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跟小五在一起的最初,程俊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只不過他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麽障礙。潛意識裏,他尊重着他媽媽,卻無法把她看成跟自己一國的家人。多年的分離,已經造成他産生了那種“她是別人的老婆、別人的媽媽”的意識。
何淑梅離開程俊的時候程俊才三歲,作為一個人才剛有一點記事的能力。這種記憶力很脆弱,脆弱到何淑梅改嫁一年後程俊就已經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當年何淑梅害怕自己心軟,改嫁三年內沒有回去看過程俊,而且那個時候漁村閉塞,村裏連一部電話都沒有,何淑梅為了知道程俊的生活狀況,就跟外婆約好,讓外婆每個月的月首和月末帶着程俊到人魚灣鎮上一個相熟的店鋪裏打電話。
起初外婆把電話聽筒放在程俊的耳朵上讓他聽媽媽的聲音,他還會哭喊媽媽你回來,然後母子兩個隔着電話一起哭。但是後來他就不哭了,還拒絕聽電話。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哭的呢?應該是明白了即便自己再怎麽哭,媽媽也不會回來的事實。什麽時候開始拒絕聽電話呢?好像是外婆告訴他,媽媽給他生了個妹妹。
我的媽媽不是我的媽媽了。
程俊唯一記得的就是這個感覺。
然後,他的記憶裏就只剩下外婆。
何淑梅呆滞了半晌才動手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小俊,我知道對你來說我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你怪我我沒話好說,就算恨我那也是我活該,你的事情我确實沒資格指手畫腳,可我好歹生了你一場,你走了歪路我沒辦法放着不管啊。你得明白,兩個男人在一起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你打算背着這個身份一輩子遭人戳脊梁嗎?”
莊心怡趁機幫腔:“就是啊哥,媽說什麽也還是你媽,雖然你小時候沒怎麽照顧你,但是該給的錢可一分不少,還綽綽有餘,要不是你自己裝清高不要我爸給的錢,你現在的日子應該會更好,媽做到這份上不容易,況且現在的确是你錯了,媽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就聽她一次,跟那個什麽分手吧。”
程俊聽着他媽說話時神色很淡然,可莊心怡說完他忽然仰頭大笑起來,弄得他媽跟莊心怡姐弟一愣。
小五洗了水果出來,沉默的看着程俊大笑不止。雖然他不是很懂這母子四人之間的對話,但這種氣氛下,在程俊幾乎接不上氣的笑聲中,他感受到了一股凄涼和哀怨。
小五放下水果盤,發現莊心怡面前的茶杯還是滿滿的,一滴沒喝過。他伸手抓起杯子,将還有餘溫的茶水從莊心怡的頭頂淋了下去。
“啊——”莊心怡尖叫着跳起來,茶葉糊了她一臉,茶水打濕了她剛做好的卷發。茶水順着發絲滴下來,又打濕她的衣服,她就像進了老鼠堆一樣驚恐地又叫又跳,“你這個死同性戀,竟然用熱水潑我!啊!媽媽,這茶水肯定很髒,我要趕快回家洗澡啊!”
莊心怡的尖叫,讓程俊停止大笑,他意外地看了小五一眼。
小五則是指着莊心怡面無表情地對程俊說:“我不喜歡她對你說話的語氣。”
程俊被小五憨直的行為和說話方式逗得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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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俊你還笑!”何淑梅見女兒受欺負,也顧不上去思量女兒說話多難聽,又氣又急,“這就是你拼命維護的男人!你看看他都幹了什麽!”
程俊走到小五身邊,悲哀地看着他媽,扭頭嗤笑了一聲,無奈道:“行了,媽,你們回去吧。”
何淑梅幫莊心怡摘頭發上的茶葉,聞言一震,難以置信地說:“小俊,你這是趕媽媽走?”沉痛而惱火地看了小五一眼,“你就為了一個男人,聽不進勸告還盲目的維護他,你難道真的是被蒙了心嗎?”
