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波雲詭谲的權謀中,也漸漸變了自己的模樣◎
姜煙視線看去, 蕭何朝着黑洞洞的前方走,身形愈發佝偻。
前面, 像是憑空冒出了一個長長的通道。
他一言不發, 拖着步子走入其中。
姜煙緊跟在後面。
周圍景致跟着變化,在須臾間,到了一處內殿。
屋子裏幽暗, 蕭何好似老了許多, 面前放着一個棋盤:“姑娘可會?”
“一點點。小時候跟着我爸學的。”姜煙走上前, 與蕭何對弈。
姜煙執黑,落下一子。
蕭何沒說話,房間裏只聽到玉石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的清脆聲。
随着棋子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快,清脆聲連成線般,噼啪不斷。
姜煙捏着黑子,要落棋的時候,右邊幽暗的房間突然探出一道光。
光芒中, 是一處農家小院的模樣。
院子裏一群男人喝酒吃肉,旁邊還有幾個孩子在玩泥巴。
“蕭何,你說說你!大口吃肉, 大碗喝酒!”絡腮胡男人塞了一個陶碗給旁邊的中年男人。
“你這樣, 吃飯都看着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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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赫然是蕭何年輕時候的樣子。
接下陶碗, 旁邊有個男人就迅速給倒滿了酒:“樊哙說得對,喝酒喝酒!”
蕭何苦笑,看着滿滿一大碗的酒,又不好推辭兄弟們的情誼,想着一口悶掉算了。
對面伸過來一只手, 拿過蕭何手裏的陶碗, 好笑的踢了樊哙一腳, 又對倒酒的說:“這一碗下去,你們就準備扛着他回家吧!”
盧绾抓着後腦勺笑:“劉季哥,這不是開心嗎?”
“開心是這麽開心的?”劉邦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讓他坐下,又對蕭何說:“能喝多少喝多少,他們就是這樣,高興起來瘋了似的。”
“這叫有一天開心是一天!”夏侯嬰在旁邊插了一嘴,手裏還拿着一塊大骨頭啃得香噴噴:“嫂子的手藝真好,真羨慕你啊!”
提起剛娶進門的嬌妻,劉邦擡着下巴,頗為得意。
院子裏是歡聲笑語,屋後是袅袅炊煙。
那時沛縣的一幫青年從未想過,他們有一日能夠踏上帝國權利的頂層。
在戰場指揮千軍萬馬,意氣風發。
在波雲詭谲的權謀中,也漸漸變了自己的模樣。
姜煙捏着棋子,看得出神了。
劉邦的沛縣兄弟或許不是最強的。
這個逐鹿天下的世道,多得是機會。比他們強的也大有人在。
只是,他們是劉邦起義最初的底氣。
“很開心吧?”蕭何等着姜煙落子,他沒有看,卻清楚的知道旁邊上演着怎樣的一幕。
蕭何甚至可以清晰得想起當時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在沛縣的時候,雖說不富裕,卻也過得下去。”蕭何看得出來,姜煙已經沒心思下棋了。
幹脆将棋子丢入棋盒。
“若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依然會推舉沛公,跟随他。”
蕭何話音落下,從他們的左側殿外傳來一聲悔恨交加的高呼:“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①
姜煙坐直,下意識看向左邊。
明明隔着牆壁,姜煙仿佛看到了一雙染滿了權欲的眸子,透着蓬勃的野性生命力。
蕭何一顆一顆的撿回棋子,姜煙能看到他的手在顫抖。
“當年是我力薦韓信,如今也是我诓他入宮。”蕭何說完這句,沉默了很久。
直到将棋盤上的白子都撿回棋盒,大手在棋盤上用力抓起一把黑子:“害死他,是我對他不住。”
若說交情。
蕭何與韓信其實也不過是同僚之情。
最多再加上伯樂之誼。
但韓信是大漢第一名将,開國功臣。
“可我不後悔。”蕭何擡頭,看姜煙:“是不是很意外?”
若還是沛縣的時候,誰又能想到,當年那個老實文雅的蕭何,能眼睛都不眨的害死一個自己親手推上來的功臣?
