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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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升十三年新春。
李知竢離開麟德殿時,宗室子弟還在觥籌交錯,滿目望去宮燈通明,燭火搖曳,恍然間一片錦衣華服,金玉珠翠映的麟德殿內更加流光溢彩。
用的理由是“不勝酒力”,自然沒有人探究太子殿下究竟為何離開,宮道兩旁是幹枝枯木,早間上朝時還是雪滿枝頭,晚間再看時只剩枯枝,踏出麟德殿的一路上不斷有宮人下跪行禮,直到走進拾翠殿時才清淨下來。
拾翠殿內坐着一個年輕郎君,與李知竢年齡相仿,沒有分席而坐,一張大案上擺着五六道菜,那郎君正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夾着菜,見他進來,向他招了招手。
地龍将屋子裏烤的溫暖,李知竢解開披風遞給一旁的內侍青柏,青柏臂彎搭着披風安靜關了門。年輕郎君拿過空盞倒酒:“我還以為,你得過上一刻才能脫身。”
倒酒的正是李知竢姑母,頤華長公主的獨子沈桓。看李知竢落座,沈桓将酒杯推了過去,笑眯眯地說:“新春,你也別端着了。”
李知竢和他碰了碰杯,飲了一口後放下杯盞,年關事多,他眼下有隐隐的烏青,沈桓與他自幼一起長大,年長他兩歲,常以表哥身份自居,看他神色疲憊,揚聲喚人上湯羹。
尚食局正忙着前頭麟德殿的宮宴,不知太子也在此處,只派了兩個小宮人将鲫魚濃湯和幾道菜送過來。
布菜的小宮人在李知竢一旁,負責盛湯的小宮人便先盛了一碗湯放在沈郎君面前,看郎君正跟太子殿下眉飛色舞地說着同僚韓尚書被夫人揪耳朵的事,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進獻的漂亮紅果一般,漂亮,有些酸酸甜甜的模樣。
對面的太子殿下有些不同,不說話也不笑,看不出是在慶賀新春,像宮苑中栽的寒蘭修竹,樣貌清俊,人卻端肅,帶着一股子韌勁和堅毅。
他和沈郎君碰了碰杯子,飲了一口酒後眉尖微微蹙起,小宮人被他這股冷清勁兒撼得手一抖,好在湯汁沒有濺灑出來。李知竢沒什麽表情,沈桓看着先受了驚的小宮人,唇角揚了揚,“沒事,下去吧。”
還是像紅果的沈郎君更好些。小宮人提着食盒,心驚膽戰地退了出去。
殿內的一對表兄弟全然不知在小宮人眼裏一個成了果一個成了花,李知竢從小就話少,沈桓也不在意他不開口,“今日看魏王殿下配的玉,色澤通透,雕刻精細,非萬金之數不得,比你這太子殿下還要奢侈。”
李知竢眉眼泛着平和,語氣也家常:“魏王是我的皇叔,亦是你的皇舅,更是先帝寵愛的幼子,萬金之玉又如何?”
沈桓嘲諷地勾了一下唇角,接着李知竢的話,“你怎麽不說,随州是魏王母族所在之地。随州年前地動和雪崩,銀子一次又一次地撥下去,可赈災的錢糧有多少用到了災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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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桓是蔭官,不走科舉的路子,到了年紀就被塞到戶部歷練,二十三歲能做到戶部侍郎,若說沒有家族和皇帝李彰的着意擢升顯然不可能。但沈桓的确争氣,常得皇帝舅舅李彰誇獎,是他們這一脈的好兒郎。
李知竢肅着臉沒作聲。
說起這事沈桓氣便不打一出來,“随州刺史那老東西,日日上折子哭窮,恨不得把手伸到我們戶部來。這事總得查,你可想好怎麽辦了?”
李知竢端起湯羹嘗了一口,湯羹順着嗓子流到胃中,溫熱的感覺驅散了些許疲憊,只道:“既然送到長安的賬面沒有問題,我去随州查查如何?”
沈桓愣了下,杯盞到唇邊又停了下來,擡頭看着李知竢,随即笑開:“好。你且去查着,我倒想看看,那老東西到底貪了多少銀錢。”
年關兩人都忙,許久未單獨坐坐,戶部今年又做的極好,沈桓興致高,人有些貪杯,酒過三巡便醉了。整個大明宮除了李彰一個皇帝,沒有後妃,空蕩蕩。沈桓既不是外人,也從不拿自己當外人,醉了酒,直接尋了個空殿就住下了。
本朝初立時,皇帝,皇子皇女與後妃們居于太極宮內,因着地勢原因,前幾朝帝王又在太極宮東側別建大明宮,太極宮便也就空置着,唯有東宮保留下來為每朝太子寝宮。自李彰登基後李知竢被封為太子,自然而然地居于位于太極宮的東宮,現下沒有急着離開,見沈桓被宮人安置好,帶着青柏前往帝王寝殿紫宸殿。
皇帝李彰正由宮人侍候着服下解酒湯,聽內侍通傳,一口悶完了解酒湯,李知竢進來時正見女官端着空碗,向自己行禮退下。
李彰拿着帕子拭了拭唇角,語氣裏滿是慈祥,眉眼和李知竢有些像,喚着李知竢小字,“愉安來了,阿桓歇下了?”
“歇下了。”李知竢答道,聽李彰又問,“這麽晚了,怎麽到這兒來了?”
