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陶心荷似笑非笑,用嫩如蔥白的食指隔空點點那雙簇新的男款布鞋:“做鞋?你讓她量了腳碼?”
顧凝熙剛放下莫啓寫來的拜年貼,自己也覺得莫名:“怎麽會呢?我與七娘,話都沒說過幾句,哪至于逾矩比劃鞋襪。”
“流光,給爺上盞茶,讓爺醒神細想想。”陶心荷哼笑着吩咐,再不看一眼桌上紫、黃、黑那三樣莫七七送來的女紅,省得礙眼堵心,留一句“我才不缺圍巾、抹額”,按桌而起,轉身離去。
顧凝熙暗怪義妹莫七七送的年禮有失分寸,但他能跟一個小姑娘計較麽?苦笑着對門邊探頭探腦的小厮招招手:“識畫,來将這幾樣收到庫房去,安排管家幫我整點一份常規回禮。”
識書颠颠跑到顧凝熙身旁,将一桌子東西劃拉回原裝竹籃中,“嘻嘻”說着:“爺,下奴識書。送回禮啊?您要不要告知夫人一聲?”話音未落,他被人一拍,回頭見到流光捧着茶盤,明晃晃一盞熱茶立在盤中。
“勞煩讓讓,爺請用茶。”流光低眉順眼,第一句說給識書,第二句禀告顧凝熙。
顧凝熙心懷隐憂,幸好識書手腳麻利,他看着空空桌面倒覺眼不見為淨。
他信手接過熱茶,安慰自己這是娘子隐晦的關心,輕輕用盞蓋在開口處抿出一條細邊,幾無磕碰之聲,端湊到唇邊,眼光随意定在膝蓋處衣袍,問流光道:“夫人去哪裏了?”
然後他徐徐吐息吹散熱氣,啜飲一口。
“回爺的話,奴婢流光,夫人出房後,到陶三姑娘房裏了。”
顧凝熙只覺入口的茶水苦到極致,舌齒發麻發木,從小的教養讓他吐不出來,只能皺眉閉目,深深吸氣,喉結滾動兩三下,才終于鼓足勇氣将這口吞咽進去。
好像從舌後一路到喉管再到胃袋,都被人施了劇毒,再無一絲感覺,苦過了頭。顧凝熙最後忍不住嗆咳兩聲,單手擡袖掩唇,盞中茶水因這晃動顫出細細波紋,送出苦香氣息。
流光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主子,看顧凝熙睜開眼,眼角隐約可見咳嗽帶出的薄薄水霧,臉頰更絲絲縷縷漲紅,就像玉雕突然沾染了人氣兒。
顧凝熙将茶盞迅速推到桌上,掩唇的手順勢放下揭開蓋子細看,發現裏面居然泡了滿當當的苦丁葉子,但凡他方才蓋子掀得大些都能碰到,差不多是七分葉三分水了。
蓋碗裏根根粗壯的褐黑色長條葉卷在有限的水中伸展不開,直立列隊,仿佛在嘲笑吃不得苦的凡人。
顧凝熙喉間又泛起嘔意,撇過頭去,正好見識到識書用胳膊肘撞流光、輕聲提醒“看傻眼了?”