“他太傲,太直。”蕭何唇角噙着苦笑,搖頭道:“領兵打仗,他戰無不勝。可他不會看人。”
“張良看清了我們所有人,看清了如今的陛下不再是當年的沛公。所以他離開了。”
從此贏得身前生後名。
“非是我與陛下要殺他。是天下要殺他。”蕭何不是在為自己辯解。
如果陛下當真恨不得将韓信除之而後快。
就不會将他貶為淮陰侯。
“我們這一路打殺而來,誰也不想在功成名就的時候踹開任何人。若是他能明白什麽是懷璧其罪的道理。或許就不會如此!”蕭何捏緊手裏的黑棋,眼神掙紮痛苦。
如果韓信肯低頭,他會想辦法轉圜的。
畢竟……唇亡齒寒。
正如張良所看那般,他們都已經不是當初的他們,陛下又怎麽可能還會是當年的沛公?
“可他如果低頭,就不是韓信了。”姜煙從他手邊撿起黑子,一一裝進棋盒:“用兵如神是他,處世孤傲也是他。”
韓信之死。
除了劉邦要維持帝國的穩定外,其實也與他自己有關。
他或許到死的那一刻才清楚的意識到。
漢王與皇帝,是不同的。
他向往諸侯封王的世界。
但世界早已換了模樣。
“是啊。”蕭何苦笑:“如果低頭示弱,那又怎麽會是韓信呢?”
這個世界容得下韓信。
但皇權容不下。
蕭何理想中的大漢,也容不下。
“我曾經聽到過一句話。”看着眼前愧疚難過的蕭何,姜煙突然想到了嬴政。
“他說,他不後悔自己做的每個決定。旁人怎麽說都無所謂。那些決定,都是他做出選擇的時候認為最正确的。做都做了,懊惱反悔也無濟于事。”
蕭何蓋上棋盒,突然笑了:“是啊。做都做了。”
人總是他寫信诓來的。
動手的是皇後。
而陛下,許是默認的吧。
若非如此,自己也沒有如此大的膽子。
“姑娘,多謝開導!”蕭何拱手,真心道謝。
在姜煙家裏的時候,蕭何一直都在避免與韓信接觸。
就是過不去心裏的這道坎。
謀殺功臣。
換做最初的那個蕭何,會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一日嗎?
權利啊。
總是讓人慢慢變了模樣。
他們以為自己可以控制權力。
其實都在被權利裹挾着前行。
——
暫別蕭何,姜煙就在原地等着。
等張良的出現。
只是腦海裏時不時就會想起那雙恍惚間見到的眼睛。
眼角帶着皺紋,皮膚也看起來粗糙得很。
但那雙眼睛裏有對生的渴望,對權利的欲望。
“姑娘在想什麽?”
饒是姜煙對霍去病有偶像濾鏡,也必須承認,張良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他如果不去參加書法協會,說不定還能找個配音的兼職做。
回過神來,她已經不在那個內殿,而是身處長安城的大街上。
兩千多年前的長安,當然不如姜煙後世旅游去過的西安。
大街上不僅有人,還有各種牲畜。
周圍的百姓沒有幾個穿得特別齊整的,大多衣服上都能看到小巧又不惹人注意的補丁。
但同樣的,也會有人坐着牛車或者騾車經過。
有人臉上洋溢着笑,也有人面容麻木,倉皇的過一生。
“前頭那家的客舍的味道不錯。我看姑娘也看了太多隐秘詭谲,不如去吃些東西。”張良走在前面,伸手指着三米外的一家店鋪。
客舍是秦漢時期的旅店與飯店兼營的場所。
張良走在前面,笑道:“正好,也算是讓我給姜姑娘接風洗塵,聊表心意!”
客舍的布置和姜煙在現代進小飯館區別不大。
唯一的區別是,西漢時期中國還沒有“椅子”。
食客們都是席地而坐。
張良顯然是跟這家店很熟,進門就招呼:“兩個人的面湯,再來些肉幹,上一壺蜜水。”
“我就不請你飲酒了!”張良徑直找到常坐的位置。
姜煙一路上都是點點頭,然後傻兮兮的跟在張良身後。
與劉邦見面的時候,姜煙穿着直裾。
與蕭何對弈的時候,姜煙的衣服是一件藍色的曲裾。
反倒是跟張良在一起,她的衣服莫名其妙就變成了男裝。
“姑娘就不好奇我方才去了哪裏?”
