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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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随州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遞回長安,賬面做的委實漂亮,刺史字字泣血一般,哭訴着銀子實在不夠。單從折子上看,事情辦的雖不算出色,但也說不出錯處。李彰對此并無異議,只是沒過幾日,便任命李知竢前往随州巡查災後重建事宜。一時間朝野嘩然,李知竢只行禮應下。
除此以外李知竢之後依舊上朝,批折子,和阿耶一起祭拜阿娘陳皇後,又抽了一天和沈桓到城郊樂游原跑馬,再看不出有任何動作,當真只是行督查之職。
李知竢離開的前一天,李彰下朝後留住他,端着茶問道:“此次到随州,可經過诏州府?”
诏州乃中陽道治所,是除了長安外數一數二富庶的大城,李知竢聽到李彰提起诏州二字,便知李彰的意圖,于是回答:“诏州與随州相距不遠,阿耶可是要兒臣去拜訪裴公?”
李彰一只手臂搭在案上,一只手臂撐着膝蓋,微笑着點頭:“到裴公那裏瞧瞧,态度恭謹些,莫要失了敬重。”
兩人所說的裴公,正是三朝元老,一代名相裴緒。裴緒自延晖皇帝起就在朝中為官,至先皇時已位列宰相。十三年前李彰下定決心奪權後第一個尋找的,便是這位忠心為國的裴相。
百姓動蕩不安,流離失所,先皇奢靡,先太子殘暴,裴公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助李彰聯絡朝臣逼宮奪位。李彰登基後,裴緒攜子裴良靖繼續扶持新皇,成為皇帝與太子下第一權臣。三年後邊關敵族來犯,李彰封裴良靖為大将軍,一時間朝野上下頗有微詞,言官不得不進谏朝中文武皆由裴氏把持,裴公急流勇退,借此致仕,帶着六歲的孫女裴致回祖籍之地诏州府。十年來僅在李彰整四十生辰時回過一次長安。
于李彰而言,裴緒一為自己登基的最大扶持者,二算救命恩公,三則是真正的天下棟梁,裴良靖亦是難能可貴的名将,時至今日,裴氏榮寵極盛,已是封無可封。
李知竢回答:“待兒臣處理完随州一事,定會拜訪裴公,帶到阿耶的挂念。”
除了是一代名相和阿耶敬重的長輩,李知竢腦海裏浮現出的裴緒,是幼時偶然認識的有趣老翁,穿着正經的官服,人卻倜傥潇灑。彼時他們這一行人正密謀奪權,各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唯有老翁見了他還是笑模樣,眉飛色舞聲情并茂地抱起他講神荼郁壘的故事。
“裴公名門之後,狀元及第,天子門生。當年有關稅賦的經策一文,震動朝野,亦是我們少時經常翻複的文章。這些年來人才雖有,但能針砭時弊的卻寥寥,五朝以來方才出一個裴相。”
李知竢颔首,“危難時堅韌果毅,安定時不慕名利,裴公是即風趣又有風骨之人。”
既風趣又有風骨的裴公,正遠在诏州府的裴宅中,拿起方才看到一半的書卷。
送走林節度使和其侄林家三郎林言同後,管家高伯回到屋內,将桌子上的半杯涼茶換成了熱茶。
“阿致還沒回來?”老翁翻着書頁,一下午沒瞧見孫女,便問向身旁的高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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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伯袖着手笑了,“娘子是午後跟着陳娘子一起出門的,陳娘子家郊外的莊子離得不遠,算來娘子出去約莫兩個半時辰,想來也快到家了。”
提起孫女,裴公眉眼間也泛起慈愛的笑意,“天兒冷,備下熱的牛乳茶,等阿致回來再用暮食。對了,讓人添上酒釀圓子,她愛吃這個。”
高伯應下,笑呵呵地說:“林三郎打小就是個好的郎君。老奴瞧着,林節度使帶着前來拜訪,怕是有結親之意的。”
裴公不置可否,翻了頁書,“三郎的确是個好孩子,亦擔得起诏州才子這個稱號,和阿致呢,處得也好。”
高伯在裴公身邊幾十年,見他多餘的話一個字不肯說,便知是沒有結親的意思,弗一轉身,擡眼見院子裏出現一個身影,披着軟毛織錦的白色披風,懷裏抱着一把紅梅,手裏提着籃子,院子裏頓時鮮活起來。
裴致走近,看見高伯先叫人,“老伯,阿翁在嗎?”
