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羅希光的妻子與父母都死了,就在前夜,殿下與臣等還未出彩戲園時,他一家人就都被殺了。”
徐允嘉站在內殿裏,恭敬地禀報。
“證據不都握在羅希光手裏麽?那柯嗣既已看出羅希光将證據交給了徐世子,又為何要遣人去殺羅希光的一家老小?”丹玉眉頭緊皺。
柯嗣便是那位彩戲園的柯總管。
“怕是擔心羅希光手中的證據未必只有他交給徐山岚的那些。”謝缈依靠在床榻上,身後半開的窗棂外傾落大片明淨天光,他在其中,眉眼明淨,漫不經心地瞧着手中的信箋。
“不錯,羅家的确有被翻找過的痕跡。”徐允嘉點了點頭,随即又道,“可惜,羅希光掌握的證據還不足以推斷出彩戲園背後的主人到底是誰。”
“不是那個像頭熊似的家夥?”丹玉撓頭。
他還記得前天夜裏在彩戲園地下瞧見的那個身形臃腫的中年男人,那人便自稱是彩戲園的東家。
“一個京山郡來的富商,怕是還沒有這個本事制住那些世家子弟,還有那兩個游走在月童與青溪,澧陽的兩個商幫幫主,更何況是那四個朝廷命官。”徐允嘉昨日便将那自稱是彩戲園東家的死者的身份調查過,若只是依靠他自己,他絕沒有可能經營得起這樣的生意。
他一定是背靠朝中之人,且還是身份不低的人,才敢有那樣天大的膽子。
“可如果不是他,那他背後的人,又是誰?”
丹玉一向是個直性子人,也不大能看得明白這其中的彎彎道道,在謝缈身邊,一向是徐允嘉的頭腦最好。
“去問問柯嗣,不就知道了?”
謝缈面上神情極淡,笑意不甚分明。
徐允嘉見他掀開錦被,便忙上前去扶他,他與丹玉一向是了解謝缈的,謝缈要做什麽便一定會去做,哪怕他此時還受着傷,臉色也不大好,他們兩人也并不敢多言相勸。
但珠簾碰撞的聲音響起,丹玉與徐允嘉側過臉才瞧見那一道紫棠色的衣袖,回過頭時,卻見太子殿下又已躺在床榻上,錦被也在他身上蓋得好好的。
“……?”
“……?”
丹玉和徐允嘉皆是一愣。
在彩戲園地下的洞穴裏受了寒,戚寸心到今日還在咳嗽,在床上已經躺了一兩天,她實在憋得慌,便與子意子茹上庭內的石亭裏待了會兒。
她才一進來,瞧見丹玉和徐允嘉呆立在謝缈床前,她有點茫然,“這是怎麽了?”
“下去。”
謝缈輕瞥他二人。
“是。”
徐允嘉垂首應聲,随即便拽着一臉懵的丹玉轉身,朝戚寸心行了禮後,便匆匆掀簾出去了。
“還要睡覺嗎?”
謝缈見她走過來,便問。
“不了,躺着頭更疼。”戚寸心搖了搖頭,有點蔫蔫的。
謝缈打量着她卷曲的亂發,只不過睡了一個午覺,她的發尾又打結了,看起來有點毛茸茸的。
“這頭發沒救了,幹脆我讓子茹幫我把發尾剪去一些算了。”
戚寸心順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瞧見自己的發尾,她有點苦惱。
“我幫你梳。”
少年睜着一雙眼睛,看起來十分真誠。
“你手上還有傷呢,最好不要動。”戚寸心拒絕。
“不礙事。”
他已坐起身,掀了錦被。
戚寸心坐在銅鏡前還有點忐忑,她想起那天他梳斷她的一縷發,頭皮就有點發緊,可是看着他那樣認真的模樣,她抿了一下唇,小聲警告:“我再相信你一次,但你要是又扯斷我的頭發,我就讓柳絮今晚的晚膳不要準備魚了。”
就跟那只小黑貓似的,謝缈和它一樣,都喜歡魚。
銅鏡裏照出少年漂亮的面容,他聽見她的話,便彎起眼睛笑了一下,纏着細布的手抓着她的一縷發尾,再用另一只手中的木梳慢慢梳理。
上次是他不得要領,這一回他看起來格外小心。
小黑貓坐在梳妝臺上舔爪子,隔一會兒歪着腦袋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就露出尖銳的指甲去抓銅鏡,爪子碰到冷冰冰的鏡面,它吓了一跳,渾身炸毛一下跳進了戚寸心的懷裏。
戚寸心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忍不住笑了幾聲。
小貓戴着的忍冬花項圈有點舊了,她摸了一下,盤算着給它繡個新的,在小貓呼嚕呼嚕的聲音裏,戚寸心又想起方才在內殿裏的丹玉和徐允嘉。
“缈缈,丹玉他們來,為的是什麽事?”
