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天光昏昧, 雨勢驟沉如潑盆而下,更襯得漫天烏雲壓人欲嘔。雨水敲打在頭頂房檐、屋外青石板面的聲音如同鞭響,吵得人心裏發悶發脹。

顧府主子正房坐北朝南、明窗亮瓦, 往日陶心荷很喜歡守在窗邊曬曬太陽、讀讀閑書、做做針線, 這間屋子于她而言,是最私密、最放松的所在。

今天正月初七,所謂“人勝日”, ①午膳該吃七樣羹以應節應景, 現下已經未時光景了吧?別戶人家, 說不得都吃罷午眠了。

她卻腹中空空,腦邊轟鳴,四肢麻癢, 像是一根被剝皮抽筋了的老樹幹, 呆愣愣地站在八仙桌邊,寒氣從僵冷的足底冉冉升到雙鬓太陽穴, 下垂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扯着近旁的一绺桌布流蘇, 原本玉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現。

在陰烏烏、潮乎乎、冷沉沉的空氣中, 陶心荷努力定住神, 忍着喉管的灼痛, 盯住門邊羅漢榻上,那團上身彎折的坐姿人影, 等他下文。

顧凝熙頹着肩膀弓着身子, 從頭遙望去, 順着散亂的墨色圓髻, 便是原本簇新挺括卻因雨淋軟塌的衣衫圍領口。

這套佛頭青玄色鑲邊團花暗紋夾袍新衣, 倒不是陶心荷親手裁剪,然而她挑布料、想樣式、指導繡娘, 又何嘗少花了心思。确實襯他的鶴臂蜂腰,剛上身時候她就誇過“穿此衣,我家夫君如嶙峋勁竹,又不失仙葩俊朗。”

別人也有眼睛,自能識香花,所以就招花引蝶,呵!

深深垂首的男子露出後頸那枚椎骨,大約是姿勢使然,像是要刺破瓷色皮膚沖出來,支楞得觸目驚心。

他兩條長腿無處安置一般,局促地內扣縮在榻邊,兩鞋後跟平齊相觸,雙腿在膝蓋處高高拱起,像一對突兀将折的雁翅。

顏色變深的青色長衫袍角垂及地磚,淋漓滴水,顧凝熙腳邊很快洇暈出一灘,與鞋子周圍水澤相連成片。

陶心荷靜靜屏息以待,還能随着自己目光,天馬行空想到,幸好羅漢榻那處的地毯送到浣洗房還沒回來,要不,存這麽一汪水又糟踐了。

顧凝熙方才進房,沒有關緊屋門,雨挾風勢,風仗雨意,從門縫結伴呼呼鑽進來,門扇“吱呀”着直到全開大敞,更是助長了風雨陣勢,他的衣袍鼓動不休、滴水更快、淩亂發絲臉邊飛舞。

忽略他的狼狽神态,單看隐約雨絲風片裏的清俊男子,倒是好一角适合入畫的仙人臨風圖景吧。

陶心荷在心底冷嗤着自語,他可畫不出來,畢竟臉盲,全天下人,包括他自己的臉,都看不清楚呢。

納妾?終于,這個男子忍不住了,要将獨一無二的清晰人臉請回家中,留,或者收,在自己身邊了麽?那麽,自己算什麽?

顧凝熙原本整個人以手撐膝,埋首在掌,聽了娘子言語,像是耗盡全身力氣,才慢慢仰起了頭。

發髻裏存的殘雨,順着他上挑的眼角、直挺的鼻梁劃下,垂聚在男子鋒利下颔處,閃着晶瑩水光,像是神仙雕像沾染了活氣兒,頗有落入塵埃的頹然之美。

他正月裏被娘子鬧着,已經刮淨臉上髭須,顯露着分明唇珠、厚薄适中的一雙唇。

原本陶心荷看他唇齒一眼,都會想起夫妻甜蜜帳內相處,現時卻如臨大敵,凝視着他泛白唇色開開合合,以為自己驟然耳聾,為何什麽也沒聽到。

可能恰好有一滴水落入了他眼尾,顧凝熙的眼眶泛出沙紅,點漆瞳仁被反襯得更晶燦,看上去隐忍委屈,與他多次嘗試張口後才發出的嘶啞聲音倒是般配相适:“娘子,我對你不住。我食言了。七娘她……”

陶心荷一點兒都不想再聽到此人口中細述別的女子。

即使餘光瞄到識畫在門口出現,探頭探腦、一臉焦急,還被流光拽開,她也視若無睹,按照自己的思路截斷對方言語,徑直提高聲調問:“你方才是說,要做什麽?”

