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陶心荷仿佛沒聽到一般,不靠近,不回應。

專注觑着陶心荷的側顏,卻依然入眼一片模糊,顧凝熙不知道娘子是否生氣了,用舌尖頂了頂後腮,繼續陳情:“進屋後,我不辨真身,認衣不認人,驚動了值夜下人,只怕讓娘子為難了,這是第三樁錯事。為夫一并向娘子賠禮致歉,還請恕~罪~則~個~。”

他誇張地行個戲臺子上的書生彎腰拱手禮,配合着拖長音調的戲腔“恕罪則個”,希望能逗娘子一笑,将事情揭過。

然而不過是唱了獨角戲。

無奈起身,顧凝熙有些暈眩,到底不着痕跡地站穩了,想必是宿醉所致。

他輕輕閉眼後再緩緩睜開,眼前事物清明了些,包括娘子若即若離的身形輪廓。

山不就我,我來就山。忍着頭疼目脹,顧凝熙走過去,拽住陶心荷身上看着眼生的丫鬟衣裳一角不放。

輕聲嘆了口氣,陶心荷拍拍夫君上臂,抽回衣角,淡淡回應:“原來是張尚書宴請,自然該去。夫君既然在酒肆睡下了,何不等到明日天亮再回來,夜間趕路多冷。”

她的聲音不帶一絲煙火氣,說是關切也行,說是冷淡也不為過。

顧凝熙自顧自從話語中認定娘子一如既往體貼,心下一松。

他邊走向淨房,邊自己解着衣袍系帶說:“進屋就不冷了,又暖又香。我惦念娘子,料想你也記挂我。回府一看,娘子果然等着我。我要是一夜不歸,豈不是要害得娘子熬一整宿?”

陶心荷啞然,心底補上一句,還要搭上晴芳穿姜黃色衣服,幹等一宿呢。

顧凝熙閑話家常一般問道:“方才屋裏坐着的女子是哪位,怎麽穿着娘子衣裙,為何也梳了翹尾髻?頗有東施效颦之感。”

他的聲音約摸是藏在淨面的布巾裏,傳過來含含糊糊的。

“是晴芳。我從陶家帶來的陪嫁丫鬟。”

“方才我湊近先是沒聞到沉水香味,叫她站起又覺得身形不對,她應該是比你矮兩寸,還有肩膀、腰身等處也有不同。你們主仆聯合起來捉弄我麽?不過,我記得你說過,這丫鬟又忠心又能幹,只怕我吓着她了。明日你替為夫寬慰寬慰她吧。”顧凝熙像是解釋一樣,說得很詳細。

“嗯”她若有若無應了聲,窸窣換衣聲悄不可聞。

陶心荷不由自主地想,這次是自己疏漏,晴芳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不提醒,沒有噴灑上沉水香。

萬一呢?按照方才夫君的動作,只怕聞到熟悉香味,真就一把抄膝抱起晴芳了呢。

主仆一場,晴芳知道自己不能與人分享夫君,自己知道她想嫁去小門戶作正妻。真要被夫君抱住,晴芳今後還怎麽嫁別人。

自己激憤之下思慮不周,險些坑害了她,明日是須給晴芳陪個不是。

顧凝熙忽地從淨房快步走出來,他左右看看,在架子床上看到隆起的身影,應該就是娘子了。

陶心荷已經更換了家常寝衣,在架子床裏側躺好蓋緊被衾,阖上雙目做出入睡的姿态。

透過勾起的厚重床帳,顧凝熙只能看到一張模糊面容。他手裏還抓着淋漓滴水、沾染上紅色的布巾,恨鐵不成鋼地問:“娘子,我臉上有胭脂印子!你看到了沒?”

自然看到了,打你一進門我就發現了。紅豔豔的,不是我慣用的顏色。你既然有了七娘,說不定還從別處招惹了什麽八娘、九娘,挂些幌子在臉上,有什麽奇怪?

陶心荷十分想将這番心聲吐露出來,然而說出口的卻是“燈暗,沒留心。”

說罷她翻轉過身,給顧凝熙留下背影,再接一句:“累了,歇下吧。”

像是洩了氣的蹴鞠球,顧凝熙被娘子的輕描淡寫弄得無話可說,呆愣一息,輕嗯一聲。

擦幹手臉、放下布巾,他躺回床上,定定看着陶心荷一動不動、玲珑起伏的側影,久久不能眠。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抹胭脂是在哪裏蹭到的,遑論解釋。

但是平日對自己關懷備至、心細如發的娘子說沒看到,連接話都懶得接,顧凝熙知道不對勁。

還有一樁就是今晚主仆易服。顧凝熙遙憶三年前,成婚四日便是母喪,到臘月裏滿了守喪百日,全府除去重孝素服後,娘子的衣着顏色淡雅沉郁了一陣子,什麽靛藍、墨紫、深碧等。

後來她偶然穿着姜黃衣衫,自己稱贊了幾句,仿佛自那時起,娘子就一直定在姜黃色裏,漸漸滿府仆婦丫鬟們都自覺避開這等色澤。

這樣一來,在自家府邸,見到姜黃身影就是娘子本人的慣性日益牢固紮在了顧凝熙腦中。甚至在外面偶遇身着姜黃色的女眷,他都會格外關注,去細細分辨其人個頭身形。

再後來娘子連發式、熏香都固定成了一款,連顧凝熙這等不關心女眷梳妝細事的粗男子都知道了翹尾髻。

所以今晚,在夫婦二人的屋中,他帶着宿醉并未多加分辨,徑直将姜黃色身影認成娘子,好像也是情有可原?