她好奇地問。
“羅希光的妻子與父母都被殺了。”謝缈的目光專注,仍停留在她的發尾。
“什麽?”
戚寸心摸貓腦袋的動作一頓,滿眼驚愕。
她失神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聽丹玉說,羅大人是從綏離的戰場上回來的,因為綏離的仗打敗了,他也被降了職,在月童做了個閑散的武官,彩戲園的事原本跟他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原本可以不管的。”
可他還是去了。
孤身一人,賭上自己的性命與前途。
“羅家還剩了個六歲的女兒,是從羅家地窖裏找出來的。”少年清泠的嗓音在她身後再度響起。
戚寸心擡起眼睛,看向鏡子裏的他,“可将她安置好了?”
“被徐山岚帶回永寧侯府了。”謝缈又添一句。
這一回,他果然替她梳理得很好,也沒有扯疼她,戚寸心自己塗了擦發的山茶油果然柔順了許多。
在用晚膳前,柳絮領着兩名宮娥進來,送上兩碗湯藥。
戚寸心有點不大願意喝了。
她捧着藥碗,皺了皺鼻子,“我覺得我已經好多了,可以不用喝藥了。”
“太子妃還有些咳嗽,還是将這服藥喝完吧。”柳絮在一旁笑着勸她。
兩夫妻坐在一塊兒,一人手捧一碗藥,面面相觑片刻,戚寸心吹了吹碗沿裏浮出來的熱氣,苦澀的藥味并不好聞,“缈缈,我們比誰喝得快。”
她說完就低頭一口悶。
謝缈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喝了大半。
他慢吞吞地喝完,她的碗就空了,可她皺着臉接了柳絮遞過來的蜜餞,卻是先塞到了他的嘴巴裏。
少年睜着一雙眼,有些懵懂,舌尖苦澀的藥味逐漸被蜜餞的甜驅散,他咬下那顆蜜餞,抿唇笑了一下。
夜裏落了綿綿細雨。
內殿裏燭火未盡,床榻上的姑娘不知何時已經睡着,手中還捏着一本翻開的書卷,她無知無覺,呼吸清淺。
少年擁被而坐,在她身側靜默地看她良久,才動作極輕地抽了她手中的書卷放到一側。
或聽見她不甚清晰的夢呓,他也許是出于好奇,便低下頭想要聽清。
可她又不說了。
只是嘴唇動了一下。
此間暖色的光線裏,他的目光不知因何而落在她的唇,呼吸也許有些過分接近了,他的視線匆忙移開,想要直起身時,手卻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臂。
她皺了一下眉,很快便睜開了眼睛。
那樣一雙懵懂的眼,驟然望見面前少年微紅的面龐,她還有點迷迷糊糊的,乍見他這樣近的臉,也許是還沒反應過來,她以為自己還在夢裏。
夢裏是彩戲園地下看臺的欄杆,他離她就像此刻這樣近。
而此刻謝缈凝望她的眼睛,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靜,唯有窗棂外偶有簌簌細雨點滴作響。
氣息近在咫尺,他的鼻尖輕蹭到她的鼻尖,耳廓不知何時已經染上薄紅。
他一下坐直身體。
隔了片刻再去看她,卻發現她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再度沉沉睡去。
丹玉與徐允嘉得了柳絮遞來的消息後便守在紫央殿外的廊上,乍聽殿門打開的聲音,他們齊齊回頭,便瞧見披着玄黑披風的少年從殿門內走出來。
“殿下您可是發熱了?”
丹玉在檐下的燈火裏,望見了他臉頰的薄紅,還欲再說些什麽,卻見少年擡眼輕睨他。
“……”丹玉一下低頭。
“去大理寺見柯嗣。”
謝缈說着,便接了柳絮遞來的紙傘,走入廊下的淋漓雨幕。
太子車駕出宮,東宮侍衛府的人随行。
夜裏正落雨,街道的地面是濕潤的,空氣也有幾分潮濕的草木味道,謝缈從馬車上下來時,大理寺卿盧正文早已領着他手底下的官員守在大門處。
“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盧正文與一衆官員下跪行禮,齊聲道。
随即一衆人簇擁着太子朝大理寺的監牢中去,盧正文小心地跟在太子身側,說道:“無論臣等如何審問,柯嗣始終咬定了那個死去的京山郡富商就是彩戲園的東家。”
“問過我二哥了?”