顧凝熙盡力将眼神定在陶心荷臉上,依她前言。然而入目所及,完全模糊一片,猶如隔着雨幕視人,恨不得揮手撥開遮眼迷障。

完全不同于,上午,他對着莫七七時親眼所見的圓圓水杏眸子。

他看清楚了,大滴大滴的淚珠兒是如何從小姑娘眼中洶湧而出,看着她鼻頭哭到通紅,張大菱唇嘶喊失聲,毫無印象裏的嬌憨儀态,令人揪痛又不知所措。

“我得保護七娘。”顧凝熙仿佛被她目光所懾,想起身走過來,卻只是動了動腿沒有更多舉動。

他盡力說得懇切,放緩字句,近乎哀求:“我只是給她一個名分,納入羽翼,庇護一二。絕不會對她有別的心思,娘子…娘子,放心。”

陶心荷覺得,心痛到極致後,還能饒有興致地聽男人砌詞掩飾,暗暗挑他語病,也是苦中作樂的本事。

什麽叫保護?什麽叫放心?

懶得與飽讀詩書、花言巧語的人兜圈子,陶心荷深吸一口氣:“顧凝熙,顧司丞,你若納妾,我便自請下堂。成人之美,不光君子有,我也不差。你确定要納她?”

顧凝熙聞言,面上顯出幾分惶急,喉結上下滾動三四下,猶豫幾息後,還是咬牙說道:“荷娘,你能不能……能不能……容我這一遭?七娘于我确實不同,你也知曉,她……她……突遭禍事,因我而起,我必得對她負責。”

在聽到“容我這一遭”時,陶心荷已經明白顧凝熙執意納妾,猛地背轉過身,不再看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姿勢變換太突兀了,她胃部作亂,翻江倒海,眼前發花、身子發冷,忍了又忍,還是躬身,一手死死撐住桌沿,一手扣住麻軟的大腿嫩肉,低頭張口,“呃呃”兩聲後,向地上嘔出一灘酸水。

咽處酸腐燒灼,耳邊嗡嗡作響,全身沒有一處是舒服的,陶心荷隐約聽到男子聲音斷續飄過來說什麽“七娘對我不同”,即使聽不分明,更覺得惡心欲嘔。

有厚實灼熱的男子大掌拍撫在自己背上,從上到下捋着幫自己順氣,伴随着仿佛深情的聲聲“荷娘”呼喚。

陶心荷又吐出兩口發黃泛綠的苦水,也許是膽汁,口中一片酸苦。肚腸還是翻攪得難受,卻再沒有東西可吐了。

她強撐着力氣站直,用指尖狠狠抹去唇邊殘漬,深吸一口氣後屏住,轉身,直視着眼前男子,像是在看最後一眼。

她沒有接顧凝熙另一手托着的溫水茶盞,反手繞到自己背後,将他還在輕輕拍撫的手抓住,緩慢地、堅定地甩開,然後長長吐出這口氣息,向着門口盡力踉跄着跨出三步,拉遠了與顧凝熙的距離。

剛開口說個“不”字,陶心荷發現吐字都帶着苦味兒,只好将長篇大論咽下,其實也沒什麽細說的必要了,簡單陳述:“不勞您大駕。和離還是義絕,我讓你選。”

