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小到大,顧凝熙看鏡子裏的自己都無法形成清晰的印象,更遑論旁人,所有人在他心中都是面目模糊的。
但是就在此時,他破天荒第一次看清楚了一個人的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唇是唇,組合起來也沒有變成一團雲霧,清晰無比地映在顧凝熙的眼中進而刻在他的心裏。
顧凝熙顧不得許多,如同被牽引着一般分開衆人,走到這個青衣學子身旁,輕聲問道:“怎麽了?”
兵丁回禀:“禀大人,這個叫莫啓的舉子不肯讓我們搜身,這不合規矩。”
朗朗秋光之下,顧凝熙近乎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這張清晰的人臉,不假思索地柔聲問道“莫啓是麽?為何如此?”
日光之下,他甚至都能看到眼前人蒼白的臉色和微顫的睫毛。
莫啓正不知所措,她事前根本不知還有搜身這個環節,眼眶裏已經有了淚意,嘴唇只會發顫說不出話來。
面前卻突然出現了一位緋紅官袍的年輕官員,身材高挑,擋了大半個日頭,莫啓擡頭看去,光影之中看不清楚官員樣貌,卻聽他語調柔和地向自己詢問情況。
莫啓突來一股勇氣,用着細細的像是羽毛拂過人耳邊一般的聲音說道:“搜身有辱斯文,晚生不願意,請大人幫助。”
顧凝熙微微皺了皺眉,搜身是科舉多少年的老規矩,為了預防考生夾帶舞弊,若不是他能看清這莫啓的面孔,此事他必然不會插手。
莫啓眼睛适應了逆光看人,才發現眼前的官員長相俊朗,氣勢威嚴,在自己面前如同一柄紅布包裹的長刀,銳而不利,引而不發,她不由地看癡了。
顧凝熙沉吟了一瞬,看看長長的學子隊伍已經對他倆以目而視,他便先帶莫啓離隊,站到貢院牆角下,詳細問詢。
莫啓支吾半晌,見眼前顧大人一直緊盯着自己,以為被發現了秘密,心理防線一下子崩塌,淚珠奪眶而出,打濕了面頰:“顧大人我錯了,求您饒了我。我是女扮男裝代兄應考,但是我也沒能進去貢院,沒有考成,您別追究行不行?”
顧凝熙聞言吃了一驚,他一直在細細端詳着莫啓的臉,不放過一分一寸,一點兒沒注意此人是男是女。
此時才知面前是個女嬌娥,他慢了半拍反應過來,帶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盯着女子看太過失禮了。
顧凝熙想起了自己的職責,輕咳一聲訓誡一二,便讓莫啓離去,不許她應考。
随後他回到貢院門口巡查,再無別事,腦海中卻一直回映着眉目分明的青春面龐。
……
顧凝熙不在府中的這一個月,陶心荷的日子并沒有清閑多少。
顧老太太在顧老太爺死後就主持了分府,與三子同住,顧家三房分府未分家。陶心荷經常要去顧三老爺府上,代表大房向祖母請安問好。
顧老太太育有長子和三子,二子是庶出。
長子便是顧凝熙父親顧大老爺,母子早年間因顧大老爺執意娶顧凝熙母親而鬧翻失和,直到顧凝熙父母先後過世,顧老太太也沒認可他們夫妻。
顧老太太對于顧凝熙這個排行第二的孫子倒是沒什麽惡感,畢竟年紀輕輕已經任了朝廷五品官員,前途無量。
但是對于陶心荷卻頗為不屑,原因很簡單,陶心荷是顧凝熙母親滿意的兒媳婦。
陶心荷每次去見顧老太太從不失禮,總是帶着為老人家親手做的針線,給三叔三嬸的家常走禮等。所以顧三嬸一見陶心荷便笑孜孜地:“來看老太太啊?跟三嬸這邊來。”
顧三嬸不動聲色打量着陶心荷這個侄兒媳婦,個頭适中身姿窈窕,肌膚瑩潤冷白,細眉細眼,唇珠飽滿。她今日穿了一身粉紅長衫,發式也換了花樣,雖是中人之姿卻頗有韻味,直如微熟的蜜桃果子。
陶心荷終于沒穿一身姜黃,必是因為顧凝熙不在家,顧三嬸真是佩服這侄媳婦,能為了侄子三年如一日,天天穿同樣顏色和花樣的衣服。
顧三嬸邊引路邊寒暄着:“聽說凝熙擔任了這屆進士試的巡考官吧?”
