他一身檀色錦衣,手中捏着兩顆珠子,一雙眼睛盯住那紅衣少年,高聲道:“各位怕是錯認了,我們這兒哪有什麽太子?”

他嗓音粗粝,甫一開口便吸引了諸多目光,柯總管見了他才皺眉要說些什麽,卻瞧見他手上細微的動作,又聽他道:“都給老子聽着,一個人都不準放走!”

柯總管仿佛對上了什麽暗語似的,他頓時領悟,并朝那男人行了禮,喚了聲:“是,東家。”

場面再度變得混亂起來,看臺上的那些富商還有世家子弟們都是滿臉驚惶,他們都沒想到,彩戲園的這位忽然出現的東家竟連太子都不怕。

那些守園人再度也一擁而上,狄峰與那柯總管也加入其中,丹玉匆忙應對之下,回頭瞧見那身形肥胖的男人轉身要走,他當即奪了來人的一把刀奮力扔出去,卻是刺中了那彩戲園東家身後的一名青年。

謝缈攬住戚寸心的腰身踩着幾人的肩往前一躍,纖薄的劍刃迅疾探出割破了幾人的喉管,并趁此精準地刺穿那位東家的胸口。

那人即便是大睜着眼,那雙眼睛也仍然很小,他根本來不及看一眼自己胸口的劍刃,便重重倒地。

可這彩戲園的東家都死了,那些守園人卻也并沒有停手的意思,反而來得更為兇猛。

“不對……”

戚寸心低喃了一聲。

但她此時根本沒有再細想下去的機會,那狄峰手持精鋼棍踏着沉重的步伐朝她與謝缈而來,同時那身手極好的柯總管也從另一邊過來。

謝缈抵開狄峰棍上的鋒刃,又帶着戚寸心旋身往後,狠踢在柯總管的後背。

“徐山岚。”

謝缈回頭喚了一聲還在羅希光屍身旁的徐山岚。

徐山岚一下回頭,看見謝缈帶血的劍鋒指向羅希光時,他一下明白過來,便朝他用力點頭。

即便他們并未多交流什麽,那柯總管卻也精明得很,當即命人:“東西在徐世子身上,快将他拿下!”

一剎間,許多人都朝徐山岚而去。

徐山霁忙拉着徐山岚後退,丹玉及時跑過去,替他們擋下諸多攻擊。

“柯總管!月童守城軍和東宮侍衛府的人都來了!”

賈忠才得了外邊來的消息,他那張滄桑的老臉便更添驚慌無措。

“這麽快?!”

柯總管轉頭猛地看向那紅衣少年,他心下駭然,一雙眼睛又驀地盯住一側石壁上鑲嵌的燭臺。

瞧見他與戚寸心都在那裏,他便奪來身邊人的一柄長刀,快步朝他們跑去,那刀刃在地面擦出點滴的火星子,在臨近他們二人時,柯總管便奮力舉刀。

謝缈帶起戚寸心躲開的剎那,柯總管卻借力一躍,用刀柄重擊燭臺上的一枚凸起的六芒星紋飾,幾塊地磚驟然下陷,同時狄峰與客管家齊齊攻向他們。

狄峰精鋼棍上的鋒刃刺破謝缈的衣袖,劃出一道猙獰血痕,他手上的力道驟減,戚寸心便一下摔落下去。

那一刻,

她在身體下墜時看清那投入底下漆黑洞穴的光影,也看清他殷紅的衣袖,那只蒼白的手指間有殷紅的鮮血不斷滴落。

滴答,滴答。

溫熱潮濕的血珠落在她的臉頰。

她重重墜入冰冷的水中前,最後一眼便是在那地磚合上前,毫不猶豫朝她而來的一道殷紅的身影。

所有的光線消失,她的口鼻淹沒在水裏時,恍惚聽聞他墜入水中的聲音。

水下波濤翻湧,少年抓住她的手臂帶着她破開波瀾一躍而起,同時纖薄的劍刃深入水波之中,精準地截斷水底大蛇扭動的軀體。

戚寸心趴在石頭上劇烈地咳嗽,又費力地在衣襟內找出來她的鲛珠步搖,于是柔亮的光芒剎那照見這石洞內陰冷的一潭水波。

蛇類嘶叫的聲音襲來,她卻還未看清那大蛇的腦袋,少年手中的劍便已将它重新按入水底。

這一潭水逐漸被殷紅的血液染紅,水波之下再無劇烈的動靜,少年破水而出,滿身水氣地落在她的面前。

她跪坐在巨石上,手捧鲛珠,而那猶如月輝一般冷淡的華光照見他蒼白的,沾血的面龐。

“缈缈!”

