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盛二年九月初一,清秋時節,京城裏金桂濃烈的香氣傳遍大街小巷,傳進了禮部貢舉司司丞顧凝熙後院。
正房裏,顧家夫人陶心荷正陪着堂妹顧如寧閑談家常,丫鬟們看着天色漸晚,日頭西斜,輕手輕腳地阖上了窗。
顧如寧十七歲花朵樣年紀,正是愛笑愛鬧的時候,她笑嘻嘻地說:“堂嫂,那就這樣說定了,改日你帶我去找陶三姑娘玩去啊。”
陶心荷今年二十三歲,主理家務多年,看着就老成持重,今日穿得依然是一身姜黃色百蝶穿花缂絲錦緞襖裙,頭梳翹尾髻,插戴釵環一絲不亂。
她嘴角噙笑對顧如寧點頭說道:“好,明日你哥哥就去貢院了,我這裏有的是空閑,你要是不嫌棄就跟着嫂子去陶府住幾日。”
陶心荷的聲音非常好聽,清脆爽利,如同剛炒出鍋的黃豆一般嘎嘣脆。顧如寧聽得連連點頭,喜上眉梢,她看時辰不早,便帶着丫鬟告辭。
顧如寧在穿過顧府花園時,迎面遇上了一位青年男子,他一身緋色長袍官服,面目俊美、氣質儒雅,蕭蕭素素,直有林下之風。
他對顧如寧點了點頭便錯身而過,繼續大步向後面的正房走去,袍角随着步伐揚起落下,顧如寧一句“堂哥”含在嘴裏硬是沒趕上叫出來。
顧如寧身後的小丫鬟不解地問:“姑娘,熙二爺怎麽不跟您打招呼啊?”
顧如寧難得有興致給小丫鬟解說一番:“你跟我出來得少,不知道。我這二堂哥,分辨不出別人面目的,大夫說是臉盲之症。所以啊我每次見他,要是不自報家門,他都不認得。就為這個,他小時候沒人願意跟他玩,可孤僻了。伯父在世時也為此常常訓斥他,說他擺官家少爺架子,待人驕矜之類的。後來确診了病症,大家明白了才多多擔待他。”
小丫鬟有些吃驚:“從沒聽過這樣的病症。熙二爺還是狀元郎呢,奴婢聽小姐妹們說熙二爺在禮部短短七年寫了好多書,摞起來跟熙二爺一樣高,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子。還有啊姑娘,奴婢剛才偷偷看了眼熙二爺,長得真俊,就跟畫裏的仙人走出來一樣。”
顧如寧嘆口氣說:“正因為二堂哥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所以只好用功讀書了吧。他腦子聰明,在家塾裏一直受夫子誇贊,我哥沒少為此郁悶。二堂哥十八歲高中狀元,全家都覺得榮光。可惜新婚四日就為伯母守孝至今,連個孩子還沒有呢,你看大堂哥家孩子都開蒙了,我哥家的也會叫我姑姑了,只有二堂哥膝下空虛。”
小丫鬟看姑娘聊天興致高,也跟着擔心大了些,評價起主子來:“奴婢看熙二夫人,雖然端莊雅致,但是單論容貌卻平常了些,和熙二爺不算太般配啊。聽着您二位閑聊,熙二夫人娘家也不算顯赫,勉強和咱們顧府算個門當戶對。但是說她高攀也不為過,畢竟年少失母缺少教養,市井之中還說喪母長女不可娶呢。怎麽她就成了熙二夫人呢?”
顧如寧果然興致勃勃講起堂哥堂嫂婚事八卦。
堂哥顧凝熙因臉盲之症很是不願意談及婚事,一心科舉。十八歲中狀元,十九歲喪父三年守孝不娶,便拖到二十二。
他與堂嫂陶心荷父親工部陶員外郎同朝為官,聽聞了陶大姑娘主持後院一把好手的名聲,有一天散朝後硬是跟随完全不熟的陶大人回了陶府做客半日,據說顧凝熙很是滿意陶府的井井有條,根本沒見過陶心荷就托媒上門求娶了。
小丫鬟聽得一愣一愣:“這是找夫人還是找管家婆?”