看陶心荷微笑點頭,顧三嬸誇張地兩手一拍:“诶呦呦,真是了不得,凝熙才二十五歲就擔此重任了。我們凝然還在翰林院苦熬呢。凝熙媳婦,你回頭見了凝熙幫三嬸說說,讓他拉拔拉拔兄弟吧?”
陶心荷心下苦笑,三嬸這套又來了。
三房從三老爺到然大爺,都被老太太寵得厲害,三老爺一輩子沒中舉幫家裏打理生意,顧凝然三年前勉強中舉進了翰林院。
據聞公公在世時,老太太就老是讓公公照顧侄子,後來又常常對顧凝熙這般吩咐,三房也就一直理所當然地靠着大房。
反倒是二房,因為庶出,對老太太淡淡的,老太太對他們也沒有諸多要求。
陶心荷不露痕跡地稍稍加快了步子,端莊笑着回應:“三嬸,他們爺們兒的事情,我們在內院又能知道多少呢。不過都是一家子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凝熙心裏有數。再說大哥自己也上進,三嬸不必過于惦記的。”
顧三嬸親昵地拉起陶心荷的手,有些詫異這手的軟嫩柔滑:“嗨,凝熙和凝然臉對臉走過,凝熙都認不出他這堂哥呢。三嬸也算看着凝熙長大的,他以前見誰都不出聲,非要別人先開口自報家門才行。我看啊,也就娶了你以後才好些,你為他見了男客多少次,提點了他多少次,他能升任司丞,少不了你的功勞,你是他當之無愧的賢內助。”
陶心荷明白三嬸所指,還不是因為夫君臉盲,宴席聚會上自己多在他身邊,提點客人姓名來歷,漸漸地兩人被大家戲稱焦不離孟、神仙眷屬。她只好含笑不語。
兩人到了老太太院裏,通報進去不一會兒,仆婦就面色為難地出來回話:“熙二夫人,老太太頭疼不想見客,說是等熙二爺回來再見不遲。”
顧三嬸和陶心荷都心知肚明,這是老太太對她不喜歡的孫媳婦甩臉子呢,也不是第一回 了。
陶心荷神色不動,大方謝過仆婦,将禮物留下,向顧三嬸告辭而歸。留下顧三嬸與仆婦竊竊私語:“真是好涵養,長輩這麽給沒臉都沉得住氣,就是不曉得回府去會不會哭了。”
陶心荷只當走了過場,對于夫君祖母所給的冷遇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沒過幾日,便帶着二房的顧如寧回了自己娘家陶府小住。
陶心荷是家中長女,十四歲時母親患病過世,她便一肩挑起了陶家內務,一心孝敬父親,教養弟妹,直到二十歲才嫁顧家。
她今年二十有三,二妹陶心蓉庶出,十九歲,嫁去了外地。弟弟陶沐賢十八歲,娶妻洪氏。三妹陶心薔十六歲,顧如寧就是來與陶三姑娘陶心薔玩耍的。
陶沐賢很是依賴長姐,雖然已為人夫算是成人了,在陶心荷面前還能擺出一副憊賴樣子,對姐姐噓寒問暖,央求姐姐多住幾日。
陶心荷問問家中各人近況,得知父親還是沒有續弦的打算,只能長長一嘆。
……
一月之期彈指而過,如今已是十月初,天氣冷了起來,樹葉凋零,陶心荷換成了夾襖,依然是姜黃色百蝶穿花圖案。
自從嫁了顧凝熙,知道他是憑借人的聲音氣味、服飾發型、步伐姿态等來辨認區分,陶心荷三年穿的都是一樣的圖案衣服,梳着一樣的翹尾髻。
今日,新科進士放榜,顧凝熙該從貢院出來了。
陶心荷在府門口翹首以盼,府裏迎接顧凝熙的布置比如洗澡水、可口飯食等都已備好。
顧凝熙的身影一出現在巷口轉角,陶心荷便覺心跳加快,眼眶微濕,整整一個月沒見面了呢。
回到正房,陶心荷摒退下人,親手服侍顧凝熙用飯,為他布菜盛湯,自己就坐在一旁靜靜看着夫君。
他瘦了些,臉色捂白了,眼下有些青色,胡茬也多了,看來在貢院這一個月頗為辛苦,陶心荷微感心疼,又為顧凝熙夾了些菜。
顧凝熙吃飽喝足,放下碗筷長籲一口氣:“還是家裏舒适,飯菜可口。荷娘一直不吃,是用過飯了麽?”