不多時,客舍的人也迅速将飯菜端上來。
面湯其實更像是北方的疙瘩湯。
可是,她是南方胃。加上這面湯裏只放了些許的鹽巴,姜煙興趣就一般般了。
肉幹看着黑乎乎的,倒是那壺蜜水比較得姜煙的心意。
張良也不意外,撕下肉幹泡在面湯裏,自顧自的說:“太子之位不穩,皇後心急之下傳信于我。”
說完,張良嘆氣後又嗤笑,語氣涼涼的:“戚夫人,如何比得過皇後!”
若是那戚夫人聰明些,張良不見得會管這件事。
皇後的手段,豈是一個仰仗着陛下寵愛的戚夫人可以比的?
更何況,太子又沒有做錯什麽。難道就要因為陛下的不喜而廢除?
若真讓陛下得逞,這般天下表率,可就亂透了。
姜煙的确很贊同。
呂雉是陪着劉邦一路走來的糟糠之妻,還曾經因為劉邦的緣故被困在項羽手底下。
說得難聽點,戚夫人就是個摘桃子的。
誰能忍得下這口氣?
“吃過之後再走走?還是直接結束?”張良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好剖析的。也沒有什麽想要展示的。
他這輩子,得意失意,都經歷過了。
倒是現在的日子更得他心意。
“先生急流勇退,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姜煙攪動着碗裏的面湯。
其實多喝兩口,還是能吃出谷物的香氣。
肉幹泡在面湯裏,增添了一些鹹香,肉也沒有那麽難嚼了。
果然,愛吃的種花家就算是在兩千年前,也不會虧待了自己的嘴巴!
張良看着姜煙不自覺的一口接着一口喝面湯,笑容更甚。
他就說,自己的推薦肯定沒錯的。
至于姜煙說的事情……
“沒想法?怎麽可能呢!”張良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擺了擺:“姜姑娘似乎一直覺得在下是個君子。其實不然!”
這年頭,裝君子容易。
可當一個真君子,卻難如登天。
他不是什麽真君子。
離開的時候心裏也曾有過不平。
只是想到自己日漸發現的轉變,倒不如就此離開,還能落得個君臣相安。
“一家天下,豈能容他人在側?”
張良就是看清楚了這一點,所以決定離開。
功成名就,他已經得到了。
就這麽離開還能活命。
難道要如同韓信,丢了性命。還是像蕭何,臨老自污名聲?
“天高海闊,何處去不得。”
姜煙聽得若有所思,手裏還拿着筷子準備再試試肉幹,面前突然又暈眩起來。
“不是!你就這麽結束了?”姜煙有些慌亂,張良的資料是不是太少了點?
可幻境的控制權就不在她的手裏。
暈眩的感覺消退後,她已經回到了自己家。
劉邦捧着奶茶,嘚嘚瑟瑟的把遙控器從孫子手裏拿出來。
韓信站在客廳旁邊,面前的架子上擺着之前小鐵匠送給姜煙的秦劍和環首刀。
蕭何似乎是釋懷了,還抓起了一把堅果,跟劉邦一起看電視劇。
“姜姑娘可站穩了?”張良笑得人畜無害,仿佛剛才拿一頓飯應付姜煙的人不是他。
姜煙想說點什麽,但幻境都已經結束了,她就算不滿也沒有辦法。
眼神複雜的看了張良一眼,又不客氣的踢了踢劉徹的腳:“讓個位置。”
劉徹也不在意。
誰讓他在這個世界的身份不是皇帝呢。
還住在人家家裏。
劉徹懷裏是特惠裝大包的黃瓜味薯片,咔哧咔哧的吃個不停:“還順利嗎?下一場輪到我了吧?準備什麽時候開始?”