顧凝熙此刻無比深恨自己看不清楚心愛之人面目,雖然猜到娘子會氣怒,但是究竟氣到什麽程度,如何都把握不準,聽她淡聲話語,方如驚雷在耳邊炸響。

“和離”是夫妻雙方一別兩寬、再無瓜葛,“義絕”是妻子休夫、兩家決裂成仇,都是令人心痛欲裂的收場。

他從不曾想過這兩個詞,包括“休妻”,總共三類“勞燕分飛”會與自己夫妻扯上關系。

擰眉沉默片刻,顧凝熙不能置信,試探着靠近娘子,便看她腳下磕絆兩下,依然堅持躲遠。

他就勢坐到娘子原先待過的八仙桌旁圓凳上,忽略附近微酸的嘔物氣味,指指另一角靠着整面東牆的架子床,嘆息着說:“荷娘,我不過去了,你冷靜些。你身子不适,去床上躺一會,好不好?”

見娘子一動不動,顧凝熙揣摩着她的心思,補充道:“我知你不痛快,你想怎樣都行,我們可以晚上再細細商議。但是不要說氣話,你我夫妻要執手一生一世,不是麽?”

一生一世後面跟着的是什麽?一雙人!如今,你要親手破壞“一雙人”,還奢想着我繼續留在你身邊?

陶心荷沒想到,親口許諾過的顧凝熙,骨子裏還想着坐享齊人之福!她真是看走眼、看錯人了,可笑自己這三年,可笑自己這半生!

沒法子再留在原地哪怕一息了,陶心荷挺起脊背,昂起臻首,淡淡留下一句:“随後,我把和離書留下。”是氣極了反而平靜的聲調。

話猶在耳,顧凝熙就看到娘子目不斜視越門而出,沖進雨幕越走越快,裙裾翻飛像是掙脫樊籠的黃鹂鳥。

他阻攔的話還未出口,佳人已經拐彎不見人影,門邊的丫鬟向他福禮後匆匆跟上。

他起身邁出一步,又立在屋子當間凝住,即使追上去,他能說什麽?難道,他能收回前言,不納那位可憐的姑娘麽?

顧凝熙知道娘子此時必然心底難過,而且明擺着,不願意當着他的面整理自己。

那麽,索性就給她空間,漱漱口也罷,緩緩氣也可,慢慢理清思緒,自己不要把她逼得太緊吧。

顧凝熙自己勸服自己,努力忘記娘子最後的氣話,無視心中的惴惴不安,喃喃着說:“不會的、不會的。”

識畫這時蹑手蹑腳進房,恭請顧凝熙更換濕衣、重新束發。

就在正房內,顧凝熙如提線木偶一般,對別人的碰觸像是沒了反應沒了知覺,任憑小厮搬弄打整。

直到,驟然從窗外湧進眼中的金光令他回神,打眼一掃,原來天已放晴。

雨後初霁,太陽像是被憋壞了,此時再沒有雲霧遮擋,便翻着番兒、可着勁兒地釋放威力,陽光璀璨,毫不客氣地照射到人臉面,放渡金光。

顧凝熙像是剛從大夢中緩過來一樣,揉揉眉心後,一疊聲催問小厮:“夫人方才不舒服,有沒有請大夫進府來看?”

識畫輕聲應答:“禀主子爺,沒有。”

顧凝熙豁然站起,砸拳在掌,驚訝之下皺眉嘆氣“嗨呀”,輕聲自語道:“居然沒請大夫?都怪我,方才疏忽了。娘子也大意,不顧惜自己身子。”

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嘴角帶出了一絲笑意,清咳一聲,整個人煥發了光彩,微踱出兩步,又轉頭對識畫吩咐:“夫人如今在哪處房屋歇着?我去看看她,還是要聽聽醫家怎麽說才是。”

識畫“咚”地跪倒在地,叩首三下,不再擡頭,抖着聲回禀:“主子爺,夫人已經駕車去了陶府。她留下流光,讓下奴轉告您,和……和離書放在您書房裏了。”

恍然不覺時光過,在顧凝熙的感覺裏,他明明只是放娘子冷靜了不過一盞茶功夫,怎麽就天翻地覆了?

他死咬着自己下唇,僵硬扭脖,看向刻漏,居然已經過去了三刻鐘?

