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明明戚寸心才囑咐過他不要睡,最終卻是她先沉沉睡去。

衣裳在冰冷的潭水裏浸泡過,衣袂又濕又重,她渾身冷得徹骨,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便在謝缈的懷裏睡了過去。

直至上方忽然有明亮的光線陷落下來,丹玉的聲音顯得尤為清晰:“殿下!”

永寧侯徐天吉帶着五百名守城軍來了,東宮侍衛府也來了五百侍衛。

丹玉下放繩索,與徐允嘉一起将謝缈與戚寸心拉上來時,才瞧見謝缈攥住繩索的那那只手已沾滿了血。

戚寸心在他懷裏昏睡,而他松了繩索,手上滿是擦傷,臂上的傷口也因為用力而崩裂,鮮血順着他腕上流下來。

“太子殿下。”

徐天吉正立在羅希光的屍體前,見謝缈自底下的洞穴裏上來了,便忙上前行跪禮,“殿下,若非是臣這兩個不争氣的兒子,殿下也不會深陷此處……臣有罪!”

“永寧侯說錯了,”

謝缈面色蒼白得厲害,“是我該感謝你這兩個兒子。”

徐天吉原本只是猜測,而此刻聽見謝缈這話,他心中便才确定,太子并非是誤入彩戲園這地下的場子,而是從一開始就在謀劃。

徐山岚和徐山霁都是他徐天吉的兒子,他們二人不但方便替太子掩護,且這裏一旦出事,太子也不必費力去請聖旨調兵,因為他作為永寧侯,有幾萬守城軍供他調遣,只要太子的人透露徐山岚和徐山霁在這兒遇險,他又怎會不來?

徐天吉在朝堂之中一向是不肯站隊的,除非皇帝調遣,他一般是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調兵的。

但他老徐家如今就這麽兩個兒子,太子這一招狠啊,是逼得他不得不來。

“侯爺既然來了,那麽這裏的事就由你處理,無論是看客還是守園子的,一個都別放走。”

謝缈語氣平淡。

“是。”

徐天吉拱手應聲。

“殿下!”

但在謝缈才要抱着戚寸心轉身離開時,徐山岚卻忽然喚了一聲。

他忙不疊地跑上前,一撩衣擺跪下,恭敬地行禮,“臣徐山岚有眼不識泰山,此前對殿下多有不敬,請殿下恕罪!”

随即他又将被揉皺的紙團奉上,“這是羅希光羅大人方才交給臣的。”

“丹玉。”

謝缈瞥了一眼身側的青年。

丹玉當即上前将那紙團接過來,随即便跟在謝缈身後離開。

太子回宮的馬車入了宮門後也未曾在皎龍門停下,而是直奔東宮宮門,太醫院的禦醫接了太子遇刺的消息便匆忙起身穿衣提着藥箱往東宮趕。

不多時,延光帝謝敏朝也與貴妃吳氏乘禦辇到了東宮紫央殿內。

謝敏朝在桌前坐着,只瞧了那晃蕩的珠簾後那些禦醫的身影,又見宮娥端了一盆血水出來,他神色未動,只是問那掀簾出來的太醫院院使,“如何?”

“刺傷殿下的兵器上喂了毒,不過此種毒藥臣等早在去年的藥壇會上仔細鑽研過,那時便已經制出了解藥。”

太醫院院使躬身行禮,恭敬地答道。

南黎宮中太醫院每年七月都會舉辦藥壇會,“藥壇”即“藥談”,是太醫院中禦醫聚集在一起研究藥理的壇會。

作為南黎醫術高明之人的聚集處,太醫院時常會收集外頭的各類毒藥,各類良方來進行鑽研探究。

一年只鑽一味藥,一味毒,盡得其中治療良方解藥。

為的便是謹防江湖中人或是北魏蠻夷以陰損之法暗害皇族子弟性命。

“太子妃呢?也中毒了?”

謝敏朝接了身旁吳貴妃遞來的茶盞,抿了口茶。

“太子妃只是發熱,如今正昏睡着。”院使垂首說道。

謝敏朝只在紫央殿待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與吳氏離開了,禦醫則替謝缈清理了傷口,解了毒,又包紮好傷口,再開了藥方子,等着太子與太子妃的兩碗湯藥煎好送到床前來,他們才陸陸續續地離開。

柳絮在殿內守了一夜,直至翌日天還未亮透時戚寸心退了熱,她與另兩名宮娥才輕手輕腳地出了紫央殿,又去命人準備清淡的早膳。

外頭灑掃的宮人皆不敢喧嘩,手上的動作也盡力放輕,東宮內是如此安靜,但朝堂上卻已因太子彩戲園遇刺一事鬧得滿堂嘩然。

太傅裴寄清在朝堂上力求延光帝謝敏朝徹查彩戲園,永寧侯徐天吉也破天荒地上書要嚴查此事。

直至天光大盛時分,戚寸心才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盯着上方的素色承塵看了好一會兒,被窩裏的暖意令她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好像在彩戲園地下歷經的種種,不過是一個陰冷潮濕的夢。

窗棂間透進來的天光照在她身側少年明淨的面龐,她偏着腦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伸手去掀他的被子,看清他手腕纏着的白色細布。

她才替他掖好被角,卻見他睫毛微動,下一瞬便睜開了一雙眼睛。

此刻他面容蒼白,看起來更有一種脆弱易碎的美感,盯着她片刻,他仿佛才清醒了些,只是一雙眼瞳仍有些朦胧,“娘子。”

他剛醒的聲音還沾染幾分未褪的睡意,有點軟乎乎的。

“你的毒解了嗎?”