戚寸心眼見他劍尖抵地,踉跄着将要摔倒,便立即直起身去扶住他。

膝蓋被嶙峋的巨石硌得生疼,她卻顧不了那許多,她的身體僵硬發冷,也沒有多少力氣,沒扶住他。

而他倒在她的身上,下巴抵在她肩頭的剎那,氣海洶湧內力流竄,致使他瞬間吐了血。

戚寸心方才落下來時他只顧看她,有片刻分神,随後他便生生受了狄峰一掌。

“缈缈你怎麽了?”

戚寸心慌忙扶着他坐起來,在借着被她放到一旁的鲛珠步搖散出的光瞧見他唇畔的血跡時,她一霎更加慌亂。

她匆忙用衣袖擦去他唇邊的血,又去掀開他的衣袖,正瞧見那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她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衣裳,卻發現自己根本沒帶布兜,她只能摘了面紗擰幹水,替他簡單地擦拭了一下傷口周圍的血跡,可是擦了也沒用,很快就有泛黑的血再度流淌出來,她摸出錦帕來替他纏住傷口也很快被血染透。

狄峰那精鋼棍的鋒刃上竟是淬了毒的。

“缈缈,怎麽辦啊……”她急得眼圈兒都紅了。

少年仿佛有些不太清醒,他迷迷糊糊的,連眼睛也有點難睜開,可是聽到她哽咽的聲音,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掙紮着半睜起眼睛。

她的臉色蒼白,嘴唇也凍得沒了血色,渾身都濕漉漉的,眼眶也是紅的,看起來驚惶又無助。

“娘子。”

他忽而輕聲喚。

“我還沒死。”他冰涼的指腹輕觸她薄薄的眼皮,提醒她。

“我知道,”

她的眼淚有點繃不住了,一顆一顆地砸下來,“那一會兒呢?那個不要臉的家夥,竟然還在刀尖上淬毒!”

她鼻尖紅紅的,哭着罵人的模樣有點好笑。

少年望着她,猶如在以往東陵某個踩碎蟬鳴的夜裏仰望夜幕低垂的星子一般,他忽然彎起眼睛,輕笑一聲。

可這一笑便牽動胸口內息翻湧,他劇烈地咳嗽着,又吐了血。

戚寸心慌張地去擦他唇邊的血跡,卻被他抓住手腕,兩顆鈴铛碰在一起,清脆的聲音好似令他變得更清醒了些。

“你不該跟來的。”

他輕輕地喘息,一雙眼睛變得迷離又朦胧,“你不來,就不會害怕了。”

如果她不害怕,也許就不會離開了。

“我不來的話,就是你一個人在這兒了。”戚寸心抹了一把眼淚,聲音仍有幾分細微的哽咽。

“你如果真的不想我來,你有很多的辦法,就像在缇陽一樣将我鎖起來,不是嗎?”

就如同在他離開東陵的那日留下鈎霜來将自己所有的僞裝都撕裂給她看一般,他要提醒她,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他也永遠不可能從這樣的泥潭裏抽身。

所以,她也不能。

可是他聞聲,遲鈍地擡起眼睛打量她的臉,她哭得滿臉是淚,一雙眼睛水霧潮濕,他隔了好久,開口時嗓音盡透迷惘:“你真的好奇怪。”

明明最脆弱的是她,最可憐的是她。

上面的聲音在這底下幾乎不可聞,這裏的水波不再湧動,周遭安靜得可怕,少年靠在小姑娘的肩頭,氣息極淺。

她時不時地探指導他鼻間,感受到他的呼吸她才會有片刻放心,可他始終不說話,她又怕他睡去,便又忍不住喚他:“缈缈?”

“嗯。”

少年嗓音極輕,虛弱溫軟,已經在盡力地回應她。

有的時候他反應慢些,她便就用冰涼的手指來捧他的臉,這時他只要睜開眼,擡起頭,就能看見她的那雙眼睛裏映着他模糊的一道陰影。

只是他,只有他。

也許是望見他越發蒼白的面龐,她抿緊嘴唇,又開始抽泣了。

好像一只小動物,連哭也哭得小聲。

她一下抱緊他,兩人衣衫都已濕透,即便是這樣相擁着,也分毫不能汲取到對方的一絲溫暖。

可她還是将他抱得緊緊的。

“娘子,”

他的眼睛卻是彎彎的,連語氣也是輕快的,“你不生我的氣了嗎?”

“你跟我說對不起,說你錯了。”

她哽咽着說。

“對不起。”

他竟也真的那麽乖,一雙眼睛只望着她的臉,認真地說,“我錯了。”

她愣了一下,看了他一會兒,她吸了吸鼻子,撇過臉,“我原諒你了。”

可是這一刻,

鲛珠的華光在她身上,映照她漂亮明淨的面龐。

她面上再無面紗遮掩,少年望着她,也不知何時,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她的嘴唇。

“你不要睡。”

她還是忍不住側過臉來,不放心地叮囑他。

“嗯。”

少年的眼睫眨動一下,輕應一聲,而此間不甚明亮的光線并未将他蒼白面頰隐約浮現的薄紅照得分明。

他垂下眼睛,躲開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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