“夫人…夫人,什麽時候走的?”顧凝熙不知該問些什麽。

識畫一一交代說:“夫人從正房出去,徑直到了您書房,研磨留字,片刻功夫後,便出府登車。算算時辰,夫人此刻說不定已經回到陶府了。”

**

陶心荷坐在顧府馬車上,覺得平日穩當的路途也颠簸到頭暈目眩。

披蓑衣戴鬥笠的車夫專注盯着濕滑路面,完全不敢催馬,一聲不發。車廂中只有她一人,沒帶顧府原本的丫鬟們,晴芳不知為何沒回府,她也顧不得了,稍後再說。

車廂內寬敞封閉,她覺得心力交瘁,實在支撐不住,看看閉緊的車門和嚴實的車簾,再三告訴自己,無人看到她的窘迫狼狽,終于一點點滑倒,軟軟側躺在車板上。

全身貼伏着,更能感受到拉車馬匹穩健的躍動,反襯出她的急促心跳,陶心荷費力擡手,如舉千斤,停在額角輕按一陣後,再擦去眼角不知何時積攢的淚水。

哭什麽呢?

也許,從顧凝熙舉止異常開始,她就隐約預知到,會有這麽一天了吧。

只是不想承認而已,她陶心荷為他一再退讓至此。

他多番瞞謊,不過軟語交代情由,自己就諒解翻篇。

他說認義妹,自己不置可否,連別家女子送他的私密物件都不追究。

他想看別人臉龐,自己還在想辦法周全,他卻自顧自決定“納妾”,終于像是一記攜風淩厲的耳光,打醒了她。

陶心荷翻身平躺,仰起脖頸,使勁瞪大眼睛看着車廂頂部,眼周脹痛之下,感覺到淚滴好像如願以償憋回去了。

她斥令自己,和離書都留下了,不許哭。一刀兩斷,做得對!

顧凝熙言而無信,主動許諾,寵她多年,害她陷入了一雙人的夢境裏,付出滿腔情意,腦中勾勒的人生圖景都是夫妻成雙。

如今他親口毀諾,就是不再在意自己的喜怒哀樂,将她這個娘子當做沒有心、不會痛的物件了吧。

她不能細想,顧凝熙當真納妾後,與莫七七柔情蜜意的日常相對,會是何等情形。

只要她思緒稍稍轉到此處,當初目睹那兩人巷口送別的陰影,就會遮天蔽日占據她全部心神,腦中像是有鋒利錐子在打洞鑽孔,頭疼欲裂,心口欲嘔。

她陶心荷不能在這種痛苦中度過後半生,眼睜睜看着別人來分享夫君,然後自怨自艾,沉淪在傷痛中,活成個怨毒婦人,就如同……如同纏綿病榻活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娘親一般。

所以,她及時抽身,不奉陪了。

“君若無情我便休”,主動離開愛戀了三年多的夫君,說難也難,說易,她不是做到了麽?

顧凝熙今後納不納妾,會不會直接娶莫七七為妻,抑或,續娶別家姝媛,都與重回陶家的陶大姑奶奶無關了。

就算,這個決定讓她痛徹心扉,像是刀斧加身,活生生被斬斷了臂膀,鮮血淋漓,永留傷疤,也不許回頭,不許心軟。

她才二十四歲,娘雖青春不永,中年魂歸恨水,爹卻已近五十知天命之年。也許她能活到爹的年歲,那麽人生路剛剛過半,道阻且長,盤點了舊夢,還能再看未來。

膝下無一子嗣,她原先渴盼孕産,現今覺得天意如此,倒是利落清淨。

家人愛護,陶府是她堅實依靠。嫁妝足夠她生活,另置小院獨居也未嘗不可。

慢慢想明白前因後路,陶心荷如獲新生,眼神明亮起來,身上力氣仿佛回來了,撐着手坐起,恢複端莊坐姿。

腹中響聲如雷,提醒着主人,食水才是當務之急。

她拍了拍扁扁的肚腹,苦笑這大半日過得倒錯荒唐,一個養尊處優的婦人,竟然把自己餓到吐,還是當着那人的面。

想來,那時候的她,正因為要見莫七七而患得患失,一心想在她面前展示個風輕雲淡不在意的形象,反而困住自己,苦了自己。

錯過時辰就不能進食了麽?簡直像被小鬼蠱惑了神智,傻到她不願意細究心事。

眼下,熟門熟路翻找出車內暗格裏的幹硬點心,陶心荷拿到掌中,托起看看嗅嗅,不是上午讓她不願入口的那款了,說不定是有心的流光剛放進來的,還算新鮮。

她遂點點頭,掰下冷膩糕點一角,送到嘴邊,細細咀嚼,像是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口中簡單重複的動作上。

