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且不說向陽酒肆掌櫃如何受寵若驚,怎樣大肆吹捧顧司丞,他們夫婦應下有空去酒肆小住等。
一送走客人,陶心荷立刻冷下面容,将不斷暗戳戳揉弄自己手指的大手使勁甩開。
“夫君在哪裏學的輕浮做派?”她硬聲質問,先發制人。
顧凝熙環顧花廳,雖說不比正房私密,也算家裏的一畝三分地,不能再拖了,盡快陳情才是要緊。
他先向着陶心荷方向輕柔安撫兩句:“因為我想念娘子,才一時忘情。”然後對穿梭着整理收拾的丫鬟、婆子們道:“你們先出去,沒有吩咐不許進來。”
晴芳作為領頭的,聞言看向陶心荷,見主母先是搖頭,方欲出聲說請爺見諒,她們還需在廳內忙碌,又見陶心荷咬唇、提氣,改了主意,揮手示意她們退出。
五六個下人立即弓身告退,走在最後的小丫鬟頗有眼力見地将大門關上。
“吱呀”聲後,就留夫妻二人獨處。
陶心荷看着顧凝熙的臉心煩意亂,索性一言不發,背轉過身閉目養神,留個背影給他。
反正看不清楚娘子面目,當面和背面對顧凝熙來說無甚區別。
他吞咽兩下,喉結滾動,消除些許忐忑,然後一鼓作氣,從九月初三在貢院門口見到莫七七開始說起,一路講到昨日認義親和巷口辭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陶心荷從夫君口中,聽到了另一個女子與他相處的情形。聽着聽着,她不知不覺轉過頭,專注凝視顧凝熙神情,仿佛想從他臉上印證些什麽。
“所以,天上地下,芸芸衆生,你只能看清楚這位莫七七的面容?”終于等到顧凝熙最後一句話音落下,陶心荷喃喃問道,音近哽咽。
這個頭點得沉重無比,顧凝熙還是緊抿着唇颔首,鼻端長長呼出一口等娘子回應憋久了的氣息。
他心裏忽上忽下,回思自己方才描白言語,有無失當之處,柔聲補充道:“确實如此,令我十分費解。因此鑽了牛角尖,多日來委屈娘子。然而我和七娘清清白白,娘子要信我。”
兩行清淚悄無聲息從陶心荷眼中滾落下來,顆顆晶瑩如豆粒大,挂在腮邊欲墜不墜,平添多少楚楚風致。
她一字一頓,艱難重複道:“所以,天上地下,芸芸衆生,你,只能,看清楚,這位,莫七七的,面容。”
人的五官只是組合起來,在顧凝熙眼中模糊成一片而已,眼淚還是看得清楚。
極少見娘子落淚,他大驚失色,左右看看一時找不到帕子,笨手笨腳随意甩一下,抓住自己衣袖,疼惜地湊到陶心荷臉頰處,用厚實袖口布料為她一點一點拭去淚珠兒。
感受着手邊布料逐漸濡濕溫熱,顧凝熙對娘子的痛楚感同身受,他何嘗不是為此糾結自苦。
也許認為義親是最好的辦法了吧,這樣與七娘距離不遠不近,他可以偶爾一睹真實的人物清晰面目,又不致引發誤會麻煩。
不知娘子方才聽清楚沒有,他昨日已經敲定名分,症結已解了。
陶心荷坐在大大圈椅上,雙肩緊扣,十指互絞,身姿繃緊到了極點,整個人手腳發冷。
雖然眼淚止不住,幸有顧凝熙衣袖遮臉,倒還罷了。她使勁咬住下唇軟肉不松口,甚至嘗到了血氣,感覺到皮肉被咬破的疼痛,也不許自己發出嚎啕聲音。
天意弄人。
她腦中不斷盤旋的,只有這四個字。
顧凝熙敏感發現,娘子身周不像今早那般充盈着排斥。
他之前是隔着兩張椅子之間的平幾,探身舉袖拭淚,現在,他輕輕站起挪到娘子身前,微微俯身,試探性、一點一點、緩慢地環住陶心荷肩頭,将她側身摟入懷中。
被動倒向熟悉的、堅實的男子胸口,陶心荷沒有掙紮,不自覺放軟了筋肉,耳廓恰好貼在顧凝熙心口。聽着夫君也在急促跳動不休的心,感受他深重呼吸起伏的胸,她奇異般地獲得了些許平靜。
兩人各自無言,共同消化着情緒。
片刻之後,陶心荷覺得委屈傾瀉了不少,淚勢有所緩解,唇齒終于放松,脫口而出一個淚嗝。
輕微的“嗝~”聲讓陶心荷羞赧一瞬,随即想想,這裏也沒外人,倒也還好。