沒等高伯回答,裏頭先傳出來聲音,“這是打哪兒回來的啊?”
裴致笑開,十六歲的小娘子褪了青澀稚嫩,屬于少女的美貌一日一日地顯現出來,一張難尋的面容,華光流溢,輕易叫四下失色,進屋時披風下層層裙擺綻開,卻是一身清雅。
“打城外陳家莊子上回來,阿翁,您瞧,那裏梅花開的極好,我摘了些回來,明兒試着釀酒。”
裴致将籃子放在門邊,婢女接過她的披風,等她把懷中的梅花插·進瓷瓶中才端來熱水淨手。
理了理花苞,裴致抱着花瓶走到阿翁旁邊,乖巧笑着:“阿翁,您看,都是含苞待放的呢。”
裴公手中原本拿着棋譜,看她過來,将花瓶接過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笑着說:“開的是很好。”
裴致聽阿翁喜歡,也笑着坐了下來,阿翁指間執了一枚白玉棋子,看人将牛乳茶放進裴致手中,這才落下了一子。
裴致手中握着溫熱的茶杯,看阿翁布棋,看了半晌,才想起來是什麽似的,問:“阿翁,聽說林節度使今兒來了?”
裴公不擡頭便知自家孫女是什麽神情,雲淡風輕道:“是啊,帖子可是一早就下了的。阿致,你老實跟阿翁說,今兒是去摘梅花呢?還是躲林三郎呢?”
裴致誠實回答:“都不是,其實是我和三郎商量好的。您知道的,三郎和我是認識好些年的朋友了,可偏偏他大伯林節度使見我們關系好,存了結親的意思,三郎不好意思不跟着他大伯來拜訪您,就只好提前告訴我,讓我躲出去了。”
裴公撚了撚胡子,嘆了口氣:“今日小郎君進了屋子,聽說你不在,阿翁瞧着覺得郎君臉上陰雲密布,傷心極了。”
裴致小口啜了一口茶,想了想眉清目秀的林言同故作傷心樣,自己先忍不住笑開:“阿翁,您可別被三郎騙了,他看着老實,其實唬起人來有一套的。小時候林家大郎欺負三郎,我扯了簾子扮鬼,就看三郎在旁邊裝的有模有樣,跟真的被吓傻了一樣。”
裴公落下一子,擡手輕輕敲了下裴致的額頭。
新年事忙,不成想沒過五日便在上元節遇上了林言同。
暮食用的晚,裴致帶着婢子濟蘭出來時已經滿街燈火,熙熙攘攘,人影堆疊,濟蘭左手拿了一包炸寒具,右手拿着一包山楂甜果,“娘子,想吃哪個?”
裴致被一旁做工精致的琉璃花燈吸引了去,聽見濟蘭的話轉過頭來,笑着接過山楂甜果,不遠處有人喚她,“阿致!”
裴致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見三丈遠處正站着錦衣玉冠的林言同,同他招了招手,喚他的字:“協之。”
林言同長她兩歲,本該弱冠之年再取字,但士族子弟交游廣泛,自然也就不拘着年歲。
等走近了,林言同看她只披了鬥篷,蹙眉問道:“天涼,你出門怎麽不帶個手爐?”
裴致低頭看着自己正拿山楂甜果的手,攤手,“你瞧,忙着吃呢。”
林言同輕輕一笑,同裴致在诏州街頭并肩走着,裴致想起幾日前阿翁的玩笑,偏頭逗他:“協之,你可知道,我阿翁那日快被你唬住了,直問我林小郎君怎麽這樣傷心?”