忍住喉管不适,陶心荷仰脖吞咽下去,過不多久,便感覺腸胃服帖了,舒坦了。

所以,頂頂緊要的,還是愛惜好自己身子才是。陶心荷嘆息着告訴自己,一定要記牢,今日為了男人毀諾而懲罰自己的難受勁兒,不可再犯!

到了陶府門口,陶心荷拍去手上第二塊面餅碎屑,勉強自己挂出笑模樣,穩穩當當走下馬車,站在自己娘家地盤上。

在車裏後半程就沒聽到雨聲了,她此時真切感受到,雲收雨霁,晴空萬裏。

碧澄天光下,空氣冷潤,提神醒腦,四周景物洗滌一新,陶心荷交握雙手,擡眼看向陶府門匾,看似閑閑站立,實則心裏激蕩着四個字:我回來了。

陶府門房們正閑聊這場雨算不算“濕年”,就見門外原本無人的石板路上,站住了一位年輕婦人。

其人發髻扁塌,姜黃衣裙沾泥帶水,然而眼神晶亮,站姿端容,不是他們家大姑奶奶又是哪位?

門房們忙不疊過來請安,一人向內通傳,一人準備安排馬車入府。

陶心荷向下人們搖搖頭,回身對顧府車夫說:“今日多勞你,陶府卻不方便留顧府車馬,還要累你,這便回去,向主家複命吧。”她聲音微啞,發澀發幹,勝在吐字清晰。

車夫扶扶鬥笠,偷瞄一眼夫人,聽着這話古怪,也只能撓着頭諾諾說“夫人,遵命。”

他又回到車前座位,揚鞭催馬前,鬼使神差,多嘴問主母:“小的跟主子爺怎麽回?”

陶心荷聞言留步,凝神想了一瞬,笑得真心了些許,緩緩吐息,答道:“他若不問便罷。他若問起,就說,我但覺海闊天空,雲收雨霁,他要怎樣,與我無關了。”

車夫反複念叨“海闊天空”“雲收雨霁”,像是怕忘記夫人說的文绉绉的詞,駕着馬車“得得”遠去。

陶心荷目送三年多來她頻頻出入所乘的車駕漸行漸遠,車頂的幄簾是去年五月更換的,車軸有些不靈光,本計劃待開春找匠人來調的,馬嚼頭和馬蹄鐵倒是年前緊着加固了。

樁樁件件,她都記在心頭。今日看到車內備的點心不妥當,她還預備明後日敲打相關下人。

不過從今日起,從此刻起,這些事務,都與她陶心荷再無一絲關聯了,無事一身輕松了。

聽聞響亮的“姐姐”呼聲,一聲壓一聲傳來,陶心荷調轉目光,便看到嫡親弟弟陶沐賢,連跑帶跳從府門照壁後跨出,微頓四望,然後幾步奔到她身前兩丈處,才急急剎住腳步,注視着自己,笑出一口白牙。

她也笑了,搖搖頭,虛斥弟弟“不穩重。”

陶沐賢喜悅之意溢于言表,“嘿嘿”應聲。見姐姐向內行去,才搖頭擺尾地跟上,踩着姐姐留下的腳印亦步亦趨。

這是他小時候被姐姐帶在身邊教養時養成的習慣,被陶心荷訓過好幾回也不見他改,大了知道收斂,偶爾也會故态複萌。

陶沐賢高興勁兒不減,卻在幾步之後,敏銳發現不對:“姐姐,你淋過雨?怎麽不換衣服,容易生病的,快進去喝些姜湯!”