戚寸心又問他。

“嗯。”

他似乎還有點困,眼睛半睜着。

“傷口還疼不疼?”她窩在被子裏,只露出腦袋。

“疼。”

他應一聲,側過身來,額頭抵上她的肩,看起來乖乖的,有點撒嬌的意味,“但是這樣也很好。”

戚寸心的臉有點紅,“好什麽好?你都這樣了還說好。”

“我不用上朝,可以和娘子待在一起。”他擡眼望向她,一雙眸子純澈漂亮。

“你不上朝,可我要上學的。”

戚寸心忍不住笑他。

果然,少年忘了這件事,他皺了一下眉,抿起唇不說話了。

“你也生病了。”

隔了會兒,他才說。

“我向父皇告假,你向周先生告假。”他這會兒眼睛又彎起些弧度,打算起她的“逃學”事宜,“這樣晚上我就答應陪你看你喜歡的書。”

“什麽你都願意看嗎?那種書生小姐的酸話本子也可以嗎?”戚寸心的眼睛亮起來。

少年對那些志怪小說根本提不起什麽興致,他們在一塊兒時唯有兩本書是他常看的,一本兵器譜,一本她的游記。

“會比東陵的那本更酸嗎?”他沉思了片刻,問她。

“……那本也不是很酸吧?”

戚寸心有點難為情。

少年顯然并不理解她為什麽會看那些迂腐又沉悶的話本,但他還是勉強做了決定,輕輕颔首,“可以。”

“不行的,缈缈。”

她笑了一聲,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臉,“我不能逃學。”

“我們一起生病的話,先生又要說我們荒唐了。”

她可沒忘記上次一起在屋頂看月亮看出風寒的事。

少年半垂着眼睛,下一瞬卻忽然在被子裏捉住她戴鈴铛的手腕,戚寸心也不知他手指裏有什麽,她才掀開被子,就發現自己的鈴铛和他的纏在一起了。

“謝缈你做什麽?”

她擡起手,便牽連着他纏着細布的手也擡了起來,兩顆鈴铛在一塊兒響啊響。

“娘子,我的手臂有傷。”

他提醒她。

戚寸心立刻不敢動了,只瞪着他好一會兒,最後忍無可忍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揪他的臉蛋,“又是把我關起來,又是把我和你鎖一塊兒,我要是總這麽對你,你會開心嗎?”

“開心。”

他的眼睛裏神光清亮。

“……?”

戚寸心愣住了。

……他看起來居然真的挺開心的?

他有點黏人,她想。

可是她偷偷的又看了他一眼,壓住有點上揚的唇角,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經,“就三天,等我病好我就要去九重樓的。”

“好。”

他終于得逞,眼底流露幾分笑意。

也許是因為傷口的疼痛亦或是還有某些不為人知的緣由,少年的眼底仍是倦怠的,即便是對她笑,也總有幾分潛藏的異樣。

只是和戚寸心說了這麽一會兒話,他便又困倦地閉上眼睛,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清淺。

戚寸心聽見珠簾外柳絮小聲的輕喚,便坐起身來,原想出聲讓少年将鈴铛解開,可目光卻又不自禁停留在他的面龐。

“缈缈。”

她喚了一聲。

“你有什麽話要同我說嗎?”她已經為此猶豫了好久,卻是到今天,到此刻,才試探着問出口。

他真的睡着了嗎?

她不知道。

她靜靜地看着他,見他閉着眼睛沒有絲毫反應,好似真的陷入了睡夢中一般。

戚寸心忍不住俯下身,抱住他。

在她側過臉,下巴抵在他肩上時,她并沒有看見他的睫毛細微地顫了一下。

“沒有的話,也沒有關系。”

她的聲音離他的耳朵好近,溫柔得不像話。

反正,是她曾經和他約定好的,他不願說的事,她也不願意為求一個前因後果而揭露他的傷疤。

她本想開誠布公地同他談一談,她希望他不要再做那樣的試探,也不希望他總是這樣不安。

可是,他們原本就和普通的夫妻不太一樣。

也許,是他不一樣。

她無論在言語上如何明說,也不能消解他心頭萬分之一的不安,他總是敏感的,總是患得患失。

自裴南亭死後的那個雨夜,在裴府的靈堂前,他在雨裏問她:“娘子,你聽到什麽了?”

那個時候,戚寸心就知道,他有太多血淋淋的傷口都藏在心底,日夜淌血,從未愈合。

那是他的傷口,也是他的尊嚴。

她不能觸碰,只能糊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