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陶心荷手握自己發絲,兩行清淚從眼角無聲滾落,被軟枕一滴不漏地吸收殆盡。

腮邊感受着漸漸冰涼的水跡濕意,她心中暗想,夫君又矯言騙我,一而再再而三用禮部作幌子,何苦來哉。

張尚書年近六旬,為人板正,潔身自好,怎麽會突發奇想請禮部上下去喝什麽酒?

他從莫七娘家巷口離開,之後到底去了何處,深夜方歸,又帶酒意又挂胭脂,定不是什麽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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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臘月二十一深夜,不,子時已過,算是二十二了,離小年又近一日。

京城另一處,莫家小院裏,本該是夜半安谧時分,莫啓再一次嗆咳醒來,掙紮着扒住床沿吐了一場,驚動了莫七七,披衣過房來為哥哥拍胸撫背、收拾屋子。

就着微弱燭光,莫啓看着妹妹忙碌不停的樣子,想着自家妹子莫七七清秀可人,柔婉嬌俏,霧蒙蒙的水杏眸子,薄零零的丁點紅唇,玲珑個頭,柳條腰身,妥妥的小家碧玉。

在家鄉不是沒有少年傾慕妹妹,向自己這個長兄提親。

只是因為自己想要通過進士試魚躍龍門,之後再為兄妹二人定下妥當親事,才把妹妹耽誤到十八歲。

然而少女懷春,又豈是自己能左右的。譬如白日午後,猛地看到顧大人來訪時,妹妹的眼神瞬間點亮,面龐一點點爬上紅霞。

那份少女矜持都壓不住的雀躍歡欣,好像只有自己發現了,顧凝熙一無所覺,一想到此,莫啓心中就隐隐作痛。

他努力坐直身子,清理手邊污穢,順勢回憶起今日顧凝熙與自己獨處時的對話,歷歷在目,聲聲繞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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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就在這間房內,就着午後融融暖陽,莫啓連咳帶喘間隙,字斟句酌試探性問道:“顧大人,多蒙殷顧感激不盡。恕晚生冒昧,仿佛見大人目光常在舍妹臉上流連,可是有納側之意?”

莫啓早從偶來探望的本地街坊鄰裏口中,知曉了這位一開始打着“關切缺考士子”名頭、兩月多頻頻主動來訪的進士試巡考官身份:

顧凝熙,禮部貢舉司司丞,官居五品,龍章鳳姿,年輕有為,滿腹才學,書畫雙絕,聽說他随手畫一副花鳥工筆就被人千金追捧。

出身書香世家,父母雙亡,祖父是一年多前過世的二品帝師顧丞相。

據稱,當時新皇永盛帝親自上門吊唁,賜顧相死後一品哀榮,還欲加恩其子弟。

待發現其長房嫡孫正是顧凝熙,已為官數載,從未倚靠祖父餘蔭。其人考評優等,著述豐碩,上司稱贊有加,皇上對顧凝熙拍背直呼“這是顧相家中麒麟,老師後繼有人”。

因此,陌不相識的顧凝熙纡尊降貴對自己兄妹照料有加,莫啓不知他圖什麽,心內常惴惴不安。

以自身才學本領贏獲高官青睐,莫啓會感佩驕傲,但是獻妹為妾、求榮攀附,是他絕不會做的,有失讀書人風骨不說,更對不起故去雙親。

今日又蒙顧凝熙贈銀贈藥,想着積恩難報,莫啓終于憋不住,故意挑破,直接問出顧凝熙可是對妹妹有非分之想。

聞言,顧凝熙将目光從妹妹聘婷走出的門口收回,看向自己,微微皺眉抿唇,有絲訝然,也許還帶些羞慚?莫啓不知道自己解讀得對不對。

略顯不自在地清咳兩聲,顧凝熙直視莫啓,推心置腹自曝其短:“莫舉人,實不相瞞,我從小患有臉盲之症,不能分辯自己和他人面容,猶如睜眼的瞎子,呵。唯有令妹,嗯,是個例外。”

約莫看到莫啓睜大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顧凝熙苦笑着擺擺手,接續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令妹臉龐,于我而言,就像是和氏璧,珍貴無匹,獨一無二。”

莫啓聽得心驚肉跳,萬分慶幸妹妹不在場,不然聽到如此赤熱剖白,還不更加深陷?顧大人這麽說,難道真對妹妹有什麽遐思?

顧凝熙視線低垂,話語未斷,神情真摯:“對于這等珍寶,我只有欣賞之心,毫無亵玩之意。不知莫舉人能否理解,令妹面容而非令妹本人,對我是特殊的。至于天下女子,只有我家夫人是心之所向,終此一生,再無二心。”仿佛想到了那人,他嘴角微揚,面目生輝。

除了顧凝熙曾被新皇誇贊,令莫啓念茲在茲的,則是他家有賢妻。

說起這位與夫赴宴同進同出、不循常俗的貴婦人陶氏,閑磕牙的百姓還津津樂道于顧凝熙大婚當日“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當衆壯言。

