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九璋殿內。

“盧正文遞上來的折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延光帝謝敏朝端坐在禦案後,打量着站在殿中的少年,“但朕看你似乎還有疑慮?”

“依父皇之見,彩戲園背後之人是李适成嗎?”謝缈站在下首處,神情平淡。

“種種鐵證,皆指向他。”

謝敏朝眼底帶有幾分淺淡的笑意,卻并不說是與不是,只是拿了手邊的奏折朝他展示。

謝缈卻只平靜地盯着坐在龍椅上的謝敏朝片刻,他忽而扯了扯血色極淡的唇,“兒臣……亦無異議。”

眼睫微垂,半遮了他那雙猶如深潭般的漆黑眼瞳。

待謝缈轉身朝九璋殿外走去時,謝敏朝端起太監總管劉松遞來的茶碗,于氤氲的熱霧間,他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睛靜默地瞧着那少年的背影。

他面上再不剩多少笑意。

紫棠色的衣袂拂過門檻,謝缈走下白玉階,徐允嘉與丹玉二人便迎上去,齊聲喚:“殿下。”

“我娘子呢?”謝缈開口。

“太子妃已經在皎龍門了,就等着太子您過去。”徐允嘉恭敬地答。

謝缈應了一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

丹玉猶豫了片刻,小心地看了一眼謝缈的側臉,還是忍不住說道:“殿下,臣覺得那柯嗣只不過是狗急跳牆,知道自己要死了,臨了便逮誰咬誰,他提及裴太傅,應該是想亂您心神,想要您與太傅之間就此生出嫌隙。”

“盧正文沒有将柯嗣最後的那句話上報,便也是基于目前掌握的所有證據都無法證明此事與裴太傅之間有任何關聯,殿下,臣也以為那是柯嗣故意為之。”徐允嘉接話道。

“這些都不重要。”

謝缈那一張面龐上并看不出多少異樣,也許是思及方才在九璋殿中謝敏朝的神情舉止,“重要的是我父皇怎麽想。”

謝敏朝要謝缈徹查彩戲園,為的是要揪出李适成這個言官禍首,可謝缈并不會如他所願,只查出一個李适成便罷。

柯嗣最後的一句話将太傅裴寄清拉下水,這究竟是彩戲園背後那個真正的主人為了阻止他查下去而故弄玄虛的手段,還是謝敏朝的警告?

為了替那個人收拾爛攤子,謝敏朝也算是用心良苦。

“你覺得舅舅真的會參與到彩戲園的事情裏嗎?”在出宮的馬車上,戚寸心坐在謝缈的身側,輕聲問道。

“他不會。”

謝缈語氣清淡。

裴寄清是什麽樣的人,這世上應該沒有人比謝缈更了解他。

他可以為了他眼中的家國耗空自己的大半生,也能忍下綏離戰敗後緊随其來的喪子之痛。

裴寄清該是最厭惡那些在失地未收,江山未固的境況下種種醉生夢死的行徑的,彩戲園裏的那些勾當,他不會做,也不屑做。

“我也覺得舅舅不會。”

戚寸心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裴寄清會牽扯其中,但耳畔是馬車行進的辘辘聲響,她也不知為何,在透過簾子迎面襲來的清風之中,感受到了一種凜冽的寒意。

今日戚寸心要去玉賢樓見枯夏,而謝缈則要去裴府見裴寄清,他們二人皆身着常服,也并未大張旗鼓。

馬車在玉賢樓前停下,謝缈将一枚金玉令塞入她手中,“侍衛府的人在暗中跟着你,若遇險,将這個交給徐允嘉。”

“我知道了。”戚寸心點點頭。

謝缈輕瞥她的面龐,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烏黑的發髻,“去吧。”

但戚寸心還未起身,卻聽外頭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公子,公子我是徐山岚!”

在外頭的子意适時掀開車簾,戚寸心擡眼便瞧見了站在馬車旁歪着頭看過來的徐山岚。

他下巴上有些青黑的胡茬還沒剃幹淨,一身衣裳也不大平整,同之前第一面見他時那副光鮮亮麗的公子哥的形象有些不大相符。

“徐世子,你有什麽事嗎?”