不知道冤家聽到沒有,現在的姿勢,她又看不到顧凝熙的神情,總不會笑話她吧。
她倚靠着的顧凝熙胸前,已經洇得濕漉漉一大片,餘光看去,珠灰衣料變成深灰。
陶心荷不适地調整了下姿勢,卻被顧凝熙誤會,以為她要逃開,連忙将娘子轉過來正對着自己,用兩手捧住陶心荷臉頰,像是捧着一顆心一般,虔誠地托扶住她、包扣着她。
顧凝熙嫌自己彎着腰身說話不便,直接屈膝前後腿蹲下,手在娘子臉上不忍放開,便連長袍的袍角落到地面都顧不得了。
他這一蹲,兩人上下對調,陶心荷看他眼睫都根根分明,這個男子得天獨厚,被日光鍍上一層金邊,更添仙氣,即使一臉狼狽急切,整個人依然閃耀如光。
濃密長睫下,是顧凝熙一雙上挑妖麗的狐貍大眼,深看進去,仿佛印着兩個小小的自己。然而陶心荷心底明白,嘆息着想,他看到的,不過就是個瓦片臉娘子罷了。
顧寧熙仰頭,迎着娘子審視的目光,嘆息着說:“娘子,你還有什麽委屈,盡管說出來,為夫行差踏錯,任你打罵責罰。”
見陶心荷不動,顧凝熙從她臉邊滑落下來一只手,就勢抓住陶心荷的柔荑,牽引着拉到自己胸前,團起她五指成拳,挺挺胸膛,示意娘子可以粉拳以對,怎麽解恨怎麽來。
半眯起眼,顧凝熙卻沒等到什麽疼痛,再看去,陶心荷已經變了姿勢,用她兩手掰下顧凝熙流連在自己臉上的那只大掌。
“蹲着像什麽樣子,夫君還是起身,我細問問你。”陶心荷假裝自己沒有留戀夫君掌心的溫暖,将他的手擲回去,調整了情緒,盡力冷聲說道。
将自己的所有疑慮問清楚之後,才能知道夫妻之間,是否還有挽救回旋的餘地。
聞言便知事有轉機,顧凝熙大喜過望,迅疾站直,邊撣衣袍,邊喜形于色地亮聲應道:“娘子盡管問,皇天後土作證,為夫再無一字欺瞞。若有蒙蔽娘子的心思,那就讓我,唔。”
陶心荷借着距離極近的便利,狠狠踩了顧凝熙一腳,不許他胡說。
顧凝熙喜不自勝,連連道“娘子快問。”
人在府中卻魂不守舍的情況暫且不論,單單清理顧凝熙近來樁樁件件打着禮部執勤幌子的外出。
陶心荷記性極佳,某日夫君說了什麽,幾時出府幾時歸,如數家珍,慢條斯理問遍。
顧凝熙咬牙逐一分說,他是去了莫家小院還是附近茶樓,與莫啓細細談論了哪本書,贈銀、藥、書幾何;在茶樓點了什麽茶水點心,靜坐了幾時,凡此等等。
陶心荷暗暗掐指細算,發現顧凝熙說謊騙了她二十四回。
呵,男人。
他從貢院回府是十月初四,作踐自己身體浴雪病倒是臘月初九。兩個月零五日,攤算下來,顧凝熙不到三日就要對自己說一則謊言!
最後一通則是他病愈後,臘月二十一午間,也就是昨日,告訴自己去禮部銷假,實則急匆匆去了莫家。
他見女子次數是二十四回中的八回,不過三居其一,比自己猜想的要少很多。
可是一想到他癡癡盯着別的女子看了八回,用那種專注的、自己從來沒得到過的眼神,陶心荷就覺得像是有小鼠利齒噬咬心頭,暗痛不已。
再者,他說要先與莫啓商議認親妥當,再回來告訴自己,為何不是反過來?
為何不考慮自己願不願意認這兄妹倆為義親?
陶心荷越問臉色越冷,到最後徹底沉默下來。
顧凝熙這次真的和盤托出,再無一絲瞞騙。
說着說着卻不曉得哪裏出了差錯,明明是娘子執意追問細節的,怎麽又恢複抗拒的神态了?
“娘子,我說的都是真話。識書識畫都能作證,還有莫家兄妹。哦,茶樓夥計也認準我了,每次都招呼殷勤,要不我把他們請來,做個人證?”顧凝熙擰眉想想,提出這般方案。
陶心荷倒是不懷疑他矯言粉飾,夫妻三年,她比顧凝熙以為的更了解他。
從頭到尾聽過,大致能分辨前後是否一致、能否對得上卯,她判斷着,夫君今日所言應該确是真話。
就是難為他也每一樣記得牢靠了,哼。是念茲在茲麽?
“除了騙我外出這類,你還說過什麽謊言?”陶心荷不接顧凝熙“人證”話茬,另問一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