言語罷,他急切越到陶心荷前面,對迎上來的下人們吩咐,速速收拾大姑奶奶院子,生炭盆,取淨衣,送姜湯。

待說罷回頭,陶沐賢想拉住姐姐袖子快些走,就見陶心荷眼角晶瑩,唇角上揚,靜靜看着自己,一副欣慰的樣子。

陶沐賢一愣之下,胸脯挺得更高了些,果然得到了姐姐輕聲誇贊:“賢哥兒處事周全了。”

“還好還好,就像姐姐說的,我還得多向姐夫學着做學問。“往日裏,一誇姐夫,姐姐會更開心,笑得更燦爛。

但是此時,陶心荷沒接話,偏過頭去。

陶沐賢回過味兒來了:“姐姐,今日是陣雨,怎麽偏巧讓你趕上了?姐夫怎麽沒陪着你?你們初五晚上剛走,出什麽事了,令你孤身回來?晴芳呢?顧府丫鬟仆從們呢?”

陶心荷抿抿唇瓣,用一句話回應了弟弟的連串問題:“事出有因,待我見過父親再與你細說。”

陶沐賢便明白,姐姐遇上大事了。

需要爹出面,難道是他顧司丞欺負了人,要搬出老泰山震懾一番?

不對,姐姐不是這樣需要借勢的人,難道,她找爹說的,比教訓女婿的事還大?

看着姐姐側臉繃起來,陶沐賢知道她打定主意,眼下不會告訴自己的,只好陪在她左右,送她入院回房,與守在此處的娘子洪氏一同,幫姐姐張羅安置。

這裏是陶心荷從十歲起便單住的院落,嫁人後,府裏也為她落鎖留着,定期打掃修整,依然花木俱全,房屋整潔。

她們夫妻剛小住走後不到兩日,陳設鋪排還沒收起,色色齊備。她走進小院正房,環顧四周,就是溫馨熟悉的家常樣子。

低下頭去沉默一瞬,陶心荷重新看向弟弟和弟媳,道了謝,又喃喃一句:“我想吃七樣羹了。”

洪氏不自覺瞟了眼刻漏,如今是申時中,正正好下午,在午膳和晚膳之間,最多也就是進些小點心比較合宜,要不,晚膳就該積食了吧。

她剛想提提建議,身邊夫君就一疊聲應下,吩咐竈房趕緊送來。

沒一會兒,陶心荷看着眼前新制成的羹湯,河魚和芥菜為主材,另有五樣寓意吉祥的菜蔬相配。乍一看青白誘人,馥白魚肉一大塊一大塊,嫩綠芥菜成絲成段,湯色與盛裝的白瓷海碗幾乎一致,想必是加了高湯打底。