程俊的臉上有着平和的笑意,他點了兩下頭,淡淡地說:“媽,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一種什麽心理來幹涉我現在的感情生活,我就問你一個問題,我小時候生病、從小學到高中每學期的家長會、我被村裏的大孩子欺負被嘲笑沒人要的野孩子、外婆生病在鎮衛生所輸液,傾盆大雨裏我給她送飯,不小心從斜坡上滾到山下摔破額頭怎麽都爬不上去……那些我非常需要媽媽的時刻,你都在哪兒?”
程俊每說一個字,何淑梅的臉色就白一分,到最後連莊心怡和莊希文也沉默了。
“還有很多很多類似的事情,歸結成一個問題就是——在我跌跌撞撞、不斷受傷而長大的過程裏,真正需要母親關心我的時候,你不在。現在我一切安寧,我們一家三口平淡幸福,這種時候你反而出現了,告訴我我做的不對,要我舍棄眼前的幸福才是正道,你不覺得……很虛僞嗎?”
何淑梅被質問得身體猛然一顫,莊希文及時扶住她,沖程俊怒喝,“姓程的,你說什麽吶?媽是真的關心你的,你這麽說也太……”
程俊挑眉而笑,好整以暇。
莊希文臉色漲紅,當真是憋不出後面的話。同是一個肚子裏出來的,何淑梅的母愛全給了他們姐弟,他因此可以拼命維護母親,卻沒半點資格指責從小被遺忘在一邊的程俊。
莊心怡見媽媽和弟弟的氣勢落了下風,護母、護弟心切,可她才剛張嘴,程俊立刻開口阻止了她。
“莊心怡,這裏最沒資格說話的就是你。我媽教訓我那是因為她不管怎樣都給了我一條命,她說說我,我不記恨,可你不行。”
莊心怡氣得大叫:“你以為我想來你家嗎?要不是看在媽媽的面子上,誰願意理會你這種人?偷窺莊家的錢還是同性戀,你以為你……”
“啪”的一聲,何淑梅一耳光扇在莊心怡臉上,令程俊和莊希文都呆愣當場。
何淑梅一字一句地對莊心怡說:“我不知道原來在你的心目中,你哥哥就是一個偷窺着莊家的錢的人。媽媽問你,你哥哥長這麽大,除了法律上該拿的撫養費,他有拿過你爸爸一分多餘的錢?心怡,你那雙眼睛是瞎的嗎?啊?”
莊心怡被這一巴掌打得懵了,回過神來第一反應是:“媽,你竟然為了個外人打我?”然後哭着跑掉了。
莊希文複雜地看了程俊一眼,轉身跑去追他姐姐。
程俊就像看戲一樣看完這一幕,在莊希文走後,他舉起與小五十指相扣的雙手,看着他媽,以一種認真且帶着疏離的口吻對她說:“媽,我不指望你會祝福我們,但至少也別找我們的麻煩。如果你心裏對我當真有愧,就請你以後別插手我的事。回家去吧,這麽多年裏多少事你都沒管過我,也不差這一件。”
程俊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跟自己的媽說這麽重的話,不僅揭了過去的傷,最後還說得像是“如果不然那就斷絕關系吧”一樣。不過,看着他媽流淚滿面失望地走出自己的家門,他心底除了悲哀,完全沒有後悔的感覺,反而還有一股豁出了一切的輕松感。
啊,說到底,他也只是理智上承認他跟何淑梅的母子關系,情感上始終把她排在自己的家庭關系之外,面對她的阻撓時完全沒有以和為貴的心态,有的只是“我根本不需要這個女人來指手畫腳”的厭煩。
小五坐在沙發裏,程俊躺在他的大腿上。小五像摸大狗一樣揉亂程俊的短發,安慰道:“虎摸,虎摸,虎摸。”
程俊擡起鳥窩頭,兩眼一瞪,“什麽意思?”