李知竢接過宮人手中的茶,奉給李彰,認真回答道:“離開時見幾位皇叔興致正高,故來看看阿耶。”
李彰接過李知竢手中的茶,狡黠笑了:“無礙,只喝了兩壺,後面便讓內侍将酒換成了水。”
李知竢聞言,輕笑了下。
一旁還有先前放在殿內的折子,李彰一手端着茶,一手抽了本折子遞給李知竢:“瞧瞧吧。”
折子上寫的正是雪崩後續安排處理之事,李知竢打開大致浏覽一遍,聽李彰說:“老生常談了,缺錢。”
事發後沈桓拿着賬本跑到東宮,私下裏跟李知竢算了三遍,拍着胸脯保證國庫充盈,撥下去的錢款是夠用的,至于為什麽哭窮,李彰和李知竢心裏都有數。
李知竢看着随州刺史折子上的句句為難,言語間只道銀子流水一樣的流出去,就差直接将手伸到戶部要錢,也難怪沈桓提起這事就冒火。
想起前些日子的天災,李彰嘆了口氣,“這次地動和雪崩的規模,堪比十四年前。”
李知竢順着李彰的話,回想起許多年前,還是祖父在位時的光景。
祖父平庸,沉浸在盛世的光景裏日漸揮霍,直到江南水患與蜀地地動接連發生,美好假象被處處拮據打破,先太子掌管着戶部,增加稅賦壓迫百姓,一時間怨聲載道。又因其為人暴虐,用狠戾手段鎮壓流民和鬧事者,事情最後愈演愈烈。
彼時李知竢母親剛去世沒多久,南方的爛攤子便被太子甩手扔給李彰這麽一個無意政治,也沒有威脅的皇弟,于是李知竢跟着李彰一道,四處輾轉。
他那時并不大,約莫六七歲的年紀,到各州府無不被官員叩拜,呈到面前的是珍馐貴馔,美酒佳肴。
他年紀雖小,但人早慧,跟着李彰一路,看的是百姓哀嚎,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只覺得那些官袍和笑容背後,是累累白骨。
李彰牽着他的手說,愉安,你我生在皇家,吃穿皆來自于百姓,若只知享樂而不知為其分憂解難,與酒囊飯袋有何區別?
那是李知竢第一次看到的,繁華長安以外的樣子。
李知竢合上折子,行了一禮:“年後兒臣會到随州,一清查貪官污吏,二監管災後重建。”
李知竢的話正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李彰自然應下,再看向殿內挺拔清瘦的兒子,李彰忽然生出一絲遺憾來。
李彰的二十幾歲前,生長在沒有災亂的盛世裏,也曾做過逍遙少年郎。但他的兒子卻不同。幼時起跟着他東奔西跑,見遍了百姓疾苦。安穩下來後又成日裏對着太傅和聖人言,早早幫他分擔重擔,自自己登基來,朝廷長年處于內憂外患,自己極少關心李知竢的成長,久而久之十幾年過去,就這麽一直到了現在。
愉安是個頂聰敏的孩子,亦不用他費心,自幼就是皇子皇孫裏最出類拔萃的,要比他這個做阿耶的更沉穩。
李彰嘆了口氣,“現下各地已經穩定。過了年是你阿娘祭日,等一起祭拜過你阿娘,再動身也不遲。此外,你這些年鮮少有機會出長安,若無意外,解決完随州事後,可以沿途多巡查些州府,不必急着回來。”
李知竢颔首。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李知竢不若自己,亦不像他阿娘,究其根本,倒是同李知竢的外祖父有三分像,是個寡言的近乎板正的性子,遠不如年少倜傥過的李彰。存了和兒子多說幾句話的心思,李彰語氣裏帶了些揶揄:“愉安,你這樣悶可不行,若是遇見心儀的娘子,連句好聽的都不會說,可怎麽娶新婦?”
李知竢沒想到阿耶提起這一茬,頓了頓,然後開口回答:“阿耶玩笑,兒臣暫時沒有娶妻的打算。”
李彰雖年過四十,但身姿挺拔,他松了松肩膀,笑着說:“你姑母今日問,阿竢都二十一了,怎麽還不娶新婦?我便問她,阿桓二十三了,怎麽也不娶新婦?結果我和你姑母齊齊嘆氣,現在的小郎君,怎麽都不急着娶妻生子了?愉安,長安城裏就沒有你心儀的小娘子?”
李知竢一時默然。
的确是沒有的,他絕大多數時候都在東宮與大明宮間,阿耶從前雖甚少有空教誨自己,卻也時刻督促自己不要沉溺于酒色,長成後每日面對的最多的就是折子和朝臣,并無心于男女情愛之事。
他如今二十一歲,還未立太子妃,而自李彰原配妻子,被追封的皇後去世後,皇後與妃位皆空懸,上給父子倆催立新妃新後和太子妃的折子越來越多,李彰從前因着這事發過火,言官見其态度堅決,又早早立了太子,便将心思放在了李知竢身上。
只是娶妻生子這種事與李知竢而言,卻不是到了年紀,随便點個人回來就擺在太子妃的位置這麽簡單的事。
與其湊出一對怨偶,不如獨身換個清靜。
李彰也不強迫他,回憶起亡妻,帝王亦黯然道:“阿耶與你阿娘相識在曲江上。那時我十九歲,她十七歲,初初見面,阿耶便覺得,世上再沒有那麽好的小娘子了。”
提起母親,李知竢微微笑了,“阿娘自然是最好的。”
“娶的是妻子,不是太子妃,你若是遇不到心儀的,再等等也無妨。”
李知竢應下。看李彰眉間有些倦意,便行了禮不打擾阿耶的休息。
踏出殿門前,李知竢回頭凝望了一眼坐在塌上的李彰,正摩挲着一枚同心結,垂着眸看不清神态,但總能感覺到,仿佛蘊含着莫大的思念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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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竢(s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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