湯上方冒着縷縷氤氲熱氣,濃郁香味撲鼻而來,勾得人饞蟲複蘇。

陶府廚娘手藝一如既往地好,陶心荷已經能想象到這碗湯的味道,嘴裏悄悄生出口津。

小丫鬟們圍上來,有人用分湯勺将七樣羹分裝到女眷常用的巴掌大細青瓷圓碗中,有人為陶心荷掖袖、推椅、遞匙。

這才是她習慣的日常。車上獨自咽淚啃點心的窘況,再不會在她身上發生第二回 。

弟弟、弟媳陪坐在秀巧的羅甸圓桌前,陶心荷依禮讓過他們後,慢慢盛起一調羹,入口瞬間,心都熨帖了。

吃相依然端莊文雅,聽不到碗勺磕碰之聲,然而一勺接一勺,幾無停歇,陶心荷很快用盡了一整碗,甚至将新添的第二碗也喝去一半多,讓旁人暗自納罕。

還是陶沐賢嗫嚅說着:“姐姐,還有半個時辰,該開晚膳了。”她才停匙,拈起帕子輕輕點過唇邊,然後向着家人眯眼笑起,如同陶沐賢記憶中那般明媚張揚。

陶心荷感覺全身血肉得到了食物滋養,終于各自安好。

不過筋骨疲乏仍在,好像在驅使她盡快躺倒、歇歇睡一覺,她忍不住放松地小幅度抻了抻懶腰。

可她腦子飛速運轉,神思無比清明。

寫下和離書只是第一步,後續分割事務少不了,父親大半生都不理會這些,弟弟年紀不大性情毛躁,全需要自己出馬理順。

弟媳洪氏極有眼色,借着撤掉碗碟的時機,拉着夫君告辭,客氣留話請大姐修整片刻,一字未提顧府或大姐夫雲雲。

陶心荷重着少女舊時衣,對鏡理雲鬓,貼上“人勝”應景,然後踏着雨後濕滑路,一步一步極慎重平穩,如同她的念頭一般,去書房拜見父親陶成議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陶沐賢在此處守株待兔,豎着耳朵要聽姐姐分說。

陶心荷不以為杵,房中只有父子女三人,她就輕輕拍了陶沐賢肩頭一記,事先叮咛一句:“那便不許出聲打斷,好好聽我說完。”

随後,她端坐陶成對面,挺直肩背,垂下視線,看着父親桌面零零碎碎的木塊鐵片,淡淡說:“爹,沐賢,我要和離。若他不願,那便義絕。”

陶成正撚着胡須閉着眼,還分心琢磨待長女請安走後,自己如何繼續組裝新想出的設計物件,此時聞言,吃驚之下,圓睜雙目,手勁一大便拽下兩根黑須來,邊“嘶嘶”抽氣邊問:“女兒,你是當真的?你要回府了麽?”

陶沐賢直接拍桌而起:“姐姐,我幫你撐腰去!你說,出什麽事了。”聲調因氣憤而尖利刺耳。

陶心荷早知家人脾性,已猜想他倆會如此反應,還是因為這份支持維護倍感溫暖。

“別急,我從頭說起。”她露齒而笑,眉眼彎彎,安撫地沖兩人擺擺手,再放回腹前交握,姿态娴雅,顯示出如她所言的“海闊天空”“雲收雨霁”。

聽罷始末,陶成皺眉:“顧凝熙這人果然不像話。納妾很麻煩的,我今生最後悔就是這件事,也以此諄諄告誡過他,怎麽還犯這毛病?和離的好,荷娘處置得很是妥當。”

陶心荷在長大過程中,慢慢知道父母因為姨娘和二妹,頗有心結,此時聽爹提及“納妾”依然一臉不痛快,倒是沒接話。

長輩舊事按說輪不到兒女指摘,但是陶心荷很不理解娘親當年所為。她三歲時,娘還沒有懷上第二胎,生怕陶府斷了香火,非要當賢良淑德典範,張羅給陶成納妾。

父親本不是風花雪月之人,應付娘親細膩心思就讓他頭大不已,不願後院事務牽絆他研究,撂下“無後寧可過繼或者令荷娘長大招贅”的話語。

他被枕邊人設計,與娘親選定的良家清白姑娘□□好,結下珠胎,無奈納妾,然而有違他本心,差不多一年沒跟娘親說話。

直到二妹陶心蓉出生,娘親不知是喜是悲,對父親百般俯就,好歹是和了好,便誕下嫡子陶沐賢。

娘親将二妹抱到身邊,與弟弟一同撫養。陶心荷天生早慧,看盡娘親夜深垂淚,主動幫忙照顧弟弟妹妹,那時心裏還埋怨過父親冷漠。

因為父親看到有了男丁,大松一口氣,基本不再進後院,完完全全辜負了賢妻美妾,三妹陶心薔簡直是偶然的偶然。

那位姨娘深閨寂寞,女兒不在膝下,一點兒寄托都沒有,某日突然舍棄一切奔逃出府。直到兩年後,很遠的外地某官府才悄悄通報給陶成這位京官同僚,發現了姨娘屍首,是被其奸.夫所殺。

父親奔赴收喪,看着逃妾遺體幾不敢認,被生活折磨的面目全非。回府後,他由此遷怒娘親當年生事,作為主母又沒照料好纖弱小妾,白白背負了一條人命。

娘親氣得大病一場,一直沒緩過來,直到陶心荷十四歲那年撒手人寰,臨死前還喊着“我沒做錯,納妾是世間正理。”