林言同被她看的面上露出些許無辜來,老實解釋道:“阿致,我是迫不得已,往日我可從來不騙你的,至于那日……也不是诓騙裴公,主要……這不是應付我大伯嗎。”
說完,林言同接着笑了,“我大伯知裴家無意,這幾日總算不再提結親的事。”
裴致舒了口氣,“那便好。”
提起這事,林言同也有些抱歉:“世家子女的婚事很難沒有結交之意,我大伯見你我交好,故而對裴家起了心思,合該是我的錯。”
裴致卻不在意,搖搖頭笑道:“這麽說,你我出身和為友都是錯了,哪有這麽算的道理。”說着,将買的糖炒栗子塞進林言同手裏,“吶,請你吃糖炒栗子。”
林言同笑納,裴致看小攤上機闊做的精致,正要付錢,旁邊已經伸出林言同捏着銀子的手。裴致沒有刻意争搶,見攤主收了林言同的錢,便打開機括盒子看裏面的畫眉鳥。林言同又指了指前面的花燈問道:“那花燈也極好,想不想要?給個機會,讓林某買來給小娘子賠罪?”
裴致卻搖頭,“不要了,這個就夠了。不過你今日無事嗎?”
“昨日刺史召了我們一起議事,特意準我今日的假,不必回寒縣。”
林氏的蔭官落不到林言同身上,好在林言同足夠争氣,正兒八經考了科舉,進士及第。如今正在诏州轄下寒縣做七品縣令,熬資歷,攢政績。
林言同自幼與她相熟,也不跟她客套,溫潤腼腆的少年在她面前也有了捉弄人的心思,“所以我也奇怪,我大伯怎麽會覺得裴家肯把你嫁給我這麽一個縣令。上次與你家有結親之意的,還是裕國公府呢。”
林節度使兩個孩子林大郎林二郎資質平庸,反倒是由林節度使撫養長大的侄子林言同,自幼與裴致交好,又是一方才子。裴氏若有意結親便有益于林家,不成也不至裴氏反感。到底“利用”多些,林言同心裏清楚這一點,裴致怕他傷心也不提這茬,接住林言同的調侃,“林大人,您可是诏州才子啊,怎麽如此妄自菲薄?”
兩人拐了彎,沒有湊到前面一起猜燈謎,而是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林言同手裏還拿着裴致給的糖炒栗子,偏頭笑笑:“我這不是妄自菲薄,而且客觀陳情。在我心裏,你同親妹妹是一樣的,自然配得上世間頂好的男子。”
“哪裏那麽誇張呀,”裴致敲着機括,“不過我不急,我阿耶阿翁也不急。阿翁說過,我可以做自己的主。平時讀書學藝這些事,不是為了嫁人給自己添些籌碼,一算興趣,二算是有些才能傍身。至于那些框人的嫁娶規矩,我不用管的,随心便好。”
提起裴公,林言同這般讀書的士子們自然是恭敬孺慕的,點頭開口,“裴公氣度,當世無雙。若能及裴公一半,我也當不負此身了。”
裴致看他有些彷徨的樣子,合上機括的蓋子,拍拍他肩頭,“協之,不用追趕阿翁,你也是胸有擔當,有仁有德之人,你會是個好官的。”
林言同聽到裴致的贊許,有些腼腆地笑了。
“寒縣可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聽說先前來了富商,去年夏天起在城郊建了個莊子,好像能釣魚能賞花,我能去看看嗎?”
林言同無有不應,“自然可以。年前聽人來報,莊子已經建好了,等開了春就正式開放。左右寒縣離诏州也就一個半時辰的車程,你若有意願,來前給我遞封信。”
裴致難得有些為難,“若是知道我是裴家娘子,于人于己都不便。”
林言同笑,“那就只當是我的好友,你不是喜歡垂釣嗎?釣竿攜帶多有不便,到時我讓人尋來一柄好的,春日來玩便是。”
兩人又說到如何垂釣,這才在巷子口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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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我不是男二,我和阿致真的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小基友,比銀子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