“明天吧。今天的資料我要整理一下。”姜煙伸手去拿薯片,她也要緩一緩。
在幻境裏的時候不覺得。
如今結束了,倒是有些不太舒服。
只怪那幾個人竟然在進入幻境的時候争奪掌控權,倒是讓姜煙被殃及池魚。
“明天你們可不要亂來!我的幻境,我做主!”姜煙把薯片咬得咔咔響,眼睛兇巴巴的盯着劉徹幾人。
劉徹完全不在怕的。
這算個什麽。
嘴上倒是認得飛快:“放心放心,別吵我和我老祖宗看電視,我不稀得什麽掌控權。”
“最好是!”姜煙最擔心的就是劉徹。
随後又看向劉恒。
劉恒擡眸,比起劉邦偶爾流露出的狠厲,以及劉徹半斂着眸子時的銳利,劉恒就顯得格外無辜。
對比之下都像是一雙狗狗眼,水汪汪的看過來。
“姜姑娘放心!”
“姜姑娘,要不輪到我的時候讓我玩一玩吧。我帶你看大漠的天,特別特別漂亮!”
霍去病伸着一條長長的胳膊,手裏還拿着香蕉。
大概是剛洗過澡的緣故,霍去病的長發披散着沒有束起,額間有碎發落下。英俊的少年在客廳的燈光下眼底閃着光,笑起來的時候虎牙勾起唇角,顯得格外無辜。
姜煙只覺得心上中了一箭,就靠着自己頑強的意志力搖頭。
被姜煙拒絕,霍去病也沒有失落。
只是可惜的皺了皺眉,眼神不經意對上劉徹看過來的目光。
不管之後發生了什麽,在他們此刻的記憶中,劉徹是信任他的陛下,自己是大漢的冠軍侯。
所以看過去之後,霍去病也沒有避開。
他自小跟着舅舅長大,但偶爾也會去皇宮。
所以很快就對上了劉徹目光中的意思。
抿着唇角不讓自己笑出來,悄悄點頭。
一旁的衛青也不是沒有注意到外甥和陛下的互動,只是他也沒拆穿。
反倒是在姜煙看過來的時候,不着痕跡的擋住霍去病:“我明白。”
剩下的司馬遷和張骞當然也是同意的。
姜煙見他們都答應了,電視播放的也是她都看膩了的電視劇,起身跟在場的人都說了聲,就一頭鑽進了房間裏。
電腦屏幕上,是長安城的俯視圖,系統掃描數據時候記錄下來的。
随後畫面上移,最後書寫了“星漢”二字。
第二期的內容,姜煙早就定好了。
《星漢》。
白玉璧是西漢年間的,所以出發的都是西漢歷史人物。
東漢也有許多令人敬仰的人。
姜煙猜測,若是爺爺的遺物裏有東漢的東西,興許還會有一期“東漢”。
到那個時候,要是她想不出來題目,“星漢”還能繼續用。
這兩個字,姜煙原本是想拜托張良寫的。
只是劉徹知道了這件事情後,自告奮勇揮毫潑墨。
寫得倒是很好看,也的确是“字如其人”。
這兩個字裏,每一筆都透着帝王霸道!
姜煙保存文檔,又把系統源文件的內容過了一遍,删除剪切掉一些不能夠入境的畫面。
次日一早,恰逢周日。
霍去病找了射箭俱樂部的人調班,其他人都是有假的。
七個人圍成一圈。
這一次進入幻境,姜煙沒有那種腦瓜仁都被攪動的惡心感了,順利落地後,姜煙滿懷期待的睜開眼睛。
黃沙成海。
藍天如洗。
姜煙的表情頓時垮下來,随後磨牙道:“騙子!”
說好不搶掌控權的呢!
這次他們怕不是排好隊分清楚了要怎麽算這個掌控權的順序。
只是看了一大圈,周圍都沒有人。
連個仙人掌都看不到。
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這是誰的幻境?”姜煙無奈,只得找了一個方向,朝着那邊走。
但很快,有幾個人的人影就出現在她視線中。
那幾個人都很狼狽,在黃沙中踉跄的跑着,似乎在躲避着什麽。
其中似乎還有女人和孩子。
作者有話說:
①:《史記·淮陰侯列傳第七十》
晚點還有一章~
下一章做加減法哈哈哈哈~
感謝在2022-11-23 23:16:02~2022-11-24 17:57: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随筆擱淺 30瓶;小新想催更 23瓶;李花落盡 9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