小五搖頭,說:“不知道,是醜醜教我的,說是安慰人用的。”
程俊噗的笑了,坐起來把頭發扒順,“醜醜一天到晚都在幹嘛?怎麽盡學了些莫名其妙的詞語。”
“不知道,醜醜說孟奇經常生氣,每次生氣之後就會特別沒精神,然後他上網學會了這個。”
程俊想起孟奇和他爸爸之間的冷戰,了然地點點頭,“師兄跟他家裏的關系也很緊張啊。”
小五突然跨坐在程俊的大腿上,摟着他的脖子,說:“怎麽辦?你好像為了我們的關系跟身邊的人都決裂了,雖然我不知道這對你而言有多大的影響,可我忽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不能抛棄你。”
大概是小五說這些話的是表情太認真,也可能是小五說這些話的時候投入了真情感,程俊他……
哭了!
“啊,好沒出息!”孟奇把剛喝完的啤酒杯放在吧臺上,吧臺內的調酒師立刻為他蓄滿,“居然就那麽哭出來了。”
程俊面前放着喝了一大半的啤酒杯,迷醉地撐着腦袋,笑得二百五一樣,說:“你不懂,我啊,等他這句話等了很長時間啊。他經常說總有一天會離開我,我真他媽害怕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兒子的媽啊,給我生了兒子,我喜歡他喜歡得心肝都發顫……好不容易盼到他說了一句我不能抛棄你,我一激動的,就哭了。呵呵……”
孟奇本來端了杯子要喝酒的,聽見程俊的話差點摔了杯子,“你喝多了吧,小五是男人,不可能給你生孩子啊。”
程俊沒說話,喝完杯子裏剩下的酒後直接趴在吧臺上傻笑。
孟奇搖搖頭,喝自己的酒。程俊擡起頭來讓調酒師再給他倒一杯,孟奇攔着沒讓,“你少喝點,小心醉過頭,你們家小五一點也不會照顧人。”
程俊拍拍吧臺的臺面,呵呵直笑,“我高興嘛,好不容易留下他了。”
孟奇默嘆了口氣,說:“你啊,是有多喜歡他?你媽找上門挑起你小時候的傷心事你都沒哭,就為了他那麽一句話就哭了。”
程俊坐正身體,單手撐着下巴,醉意朦胧的眼神透出點點冷淡,“小時候已經哭夠了,長大了哭什麽哭。我不怪我媽也不代表我對她有多少感情。我今年二十九歲啦,三歲她就離開了我,除了給錢,整整二十六年她沒過問過我。她再婚後第一次回來看我,我已經快七歲了,安全不記得她長什麽樣,我外婆讓我喊她媽,我就喊了一聲。那種感覺,就像家裏突然來了個陌生的阿姨,長輩讓叫什麽,我就叫什麽。那是一種完全無所謂的感覺,這個人是誰,是幹嘛的,完全無所謂,不想關心。長大了就更無所謂,我能叫她一聲媽,是看在外婆的份上,看在她生我一場的份上,看在她好歹給了撫養費的份上……如果我可以再任性一點,再自私一點,我一點也不想看見她。所以我幹嘛要為了那麽久遠的事情流什麽馬尿啊。”
孟奇用力拍了拍程俊的肩膀,無聲安慰。
程俊奪過孟奇的杯子狠狠灌了一口酒,已經通紅的臉上又冒出傻笑,“但是小五不一樣啊!我這輩子沒什麽特別的願望,就是想有一個完整的家,我是爸爸,我有一個妻子,我們有一個孩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平平靜靜的。我和我的妻子永遠都不會離婚,我們會給孩子一個最完整、最美好的家。遇到小五,我的願望實現了,我真的很珍惜我們現在的感情,然後他也終于說了,不能抛棄我,我知道,那才是真正屬于我的親情和愛情,誰也搶不走。你說,我能不激動得哭麽。”
程俊喝醉了,是喝酒喝醉了,也是高興的醉了。
近來諸多不順,可茫茫迷霧和煩惱中,小五一句簡單的話卻讓程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鼓舞和力量。他之所以哭,不單單只是因為小五說了不能抛棄他,而是他發現,在他堅持這段感情的時候、在他默默努力為愛人和孩子創造未來的時候,小五的內心也在慢慢發生改變,這種改變讓他學會了什麽是愛,什麽是責任,什麽是愛人之間心靈相通、站在一起手拉着手面對逆境的勇氣……
程俊仰頭喝完最後一口酒,醉眼迷蒙傻笑道:“只要他愛我,我就無所不能、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