他出現在這兒戚寸心倒是不覺得稀奇,畢竟玉賢樓常是富家子弟光顧的地方。

“我這幾日都在這兒守着,總算是等到公子和……”徐山岚的目光停在戚寸心的臉上,他措了措辭,“和夫人。”

因為他爹徐天吉早在二皇子婚宴上便見過了戚寸心,他也知道了戚寸心其實便是天山明月周靖豐的學生,當今太子殿下從北魏東陵帶回來的太子妃。

“我是來感謝公子救命之恩的。”

徐山岚有些過分拘謹,他拱手行禮,“當日若非是公子與遠之……不,是丹玉侍衛,我和我弟弟怕是也出不來。”

“徐山霁沒告訴你嗎?”謝缈盯着他。

“他說了,我知道是公子讓他和我一塊兒去彩戲園的,”徐山岚說着,還有幾分不好意思,“但即便公子不給他遞消息,我這個人為着好奇,也總是要找門路想辦法進去看熱鬧的。”

也許是想起那夜彩戲園地下的種種,他的神情收斂許多,“但我沒想到那底下原來都是那樣的把戲。”

“聽說你收養了羅大人的女兒?”戚寸心說道。

提及那個小女孩兒,徐山岚的臉色緩和許多,他點了點頭,“羅大人是我爹的老部下,他為了這件事付出了他的性命,也付出了他妻子父母的性命,如今還剩個女兒,我想替他養着。”

此間春風已不再有早春時的寒涼,他忽然擡頭去看那些在玉賢樓前進進出出,衣着鮮亮的男男女女,或也想起許多個日夜從這裏走進去,又走出來的自己。

“我有件事想問公子。”

他忽然道。

“說。”謝缈颔首。

“彩戲園的主人,真的是李适成嗎?”徐山岚迎上他的目光。

謝缈聞言,原本冷淡的眉眼間似乎添了點興致,“你不相信?”

“我相信公子,公子不信,我就不信。”

徐山岚也許是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他再度朝謝缈與戚寸心恭謹地行了禮,又道一聲告辭。

戚寸心看着他轉身走入熱鬧的人群,又瞧見他買了一串糖葫蘆拿在手裏。

那也許是給那個羅家的小姑娘買的吧?

“他好像變得有點不太一樣了。”戚寸心看着他的背影。

謝缈的一雙眼睛裏卻并未有什麽訝異之色,聲音也仍是平淡的,“他不過是看清了當下的局勢。”

“什麽局勢?”戚寸心問。

謝缈坐直身體,伸手将她的臉掰回來,“徐天吉當夜帶兵到彩戲園來,在許多人的眼裏,就是他們永寧侯府已經站到了我這邊。”

“就是說,你父皇已經開始忌憚永寧侯了?”

戚寸心反應過來。

“娘子聰慧。”

謝缈松開她,“徐山岚若再不擔起世子之責,永寧侯府就岌岌可危了。”

所以徐山岚方才那一番話,實則是在向謝缈表忠心。

謝敏朝當初還是齊王時,永寧侯徐天吉便與他有些嫌隙,此前兩不相沾倒還好,如今出了這檔子事,還是徐山岚惹出來的,他們永寧侯府如今唯有真正站到謝缈這一邊來,或可保住侯府未來的尊榮。

戚寸心下了馬車,看着謝缈的馬車離開,才要轉身走入玉賢樓,卻見韓章拿了一串糖葫蘆跑回來,恭敬地遞到她眼前。

“我沒要這個啊?”戚寸心一頭霧水。

“殿下說您一直盯着徐世子的糖葫蘆看,方才走前囑咐臣給您買一串。”韓章的聲音放得低了些。

“……?”

戚寸心接了過來,盯着色澤鮮紅又好似琥珀般剔透的糖葫蘆,她走上階梯時便咬了一口。

正是午時用飯的時候,樓上樓下的客人很多,細聽嘈雜聲中,多是在談論當朝右都禦史李适成昨夜被下獄的事。

“聽說那彩戲園地下荒唐着呢!滿地金銀是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些死囚被關在籠子裏與惡獸相鬥,大理寺的人在亂葬崗翻出了好多屍體……”

“可不是麽……聽說那原是北魏蠻夷喜歡的把戲,自彩戲園易主給一個北魏來的人之後,咱們這月童城也就多了這樣的東西了,要說我,幸虧咱們當初沒想到什麽法子進去瞧瞧,那些玩意有什麽好瞧的?”

“蠻夷茹毛飲血的,占了咱們大黎半壁江山,也沒改這野蠻陰損的毛病!”

