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再沒有欺瞞娘子之事了。”顧凝熙斬釘截鐵道。

這番坦白讓他卸去心頭巨石,重撿君子的光風霁月,十分舒暢,直想抱起娘子轉上兩圈。

不過自己有錯在先,沒等到娘子松口,他如今不敢造次而已。

“真交代完全了?”陶心荷冷靜下來,已想到一事,晲着顧凝熙如釋重負的神情,用下巴點點酒肆掌櫃帶來的木匣,淡淡問道:“那裏面是什麽呢?”

顧凝熙依言打開,也是只看到覆在最上的圍巾。

他不自在地抿抿唇,轉開眼神,輕聲解釋道:“是我不好,與七娘在大衆廣衆舉止失常。想必娘子也看到了,這條是她作為義妹相贈的圍巾。當時我沒留意馄饨攤位,今日才知曉娘子正在當場,實在又羞又愧。”

“這位七娘真是有心,昨日前腳知道多了你這位義兄,後腳就能拿出針腳細密的圍巾來,女紅相當了得。”陶心荷忍不住陰陽怪氣,不過昨日親見的沖擊好歹淡去了,刺這麽一句便作罷。

她要問的,實則是另一物。

“所以,夫君你投桃報李,購置下發飾回贈?還是早在圍巾一事前就買好了,沒來得及送給莫姑娘呢?”陶心荷以“莫姑娘”代稱,劃定界限。

不能稀裏糊塗多個義妹,先弄清楚夫君與她糾葛到什麽程度再說。

顧凝熙聞言一愣,發飾?

他如同陶心荷方才一般,翻找出木匣內錦盒。

帶出盈然笑意,他将壓發遞給眼前人:“娘子想多了,這是為夫昨日下午,到燕春閣買給你的。哦,裝在向陽酒肆匣子裏,是掌櫃送回來的?上午特特讓識畫去問,回來卻告訴我,夥計說不清楚。原來早回到咱們府上了。”

陶心荷沒想到是這個答案,只以為是顧凝熙要買來讨好新歡的,畢竟她從未收過夫君贈送女眷用物,一時不知是該信還是不信,不知自己是想信還是想疑。

“鋪裏夥計介紹說這款最适合翹尾髻,頗能添彩。為夫正是為娘子買下的。說來慚愧,之前一直将娘子辛勞記在心間,卻未曾表露,為夫不夠體貼,委屈你了。”

顧凝熙手持壓發,湊近陶心荷,反複想着昨日夥計指點的如何插戴。卻見娘子今日并未梳起翹尾髻,是他叫不出名字的樣式,擡起的手頓在半空,猶豫着怎麽擺弄。

陶心荷還在心底咀嚼第一次收到夫君贈禮的複雜感覺。是受寵若驚?還是早該如此?

夫君他此舉真心讨好占幾分,認錯贖錯占幾分?

猛一回神,就見顧凝熙那副擰眉凝神又袖手躊躇的模樣,稍稍一想,陶心荷也知道他從未接觸過女子發飾,怕是為難了。

她“噗嗤”一笑,沉墜于心多日的煩憂被一一解釋,豁然開朗,伸出手找顧凝熙接過壓發,語氣裏帶出了嬌嗔:“你這樣子,教我怎麽看得下眼。”①

素手捏着精致飾物,陶心荷閉了閉眼,調整情态,然後緊盯顧凝熙,鄭重問道:“夫君,莫要再瞞我。你真的能視莫七七如妹,不對她動男女心思?”

顧凝熙就差指天誓日,将心剖白給娘子聽。

心底人與眼內人不是同一個,但他能分得一清二楚。而且今後會更加注意避嫌,不給娘子添煩憂。

“一生一世一雙人”,自己親口起的誓,他時刻銘記于心。

陶心荷用粉嫩舌尖,悄悄舔舐新添的唇內破口,刺激着神智清醒,将顧凝熙說的一字一句掰開揉碎了咽下去。

聽罷顧凝熙親口說此生絕不納妾養小星,陶心荷半釋然半欣然,心底自勸道,雖然夫君瞞謊可恨,好歹沒生外心,也算其情可憫。

即使因為他只能看清楚莫七七一事別扭着,她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痛哭一場也該适可而止了。

他沒有碰觸到自己底線,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三年多夫妻情意,到底對兩人都是沉甸甸的分量。

顧凝熙就看陶心荷嘆口氣,然後擡擡手,行雲流水一般将那對壓發穩穩插別到她腦後圓聳濃密發髻中,就像是長了後眼,大為嘆服,啧啧贊嘆。

“娘子真美,手也巧,我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少貧嘴。幫我看看,壓發位置正不正。不許上手碰亂了!”陶心荷順着氣氛,說着日常,揭過了莫七七這頁。

**

折騰這麽一回,淚痕宛然,發絲散亂,陶心荷在丫鬟服侍下重新淨面梳整。

沉吟一下,她吩咐手巧的追雲:“正好早上的飛仙髻不成樣子了,給我換成翹尾髻。”