謝缈言語簡短。
“二皇子那邊将當初買賣彩戲園的依據契約都差人送過來了,臣已經查過了,那些東西都沒有問題,二皇子的确是将彩戲園賣給了一個叫做賀久的人,後來是這個賀久将彩戲園又轉賣給了那個京山郡來的富商。”
盧正文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查到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又遞上了二皇子那邊送來的契約收據。
謝缈随手接過來,漫不經心地掃視着紙上的數行字,最終目光停在“賀久”二字上,随後便将東西丢給徐允嘉。
“賀久你查了?”他淡聲問。
“禀殿下,這賀久是北魏來的,他到底是個什麽身份,怕是也只能通過滌神鄉去查。”盧正文擦了擦額角的汗意。
監牢內常是陰冷的,光線也很是晦暗,也是此番太子将臨,盧正文才命人在審訊廳內多架幾盆火,将這廳內照得亮堂堂的。
柯嗣一身囚服,渾身是傷,再不是那夜彩戲園地下,光鮮亮麗的總管事。
謝缈一撩衣擺,在丹玉擡過來的太師椅坐下,擡眼掃過柯嗣亂發下的那張臉,他沒有多少血色的薄唇微揚,“聽說你幾番嘗試自盡都不成?”
“太子殿下聰慧謹慎,派東宮侍衛時時刻刻守在我面前,防着外頭的人來殺我滅口,也防着我自殺。”
柯嗣說話時牽動着肺部也有了些渾濁的氣音,“我柯嗣何德何能,竟要太子帶着傷,親自駕臨這樣的地方來審問,彩戲園的東家是誰,我不是已經交代過了嗎?”
“你以為你一口咬定是他,我就會信你?”
謝缈接了丹玉遞來的一碗熱茶,熱霧順着碗沿上浮,襯得他眼眉極淡。
“一定是羅希光手中掌握的證據并不足以證明彩戲園有第二個東家,不然太子也不會來此地,來問我。”
柯嗣猛烈地咳嗽幾聲,聲音變得更為嘶啞了些,“如今彩戲園都沒了,我在太子手中更難逃罪責,我還有什麽可隐瞞的?太子為何就是不信?還是說,太子殿下您是希望我現編出另一個東家來,才能令殿下滿意?”
“柯嗣,那京山郡來的一個富商如何能有這樣的本事?你以為你咬定是他就沒事了?”盧正文坐在另一側,厲聲道:“你不要顧左右而言其他,如今秦越也已經下獄,他一個卧蛇嶺的山匪寨主,如何逃到這月童城,又是如何成為彩戲園的外門管事的,你難道會不清楚?”
盧正文面容肅冷,“他已故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你還要本官提醒你,你與他之間到底是何種關系?”
柯嗣聽見盧正文此言,果然神色有一瞬僵硬,他驀地擡眼,仔細觀察着盧正文的神情,似乎仍然很是懷疑,“前夜在我出面之前,我已讓人遞了消息給他,讓他離開。”
“柯嗣,你別忘了是誰帶殿下與徐家兩兄弟入彩戲園的,你會想不到他們能順利進入彩戲園,未必不是你姐夫秦越的故意相幫。”
徐允嘉面上沒什麽表情,冷冷地陳述事實。
柯嗣忽然沉默下來,這審訊廳內幾盆火燒得正旺,在架子上迸濺出火星子來。
半晌後,他才開口:“他都說了?”
“說什麽?”
謝缈将茶碗放到一旁,“說他背後的人是右都禦史李适成?”
“他果然說了。”
柯嗣仿佛到這一刻一雙眼睛才徹底暗淡下去,面如死灰。
“看來你和你的主子留着秦越這個李适成的眼線,便為的是在今日彩戲園地下之事敗露時,有個替罪的人。”
面色蒼白,神情恹恹的少年被丹玉扶着站起身來,邁着輕緩的步履走到他的面前,一雙沉冷的眼眸打量他片刻,嗤笑了一聲。
“太子因何不信?”
柯嗣緊盯着眼前這少年,“我姐夫既已下獄,想來我那可憐的外甥女也已被太子殿下的人所掌控,殿下既已查到這一層,為什麽還是不肯信?”
“真是李适成?”
謝缈輕睨他。
“确是李适成。”
柯嗣閉了閉眼,咬牙道。
可是下一瞬,只聽長劍自劍鞘抽出的铮然聲響,劍鋒毫無預兆地刺穿柯嗣的肩臂,鮮血迸濺出來,柯嗣經受不住,目眦欲裂,高聲慘叫。
“是嗎?”
少年握着劍柄微轉手腕,任由劍刃碾碎他傷口之間的血肉。
柯嗣痛得厲害,一雙眼睛已經憋紅,他劇烈地喘息着,明明是被綁在木架子上動彈不得的,但他另一只手中卻偷偷攥着一顆鋼珠。
丹玉反應極快,上前用劍刃抵開那顆被柯嗣借由內力彈出的鋼珠,又朝他胸口打了一掌。
柯嗣吐了血,卻不知為何,再度迎上面前那少年一雙寡冷的眼瞳時,他忽然笑起來,笑聲逐漸放大。
他滿嘴都是血,一雙陰鸷的眼卻緊盯着謝缈:“殿下,此人最好是李适成。”
“您不該再往下查了,否則,您是會後悔的……”
他的笑容惡劣,意味深長:
“再往下,也許就是您的舅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