他依言擡頭,調轉目光到這丫鬟發頂,這樣就不會失焦,冷“呵”一聲等她解釋。
學着她敬仰的夫人,流光幹脆利落,字字如蹦豆:“回爺,夫人吩咐了,她說醒神,就上給爺苦丁茶。具體用量由奴婢酌定。”
哦,原來是小丫鬟狐假虎威,替夫人捉弄自己。顧凝熙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不知心頭何等滋味,一時無言。
“那你怎麽快把眼珠子挂爺身上了?”識書挑刺不服,不知是心疼他的爺還是不忿流光對他冷淡。
流光抿住笑,解釋給顧凝熙聽:“夫人說了,她若在場,爺必不肯流露苦意。所以特意離開,讓奴婢觀察了爺飲茶的反應,細細禀她知道。奴婢冒犯,請爺恕罪。”
顧凝熙哭笑不得,吩咐下人們:“識書先不要找管家了,待我與夫人商議後再定回禮。嗯,流光,對不對?你去向夫人如實道來,哦,或者你看我将這盞茶飲盡了,再去禀報。”
說罷,他又逼着自己看向杯盞,微顫的眼睫洩露出主人對于苦味的厭懼,執筆如椽的大手倒是穩穩抓住了目标,玉手白瓷交相輝映。不待下人們勸阻,他又送到唇邊,屏息飲下一大口。
流光愣神一瞬,然後行禮,變戲法一般端出一盞溫熱白開水,請顧凝熙清口,緊接着告退。據識書向顧凝熙打小報告說,流光看爺笑話,笑得嘴都咧到耳根,還不知道去給夫人添油加醋說什麽呢。
顧凝熙搖搖頭不置一詞,邊略顯失态地連續啜飲清水,邊想着,還是要回個帖給莫家兄弟,請他提醒七娘,注意兄妹分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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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冷靜下來,不用想也知道,顧凝熙不會脫鞋脫襪,讓莫七七量尺寸的。那便是小姑娘自家用了心思,得了別人夫君的鞋碼。
晴芳悄悄附耳告訴她莫七七的長相和言行舉止,妹妹陶心薔氣哼哼探問莫七七和姐夫有什麽瓜葛,聽得陶心荷耳邊“嗡嗡”的,便将兩人支走,想要清靜一陣。
沒多時流光又來禀告顧凝熙苦相。陶心荷知道自己脫身不得,長嘆一口氣,打起精神,将管家找來,吩咐給莫家回一份常例規格的禮。至于地址,讓管家自行問爺去。
到底,拿這莫七七怎麽辦?夫君說這是義妹,但是小姑娘可擺明不是想簡單當個疏遠義妹的樣子,送鞋就是明晃晃的信號。
男子裏衣、襪袋、鞋子這些私密物件,必須由自家母親、娘子給打點,不論她們是自己手制還是托給繡娘。這是約定俗成的常理,莫七七難道不曉得?
他們這等門戶,還真用女眷日日一針一線、從裏到外給制衣縫鞋麽?
對顧凝熙來說,顧如寧不比莫七七親近?如寧就知道分寸,婚前不論,從自己嫁過來,如寧逢年過節,也就送夫君一些圍巾、暖帽、手筒之類不算貼身的女紅針線,表表心意而已。
陶心荷頗覺頭疼,自己找到清涼醒神的藥水擦抹到太陽穴上,閉目思索。
顧凝熙的品性她還是有底的,本想對莫七七置之不理,對顧凝熙偶爾去莫家睜一眼閉一眼,就當他看個稀罕,派晴芳或者流光緊跟着夫君以防萬一,忍耐到這姑娘定親嫁人總夠了吧。
可是現在看來,小姑娘和夫君所想的相處路子,完全不同。那倒是要會會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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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凝熙懷着忐忑的心情找過來,就見娘子單手支頤獨坐椅中,周身凝着肅殺之氣,心底更是不安。
陶心荷聽到夫君特意放重的腳步聲,根本不領他這份體貼,雙眼如電狠狠盯着顧凝熙,以目光阻止他靠近。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馬上年根不宜待客,初一到老顧府祭祖,初二到初五我要回陶府小住,初六陪二嬸到吉昌伯府拜訪,夫君約你的義弟義妹初七到府做客來吧,我們彼此,認識,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
倒黴孩子不守男德,惹娘子生氣了,懲罰顧凝熙喝濃濃的苦丁茶,大家覺得夠不夠?
小作者喝過苦丁茶,在心中評定這玩意兒的刺激程度僅次于芥末,比苦瓜強烈百倍,所以就用在顧凝熙身上去。
但是苦丁茶好像是好東西,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搜搜看,屬冬青科冬青屬苦丁茶種常綠喬木,據說清熱解暑、明目益智、活血強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