莫啓知道自家妹妹做不得顧凝熙正妻,然而男子三妻四妾本是世間常事,所以他疑心顧凝熙是想讨妹妹做小。

親耳聽到“再無二心”四個字,莫啓才知自己想左了。

這是顧凝熙自絕嬌妻美妾、左擁右抱的可能,對于男子來說何等難為。

易地而處,心高氣傲、想等考中進士再娶妻的莫啓自問,恐怕自己将來都做不到,滋味複雜不已,一時哽住無言。

顧凝熙本是端坐在房內唯一一張體面些的靠背木椅上,話到此處,他利落站起,長身玉立,向卧床的莫啓懇言賠罪道:“說來還是我行事不謹,讓莫舉人生出誤會,我致歉,今後也會更加留意自身行止。還請不要再作納側之問。”

莫啓放下半顆心,點頭答應。

之後便是讓他意想不到的結下義親,從此多了高門兄嫂。

莫啓特意托付妹妹親事試探,看顧凝熙面色無礙、痛快應下,還放言正是義親題中應有之意,他顫巍巍放下另外小半的心,确認這位義兄對妹妹沒有男女間的情意。

兄妹相依為命這麽多年,莫啓早就洞悉妹妹心思,剩下的一絲煩憂,就是如何打消情窦初開姑娘家的那份傻念頭了。

想起顧凝熙臨行前,七娘知道義兄之事就喜孜孜迅速改口,從“顧大人”一步換到“熙哥哥”,還自告奮勇頂着朔月寒風送“熙哥哥”到巷口,莫啓暗自苦笑,知道自己扭轉妹妹想法實在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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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咳意讓莫啓回神眼下,他自己拍撫幾下順過氣來,含着愧意對妹妹說:“七娘快去睡,哥哥自會收整。”

身形單薄的莫七七手腳麻利,一邊低着頭清理擦拭氣味難聞的嘔物,一邊暗自屏氣,從齒間細細發聲安慰哥哥道:“熙哥哥今日延請的大夫雖然晚間才來,但是看着有些本事,定能治好哥哥,明早咱們就換新藥。哥哥快躺下養養神,不用管我。”

打整幹淨後,在莫啓手邊放好溫茶,莫七七雖然不放心,也知哥哥的病不能急在一時,依依舉着燭火回到自己房內。

雖然熟睡中被驚醒又忙碌一通,年輕姑娘家還是底子好,伴着不知是朦胧月色還是旭日微光的隐約熹白,在殘留炭盆餘溫的閨房內攏緊鋪蓋,莫七七倒頭續覺,沾枕即着,又夢到了與熙哥哥這段時日的相處景象。

她與哥哥今年初春就離鄉早早上京,準備進士試。誰知八月中秋過後,仿佛中暑又仿佛害痢,哥哥一病不起,眼看着不能赴考了。

莫啓天天念叨着,考試墊底也比缺考強些。莫七七日夜照顧兄長,聽這話多了,突發奇想,生出女扮男裝代兄應試的念頭。

瞞着莫啓,擠出銀子将哥哥托付給鄰人照料幾天,莫七七就去了貢院。

貢院外初見熙哥哥,高高在上的年輕文官,一身緋色官袍威嚴赫赫,俊朗面容上偏有火眼金睛,将自己領到牆角,一聲不吭,目光盡在自己臉上打轉。

當時的莫七七也許是害怕惶恐的,然而夢中重現初遇景象,在她腦海中的自己是滿面嬌羞,頰染紅霞。

更有甚者,實際在當時,耳邊響起了奇怪的聲音,緊張至極的莫七七忽略了。

在她此刻夢中,那個聲音從腦海深處被勾出,忠實充當着背景音:

【滴——滴,綁定宿主,“助你圓滿”系統開始工作。】

【開始鎖定男主,臉盲識面不是夢,萬千人中獨認卿。】

【糟糕,好像綁錯了,宿主并非男主心動命定之人。解綁,解綁!】

【解綁失敗。】

【既已陰差陽錯,系統任務調整,從“助你圓滿”改為“增添考驗”,看男主認臉還是認心了。唉……】

夢中的莫七七蹙了蹙秀眉,不自覺伸手揉揉耳廓,仿佛對變味的夢有些不滿。

但她還沒醒來,囫囵着翻了個身,唇齒間隐約纏綿含着“熙哥哥”三字夢話,進了下一段夢境。

缺考不算,哥哥病勢還愈發加重,莫七七覺得愁雲慘霧。十月的一天,熙哥哥猶如天人降臨,忽喇喇造訪他們這個破舊緊窄的住所,态度溫和,言語平易,與她印象裏鐵面執紀的巡考官判若兩人。

要說相同點,就是熙哥哥注視自己的目光,依然專注無比,好像自己是他世界裏最重要的寶貝。

兩個月來,莫七七摸不準顧凝熙什麽時候會來,更加念他盼他,見到他更覺驚喜。

兩人眼神相觸,會讓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亂跳個不停。

他唇角常挂着的和善笑意,會被她反複咀嚼,帶動自己在無人處偷笑。

簡單客套、寥寥幾句的交談應答,就讓她覺得顧凝熙內斂含蓄,必然是意在言外,自己展開聯想,越想越羞。

顧凝熙,就是她照顧病人的單調慘淡生活裏頭,唯一的耀眼亮光。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劇透下,莫七七是重生帶系統,但是她現在還不知道嗷,寶貝兒天使讀者們敬請期待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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