此間推杯換盞,人聲鼎沸。

戚寸心只略微聽了幾句,便走上樓去。

屏風隔檔出靠窗的雅座,青紗幔後便是一女子臨桌而坐,透過紗幔也隐約能看到她卷曲的長發,一身西域女子的衣裙。

子意掀了紗幔,裏頭的年輕女子适時擡眼。

她竟沒戴面紗。

于是這樣一張熟悉的面龐撞入眼簾,戚寸心才往前走了兩步,便一下呆住。

她滿眼驚愕,失聲喚道:“綠筠姐姐?”

桌前的女子穿着一身不同于南黎與北魏的衣裙,腰間金飾繁複惹眼,卷曲蓬松的長發,異域風情盡顯,卻偏偏擁有一張與當初在東陵晴光樓內的綠筠一模一樣的臉。

“你說的是哪個筠?”

那女子卻是笑意盈盈的,眉目間有種盛氣淩人的美,與往日在晴光樓內,總是懶懶地靠在窗棂,朝下扔給她銅子兒的那個綠衫雲鬓,美目涼薄的清冷美人在神韻上似乎又總有些不太一樣。

“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戚寸心還記得,這是綠筠常執一把花鳥團扇,在窗畔輕攏慢撚的詩句。

那時她尚不知曉這句詩的意思,如今卻至少懂得“筠”字為竹,而竹皮堅韌,高風亮節。

在晴光樓內,那便像是一種諷刺。

顏娘死後,晴光樓內的綠雲脫了賤籍,恢複自由身便用回了她曾經的“筠”字,離開東陵的那個黃昏,戚寸心記得她的背影。

記得她是幹幹淨淨的。

“那就是了。”

女子朝她微微一笑,“她是我的雙生妹妹。”

“雙生妹妹?”

戚寸心驚奇地打量着這女子,怪不得她總覺得雖是同樣一張臉,眉宇神韻卻是大相徑庭。

“我與綠筠幼年失散,我被人賣去西域,此後多年再難與她得見,我當初一定要走通西域與中原的這條商路,也是為了尋她。”

“待我總算找到些線索去東陵時,卻不曾想,晴光樓沒了,她也不知所蹤,我此次提前來月童,就是想尋個機會見太子妃一面,我聽聞她臨走前最後見的人,是你。”

枯夏十分有禮,待戚寸心走過來坐下,便伸手替她斟酒。

“的确是我。”

戚寸心點了點頭,“可綠筠姐姐走時,卻并沒有告訴我她要去哪兒。”

“太子妃可想仔細了?”

枯夏問道。

“嗯。”戚寸心應了一聲。

枯夏聞言,也許是有些失望,那雙眼睛半垂下去,片刻後,她面上再添笑容,“無論如何,我送出一顆冬絨珠替太子妃解圍,滌神鄉的程鄉使也給了我豐厚的報酬。”

“不過,”

戚寸心想了想,又說,“我覺得她一定會回南黎。”

在晴光樓時,有一回戚寸心在後院洗衣服,回頭便望見樓上的窗棂內,綠筠穿了一身南黎人的衣裙,站在銅鏡旁細細地打量着自己,她嘴裏哼的小調也是南黎的小調。

戚寸心曾是那樣想要回到南黎的澧陽,她覺得自己不會錯認綠筠的那顆歸鄉之心。

“她也許會回青溪。”

戚寸心想起那吳侬軟語的調子。

“青溪”二字入耳,枯夏端酒杯的動作一頓,她擡起眼睛,“青溪的确是我與妹妹的家鄉,此前我已經遣人去找了,沒什麽消息,但今日聽太子妃這麽一說,我覺得我也許該再去青溪一次。”

戚寸心還欲再說些什麽,子茹卻忽然走進來,将手中的東西遞到戚寸心面前,“姑娘,方才有個小孩兒來送東西給您,奴婢查過了,這東西沒毒,但字條卻很怪。”

戚寸心聞言,目光落在她遞來的油紙包上。

那油紙已經半褪,裏頭是一個燒餅。

乍見其中皺巴巴的一個紙條,她眉心一跳,忙問子茹:“這紙條原來是不是折成了青蛙的形狀?”

子茹應聲,“是的。”

戚寸心站起身來,接過那紙條來一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跡——“生辰吉樂”。

“一定是小九。”她捧着紙條說道。

在東陵時,只有小九會在她生辰的前三天買一個奶酥燒餅,塞一個青蛙形狀的紙條在油紙包裏,再留下一句話。

可小九怎麽會到南黎來?

戚寸心才想讓子茹去請那個送東西的小孩來,可不經意地看到紙條折疊的背面還有字痕,她翻過來一看:

——“寸心,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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