陶心荷不好意思說自己看夫君看得呆住,忘記吃飯了,便努力維持着端莊樣子點點頭。
眼前娘子的衣裙和發型熟悉,圍繞在身旁的沉水香也是娘子為了自己日日塗抹的,為什麽臉卻依然模糊?
顧凝熙暗恨自己不争氣,雙手在桌下緊緊握拳,青筋爆出,他想狠狠錘打自己的腦袋。
顧凝熙微微垂下視線,看着桌上殘羹冷炙,心裏冰涼一片,嘴上卻帶着最溫柔的意味說着話:“荷娘,多謝你之前給我準備的上司同僚特征。這一個月确實與上朝不同,大家有時會穿便服,全靠你提煉的特點我才能叫出稱呼,不至于失禮。還有那些林林總總的物品,你多費了心。你呢?這個月在家可好?”
陶心荷覺得有蝴蝶在胃裏飛舞,身子有些輕飄飄的,平常的午後陽光也像是與自己玩耍,曬得臉紅。
夫君懂她的付出,便不枉費她在各式宴席上、到別人家做客時想盡辦法見男客,記下他們特點的苦心。“家裏一切都好。”聲音一出口,陶心荷自己都有些驚訝,為何如此酥軟?
顧凝熙晚上與她同床共枕,但是并無多餘舉動。陶心荷微微有點點失望,眼裏映着床帳上若幹個精美刺繡的胖娃娃,想着夫君必是勞累了,正應該好好休息才是。
然而,三日,五日,十日,半個月……他們都沒有夫妻之事。
顧凝熙出現了心不在焉、答非所問,陶心荷委婉問他可是遇到什麽難事,顧凝熙卻搪塞過去,讓陶心荷不要多想。
十一月,天氣迅速寒冷下來,顧府正房裏燒起了銀絲碳。陶心荷夜裏睡不踏實,這陣子她經常能感覺到夫君的輾轉反側,但是當她出聲輕詢,夫君卻一聲不吭,第二日也一口咬定非說他自己一夜熟睡到天明。
顧凝熙回來的時辰晚了,休沐日也要出門,說是禮部尚書看他貢院表現得好,新給了他一個修訂古籍的任務。他急着在年前做完,所以常常要在部裏幹活,讓陶心荷不要等他晚歸,自己先睡。
臘月初八這日,京城裏下了第一場大雪,下了整整一天,洋洋灑灑将一切披上了晶瑩雪白的外衣。
小丫鬟們大概是馬虎忘記續碳,半夜裏陶心荷感覺到一絲涼意,她直覺睜開眼睛,适應了一下夜色,卻發現夫君不在身邊。
陶心荷心下不安,推被披衣起身,趿拉上床邊精巧繡鞋,一聲不出地離開床帳,就着微弱的月光和雪色,用目光四處搜尋顧凝熙的人影,卻沒有在屋內找到。
陶心荷隐約聽到房外院子裏,有輕微的沙沙聲,她緊緊咬着唇,一步兩步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看向露出的細縫。
她一眼便看到了,自己一心愛慕的顧凝熙,只穿着單薄的素白寝褲,上身紅果,披頭散發站在積雪之中,雪沒過腳踝。
他正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積雪,從自己頭頂撒下,任由冷雪在身體上融化,流下一條條蜿蜒的水線。顧凝熙時不時仰頭向天,張嘴發出無聲呼喊,如同無路可走的困獸。
陶心荷一下子手腕脫力,阖上了窗戶,不由自主蹲坐在地,眼淚争先恐後大滴湧出。
她緊緊咬住了自己右手手背,很快血絲滲出,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