顧凝熙搖搖頭,嘲笑自己在心底不由自主找借口開脫,實在不夠磊落。

然而,為何娘子要将丫鬟打扮成她素日模樣呢?這比娘子不追究胭脂更值得自己警醒,是試探吧?是無言質詢?

顧凝熙心下忐忑,翻身躺平,枕手盯着帳頂,聽着陶心荷平穩的呼吸,回顧着自己兩個多月來的荒唐行事,梳理心路歷程。

自從九月初在貢院門口見到一個女子清晰的臉龐,顧凝熙就種下了心事,一整月都惦記着。

進士試完畢,他回府那日,本來打定主意要與娘子述說這一奇遇。可是心中烙印的臉并非枕邊人,而是只見過一面的陌生女子,顧凝熙自己都覺得諷刺,面對娘子噓寒問暖的體貼,他說不出口。

之後沒兩日,他抵不過沖動,帶着不知是識書還是識畫這對雙胞胎小厮中的哪個,按照早就記下的莫家住址,找到了莫啓,也知道了年輕姑娘叫做莫七七。

他試過連續三日都去看望,也試過隔個九日十一二日再行前往,在清晨、午間、黃昏不同時間,無一例外,他都能看清楚莫七七的臉龐。與此同時他更加留意周遭人的面容,想要尋求第二份奇跡。

直到他徹底确認,這個人海茫茫的世間無奇不有,他與莫七七非親非故,卻只能看清楚這個姑娘的長相。除此之外,所有人,包括自己放在心坎裏的荷娘,都是一張模模糊糊的瓦片臉。

這個事實讓顧凝熙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驚喜自然是有,原來看清楚人臉是這種感覺,他在莫七七面前莫名的自然放松,這姑娘不用對他每次自報家門,他認得出,便沒有不知身邊是何人的時刻緊繃感。

然而更多的是無所适從,他愧疚于這份放松,覺得自己對不住溫婉賢淑的娘子,進而不想回府,在娘子面前失神、躲閃乃至謊言欺瞞自己去向。

他掰着指頭算過,兩個月來,自己一共去見了莫七七有八回,除去今日七娘破天荒送行到巷口這遭,兩人從無獨處,這點君子操守還是在的。

即使是沖着莫七七而去,但是男女有別,并無多言,兩人不過點頭寒暄而已。

兩個月來,他倒是與莫啓交談最多,越來越欣賞這個舉人的學問和品性。

不在府中的更多時候,顧凝熙是坐在莫家租住的逼仄小院外不遠處的茶樓裏,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對着茶盞出神,直到被小厮謹慎催促。

無論怎樣,失心瘋一般編造理由、瞞着發妻去見莫啓兄妹是不對的。

顧凝熙心知肚明自己犯錯在先,滿腹愁悶無處可解無人可說,終于在月初雪夜爆發,半夜起身以雪澆頭,求個冰冷的清醒。

誰知就病倒了呢?又連累娘子照料十數日,即使她從不抱怨,顧凝熙也知荷娘辛苦,心下愧疚再添三分。

病中萦繞心頭的依然是莫家事,直到他大致有了決斷。

今日好容易痊愈,握住荷娘的手那瞬,顧凝熙下定決心,自己先與莫啓商量明白安排,晚間就回來對娘子和盤托出。

仿佛撥開迷霧一般柳暗花明,顧凝熙興沖沖地、連小厮都忘記帶、也沒用府中馬車,離府直奔莫家小院。

今日午後,兩人支開莫七七深談許久,莫啓願意和妹妹一道認顧凝熙為義兄,接受顧府資助提攜,将來中進士後官場守望相助,妹妹婚事也托請顧凝熙留意給找戶合适的人家,趁着二十歲前嫁出去。

顧凝熙鄭重應下,如釋心頭重負,關系過了明路,他再不用糾結了,就将莫七七看作一位有些特殊的妹妹,有什麽不好的呢?

彼時的顧凝熙,自然不知小厮識書被扣,更不知陶心荷守株待兔目睹了他與莫七七巷口送別的情形。

如今夜已過半、萬籁俱靜,要與枕邊人說的話只能等到天亮了。

顧凝熙輕嘆口氣,側向娘子,本想握她柔荑,卻見她将自己裹得嚴實,只好拂過她披散枕間的千縷青絲。

借着清冷月光,端詳這滿頭如雲鴉色,他覺得自家娘子連頭發絲都是美的,仔細辨認,豈是他人能比。

他暗自警醒自己,今晚的失誤一定不可再犯,不然就太過混賬了。

酒後的困意終于遲到一般襲來,顧凝熙想象着娘子聽到來龍去脈,發現自家多了一門親戚,夫君恰好能看清楚女眷面龐時,是會調笑幾句還是薄怒嬌嗔。

不論如何自己都擔待着就是了。還有胭脂的事情,總離不了在酒肆時同僚的笑鬧捉弄,自己要弄清楚才好向娘子辯白。顧凝熙默念着,逐漸睡去。

卸下心事,顧凝熙極快就睡沉了,倒沒發現陶心荷輕手輕腳從被衾裏探出手,将自己一頭烏發從夫君臉側和手中撥弄過來,收束到自己胸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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