明明主母只有鬓邊漏出了兩縷碎發,稍稍調整就可以,怎麽就不成樣子了?然而追雲不敢多問,低聲應是,輕柔打散了重梳。

妝臺上鋪了十來樣剛從她頭上拆下來的發飾,有挑心、金簪、步搖等等。陶心荷保持着頭頸不動,伸手輕點散沒其中的壓發,示意追雲幫她插上。

追雲看這喜鵲登枝圖樣的壓發眼生,暗惱自己對夫人首飾看管不夠盡責,手上一點沒耽誤,很快弄好。

**

顧凝熙送娘子出了花廳,乖覺地将圍巾塞給識書,令他收起來不要再被夫人看到。

他沒理會小厮提出的更衣建議,感受着衣衫上的佳人殘淚一點點變幹、轉淡,心境奇妙。

下人傳進來顧家二房主母派人遞來的帖子,點名送給夫人,顧凝熙接過,心裏詫異,還帶出幾分好奇。

他上午剛拜會過二叔一家,當時沒聽二嬸說要找娘子有事啊。

說起二叔一家,四子三女,已有孫輩,人丁稠密。唯一真正嫡出的是堂妹顧如寧,剛剛十七歲,比娘子家三妹大不了多少。

最大的是總排行第三的顧凝烈,比顧凝熙小兩歲,庶出卻記在二嬸名下,算作了嫡子。最小的庶幼女今年只有十歲。

二叔富貴閑人,大腹便便,腰帶都比別人的長半圈,認肚子就能認出人來。

二嬸娘家門第不高,自己性子又軟,在妯娌三人中最沒底氣,沒少受嫡婆婆就是顧凝熙祖母的冷待磋磨,直到他們一家在大家長顧丞相死後迅速搬出。

二嬸對他一向和善親熱,大老遠看到他就會招呼“熙哥兒”,真情實感的聲調也會讓顧凝熙會心一笑,回以周全的“二嬸”稱呼。

據娘親說過,二嬸曾經有一子與自己同歲,卻夭折了。不知是不是移情,自顧凝熙有記憶以來,二嬸對他一向很好,時不常送他親手制的孩童衣裳、新鮮糕點,持續到他們大房搬離老顧府。

顧凝熙印象深刻的一次在懵懂幼時。某日他被同輩弟妹們慣常排擠欺侮後,躲進犄角旮旯獨自反省,自己究竟為什麽認不得他們誰是誰,莫非真是父親違背祖母意願娶了母親的報應,生了個傻兒子。

是二嬸高一聲低一聲叫着“熙哥兒”,找到了他,抱住他,給他擦去淚痕和污漬,不斷念叨:“二嬸沒念過書,說不出什麽大道理。熙哥兒頂頂聰明,別理會他們。人這一輩子,能認準自己就夠了。”

哄勸半晌,二嬸親自把他妥當送回大房,向父親求情,自己那次才免了跪祠堂,所謂“消消少爺脾氣”。

因此,顧凝熙始終念着二嬸情誼,曾問過需不需要照應照應顧凝烈,被二嬸搖頭婉拒。

正當顧凝熙思索着二嬸有什麽事不托付自己而要找娘子時,陶心荷珊珊而來。

顧凝熙看到方才相對許久的水紅衣衫,以為是娘子,正欲迎上前,卻敏銳發現來人與娘子上午的發式不同,他又猶疑抿唇,拉開的步子一時待收不收。

娘子不會又一次捉弄他吧?

陶心荷信口問一句:“夫君怎麽愣住了?”然後坐到桌前,示意下人們擺布開午膳。

顧凝熙聽音識人,這才明白娘子在短短時候換了發髻樣式,恢複成他熟悉的翹尾髻。

再定睛細看,自然察覺娘子佩戴了他送的新發飾。顧凝熙心中湧出一股淡淡甜意,嘴角勾起,又有一絲後怕,自己方才幸好沒有亂說話。

“娘子飄飄然如洛神,我看得入迷了。”顧凝熙也在努力撿回夫妻原本相處時蜜裏調油的狀态,一邊回應,一邊坐到娘子身旁。

這頓比平日遲了三刻鐘的午膳,雖說是家常菜色,夫妻用起來都覺香甜。顧凝熙更是頻頻為陶心荷夾菜,殷勤問鹹淡冷熱,兩人同以往竟是翻了個個兒。

陶心荷昨夜并未安枕,如今心事已去,飯足意暢,困倦席卷而來,便想小寐片刻。

顧凝熙随手放下味道怪異、實在喝不慣的山楂苦丁茶盞,适時将二嬸帖子遞出。

陶心荷邊看邊告訴顧凝熙,是二嬸下午要過府來,找自己商議顧如寧的親事。

顧凝熙恍然大悟:“這些女眷事務,二嬸找你就找對人了。寧娘定親了?我卻沒什麽印象。”

對于家族事務乃至外面的迎來送來,他一向倚仗娘子,并不算太上心,擰眉回想都不得法。

他驀然憶起莫七七還比寧娘大一歲,她的親事被自己包攬下來,說不定還得托付給娘子,如何開口是好?

作者有話要說:

“教我怎麽看得下眼。”小作者鬥膽,暗戳戳致敬《紅樓夢》,用法用意取自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親嘗蓮葉羹,黃金莺巧結梅花絡”。

原文是:

玉钏兒見了這般,忍不住,便起身說道:“躺下罷!哪世裏造了孽的,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

順帶手推薦作者下下一本《香菱不是孤女後》,正是《紅樓夢》衍生文,點進作者專欄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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