随着年紀漸長,陶心荷越來越懂得了父親。納妾就是橫插第三人,不論為了什麽,夫妻感情都會被破壞,只有程度之分而已。

原以為,顧凝熙受他爹娘恩愛影響,主動向她承諾不納妾,兩人對于夫妻相守相伴是有共同認知的,不同流俗,不以三妻四妾為意,是世間相知相惜的一對異類。

沒想到,到底是她錯付了。

陶心荷從父親言語想到父母舊事,又念及顧凝熙變心,輕輕搖頭,要甩去這番愁緒。

按耐許久未開言的陶沐賢,見姐姐沉默片刻後搖頭,一時不明所以,開腔探問道:“姐姐,不贊同爹的話麽?還是另有什麽顧慮?”

陶心荷不好直說自己想到了顧凝熙,圓話過去:“爹說到麻煩,我想着還要處理與顧府析産分割,與親朋交代變故,覺得确實繁瑣,所以頭疼。”

陶沐賢一拍桌,就要将事情攬過來為姐姐分憂,可是轉念一想,論細致論周全,自己遜她多矣,話在嘴裏囫囵一番,變成:“我給姐姐幫忙,指哪打哪,跑腿掰扯,我都行。”

陶心荷敲敲額角,扯開微笑,輕“嗯”一聲,領了弟弟這份情。

此時此刻,在這間雜亂的書房中,對着至親,她終于如釋重負,肩頭輕快不少,漫天的疲累席卷而來,一個小小呵欠脫口而出。

守在書房門外的小厮好像與誰應答了幾聲,聽着仿佛有“三姑娘”的字眼。

陶心荷心事一去,順勢問道:“方才我沒留心,聽弟妹說了句,薔娘出府找手帕交玩耍了。是去了哪戶人家?”

她轉頭看一眼窗外,金烏落山,黃昏已至,光線暗了下來,遠處來去的仆從們成了飄動的不甚清晰的剪影。

“天色晚了,這丫頭怎麽還不曉得回府,路又濕滑天又寒涼,是不是該去接她了?”陶心荷操心的脾性時不時冒頭。

說罷,聽到父親疑惑地附和“去了哪家來着,确實該接薔娘了,沐賢?”她跟着扭臉回來,便看到陶沐賢臉上露出一絲局促,低聲答道:“薔娘受邀,到姐夫,啊,不,顧司丞二叔府上玩耍了。”

他習慣之下用了舊稱呼,瞄着姐姐神色,迅速改口,以那人官職代稱,生怕自己魯莽觸動姐姐情傷。

陶心荷察覺到弟弟的小心翼翼,不知怎地,頗覺好笑,果然“撲哧”笑出了聲:“一時改不過口也是難免。沐賢不必在意。”

想必是顧如寧邀請薔娘過府,她倆結識不到半年,真是投緣。希望自己與顧凝熙和離,不會影響兩個小姑娘的交情吧。陶心荷如是想。

陶成的跟班小厮知道主子們在密談要事,眼下卻不得不硬着頭皮打擾。

他站在房外五丈多遠,高聲喊報:“有客到!”這樣主子們既能聽到他的禀告,也不用擔心他偷聽了什麽信息。

姐弟一同推開書房門,問詢來客何人,陶成希望不是要緊人物,那樣子女們出面招待就夠了。

原來是顧二叔和程嘉聯袂而來,據說為了陶三姑娘的事情。

雖然擔心妹妹不知發生何事,陶心荷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出面,回到自己院落聽消息。

沒過多久,陶沐賢就過來轉述情由。

今日,兩位姑娘本是文文靜靜地閑聊玩樂,程嘉作為顧如寧準夫婿過府探望,三個年輕人也沒避諱,一同在顧家二房用過午膳。

陶心荷這便明白,上午去伯府,為何準新郎官程嘉沒有露面了。她還猜疑過吉昌伯是故意為之,此時有點點羞慚,看來是自己小人之心了,确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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