顧如寧撇撇嘴說道:“就我二堂哥這樣連人臉都認不清楚的,嫁給他也沒甚趣味。不過一點好,不用擔心他花心,因為二堂哥看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天仙還是無鹽。他在三年前娶親那日,在廣大賓客面前,對着紅蓋頭下的堂嫂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別人說這句話我不信,二堂哥這麽說了,我倒是信的。”
……
正房內,陶心荷送走了小姑子顧如寧,微微轉了轉脖頸,雙手按壓後脖,晴芳走到陶心荷身後為她按摩肩背。
陶心荷舒服地長籲一口氣,卻向後伸手拍拍晴芳的手,示意她停下。
陶心荷站起身來,直直走向房間東頭的書桌,自行鋪開紙墨,伏案疾書。晴芳知道勸不動主子,只好心疼地搖搖頭,在書桌旁再立一盞點亮的落地燈籠。
就在此時,房門簾被一把掀開,屋裏的燈火為之輕微一晃,牆上的光影變幻形狀,來人正是顧凝熙。
晴芳和屋裏其他三個小丫鬟蹲福請安,顧凝熙揮了揮手,眼裏只有那抹黃色倩影。
他幾步走到陶心荷身後,嗅到了熟悉的沉水香,便擡手輕輕搭在娘子的圓潤肩頭,溫柔問道:“夫人在寫什麽呢?”他的聲音如碎玉擊石,入耳瑩潤。
陶心荷收束了最後一筆,将毛筆妥善放置到山形筆架上,對着桌上寫了好一陣子的細竹宣紙輕輕吹氣,自己順勢向後倚靠進顧凝熙懷中,然後将紙向後遞出,細細說道:“夫君回來啦。你看看這頁紙,我憑着記憶,将你在貢院一個月裏會相處到的同僚特征盡量寫了些,希望有助于你辨認他們。”
顧凝熙一手環摟着懷中人,一手接過字紙,映入眼簾的是陶心荷一筆工整的簪花小楷,他逐行看去:
“主考官禮部尚書張大人,颔下花白長須至脖頸,身高約七尺六寸;
副考官吏部員外郎王大人,聲音尖細,帶有淮東口音,身高約七尺;
巡考官監察司李大人,腰圍三尺有餘,颔下黑色短髯,身高過八尺……”
顧凝熙明白夫人的好意,将這張半尺見方的字紙細細折好,收入官服袖袋,然後低頭湊在陶心荷瑩白小巧的耳邊,暗啞地說:“多謝夫人費心。”
陶心荷微微偏頭閃躲,耳根微紅,嬌嗔一句:“下人們都在呢。”
顧凝熙扶起陶心荷下巴看向屋內,原來下人們早就識趣退出了,他就着這個手勢摩挲着妻子下巴處軟肉,一時情動語帶暗示:“夫人,咱們安歇吧。”
陶心荷高高舉起柔嫩的左手,作勢要狠狠拍走夫君作亂的手,臨到挨近卻消了力道,軟軟地推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纖長手指,低頭不語,粉面含羞。
顧凝熙與陶心荷成婚三年,自然知道她怕羞的性子,見狀也不多說,一把從膝蓋下抄起娘子,穩穩抱着她向陳設着百子千孫賬的檀木架子床走去。
被翻紅浪、香冷金猊,旖旎風光無限。
過後許久,屋外守候的晴芳才聽到主子叫水叫飯,連忙帶着小丫鬟們進屋伺候。
陶心荷念着夫君明日起要到貢院為進士科舉巡考批卷,封閉一整個月,一時心軟由得他胡鬧。
但現在釵橫鬓亂,床鋪不整,見了下人們也覺不好意思,狠狠白了顧凝熙幾眼。
顧凝熙卻是一副得償所願之狀,目光兜在陶心荷豐纖合度的身段上打轉,尤其是她的腰腹部。
陶心荷想起方寸隐秘之時,夫君臉上的汗珠和暗啞的言語一起滴到自己耳廓裏“荷娘,給我生個孩兒”,忍不住臉色飛紅。
第二日天還未亮,陶心荷便睜開眼睛,微微側身,含情看向枕旁熟睡的夫君。
顧凝熙今年不過二十五歲,膚色白皙,臉型方正,額頭飽滿,雙眉入鬓,眼線細長上挑,鼻挺唇厚,上唇處蓄了一點點黑須,是朝臣公認的英俊後進。
陶心荷伸出染了蔻丹的食指,就着熹微的亮光,虛虛描摹枕邊人的眉眼口鼻,到了顧凝熙平直的唇角處卻被他仰頭一口叼住,看到他喉結微微滾動。
陶心荷連忙抽手卻不得法,便用另一只纖纖手推推夫君熱燙胸膛:“醒了便起身吧,二爺,今天要去貢院呢。”
顧凝熙終于睜開一雙狐貍眼,含笑看着眼前脂粉未施卻馨香撲鼻的人兒,用牙齒輕輕磨了兩下陶心荷的食指才松口,他的聲音帶着些晨起的暗沉:“舍不得為夫?一早醒來就偷看。你的視線将我鬧醒了。”
陶心荷抽回手指:“你還是進士試的巡考官呢,羞也不羞。要是學子們知道你在閨房之中是這幅樣子,還會不會稱你為端方君子。”
她背轉過身,留給顧凝熙一頭烏鴉鴉緞子一樣柔滑的秀發。
顧凝熙作勢嘆息,将頭蹭倚到陶心荷頸側,閉眼深吸一口沉水香氣,貼着她頸部跳動的血管含混說着:“端方那是對外人的。對自家娘子還端方,那就是傻子了。我一想到要有一個月都見不到夫人,心口便痛。”
陶心荷滿臉通紅,轉過頭來團起粉拳,輕錘顧凝熙胸口一記,啐道:“沒個正經。我不就是瓦片臉麽,有什麽好惦記的。”
顧凝熙連連求饒,夫妻二人又調笑了一陣。
瓦片臉這個趣稱,是顧凝熙自己說過的。新婚不久,陶心荷好奇問他,臉盲症看別人是什麽感覺。
顧凝熙沉思良久,說:“每人在我眼裏都是瓦片臉,臉部全無不同。五官我能辨認得出,組合起來就仿佛一律抹平成了瓦片。”
朝陽蹦出了地平線,帶來明媚秋光,顧府各處也動了起來,下人們忙而不亂,按照自己的職司井井有條伺候二爺二夫人起身、洗漱、用飯。
陶心荷衣衫和發式與昨日樣子相同,一路将顧凝熙從正房送到了顧府門口,目送他和小厮遠去,轉過巷口看不到了,才回身進府,開始自己處理內務的日常。
……
小厮颠颠地跟在顧凝熙身後進入貢院,到了考官住處幫主子收拾床鋪,将夫人準備的床帳和被褥一一鋪設好,顧凝熙坐在桌前惬意喝着家裏帶來的香茶。
小厮邊幹活邊說:“少夫人真是細致,為二爺考慮得色色周全,衣衫鞋襪、藥丸吃食、書卷紙筆等等準備了好幾大包,二爺這個月就能像是住在家裏一般。
顧凝熙很喜歡聽人說自己娘子好話,點頭贊同,思緒飄回了三年多前。
他當年求親時,陶心荷通過媒婆傳話,問他為何要娶一位二十歲的老姑娘。他傳回去一句話“我敬陶大姑娘果毅擔當”,對方便痛快許嫁,對于彩禮全無要求。
兩家定親後,顧凝熙母親重病不起,他又提出想要盡快成婚為母親沖喜,是陶心荷自己不顧父親反對,痛快答應。成婚四日,母親在病床上将他倆的手摞在一起,含笑而逝。
顧凝熙在母親靈前,将頭深深埋在陶心荷懷中,語無倫次地感謝她願意提早嫁來顧家,圓了母親的念想。
陶心荷一下一下緩緩摸着顧凝熙的後背,淡淡說了句:“既然認準了你,這些便是我該做的。”就在那時,顧凝熙在心中暗暗發誓,要一輩子長長久久地對陶心荷好。
顧凝熙回憶過了新婚之事,又想起昨夜與娘子的瑰麗時光,感覺腹下微微有些躁動。
顧凝熙想着,自己一直以來因為守孝沒敢多親近荷娘,也就二十日前母孝滿後才黏膩了些。等從貢院出去,要好好疼愛娘子才是,也許很快就能有孩子了吧。
他幻想着小娃娃的樣子,卻發現腦中勾勒不出嬰兒面龐,唉……顧凝熙微微嘆息,人無十全、事無十美。
兩日後,顧凝熙在貢院門口站着,看兵丁對入內考試的學子一一登記然後搜身。他目光随意掃視過衆學子,衣衫不同,臉孔都是瓦片。
不對!顧凝熙霍地調回眼神,愣愣地盯住一個人,這是一個矮小單薄的學子,硬拽着自己衣領不許兵丁來碰。顧凝熙看清楚了這個人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要放閱讀指南,小作者來來試着寫寫開文初衷。
大約,人是非常脆弱的,沒有經歷過考驗的情感也許純度夠,但是韌度卻不可細究。
因此小作者來來萌生了這樣的念頭,若是天意讓你往東,心意讓你往西,會怎樣呢?
本文男主角通篇大約都會面臨這樣的拷問,女主角正好相反,心如磐石,對自我認識清晰。
這樣的一對伴侶,相互忍讓、糾纏、決裂、改變、推拉,終于重新攜手并肩,都成為更好的自己,對對方來說,更加不可或缺,也許,就是我想傳達給大家的故事。
我不知道,能不能寫好心中這份執念,也不知道,屏幕前的天使寶貝讀者你,會不會包容、欣賞這個故事。
希望你看的過程,某個時刻,心底像是被觸動到,若有所感,那就是我們的共鳴,我的幸事了。
不論如何,希望天使寶貝讀者你開心,若是覺得這一本不是你的菜,也不要勉強,拜托,關掉就是。
緣分玄妙,咱們下本、下下本,有緣再見。
以下是掉書袋、文中注釋時間:
丫鬟說“喪母長女不可娶”,出自《大戴禮記.本命》,原文如下:
“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亂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惡疾不取,喪婦長子不取。逆家子者,為其逆德也;亂家子者,為其亂人倫也;世有刑人者,為其棄于人也;世有惡疾者,為其棄于天也;喪婦長子者,為其無所受命也。”
節選翻譯,就是說,母親早逝留下的長女不能娶來當妻子,因為她沒有被好好教養。
小作者來來堅決反對這套封建陳舊不人性的觀點!!!
高亮高亮高亮:小作者來來堅決反對這套封建陳舊不人性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