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擀面(捉蟲)
四個人一塊兒忙活,很快就做好了午飯,熱氣騰騰的手擀面澆着厚厚的肉鹵,一口咬下去,豬肉軟嫩鹹鮮,豆腐丁裹着半透明的芡粉吸飽湯汁,吃起來格外美味。
姜秋紅很得意:“靜靜這秘方還行吧?”
“好得很呢,我看都能開店了。”姜冬月挑起一筷子面,“城裏飯館都不一定有你的手藝好。”
這倒不是拍馬,姜秋紅幹活極利索,最擅長做手擀面,雖然用的是白面裏摻了黃豆和紅薯磨出來的雜面,也絲毫不影響,又筋道又爽滑。
姜冬月也會做,但肚子漸漸大起來,就不愛和面擀面了,太累腰。
“媽,我給你扣了一碗肉在鍋裏,天太熱,你晚上記得吃,別放壞了。”姜秋紅道。
她今天太氣憤,一發狠把兩斤肉都給炒了,炒完就心疼,又給林巧英撥出來一碗。
林巧英盛飯時看了看,又從碗裏撥出來一大半倒進盤子:“我一個人哪兒吃得了這麽多?你們早上都沒吃好,中午多吃點兒吧,剩下的我晚上就吃了。”
“姥姥你真好。”唐笑笑吃得腦門冒汗,臉頰紅撲撲的像顆新摘的蘋果。
姜秋紅:“唉,還是小孩子好,不知道愁,每天樂呵呵的。”
姜冬月怕她舊事重提,再動了肝火發脾氣,忙岔開話題,把早上在小賣鋪的事兒給學了一遍,末了道:“你們是沒看見,我出門時唐霞鼻子都氣歪了,我婆婆那臉拉得,快趕上咱家以前那頭小驢了。”
姜秋紅哈哈大笑:“就該這樣!你婆婆奸猾小姑子刁,十裏八鄉都難找到這麽對兒母女,也不知道怎麽叫你倒黴碰上了。那會兒給你定親真是大意了,沒有仔細打聽,光相中老黑勤快能幹了。”
“說這些幹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林巧英給外孫女夾一筷子涼拌杏茵菜,不免有些發愁,“冬月,你今天買這麽多東西,還跟你婆婆嗆嘴,回頭她又要找茬兒了,以後可避着些吧。咱惹不起躲得起,真吵起來,她好歹是個長輩,面兒上就不好看。”
姜冬月擺擺手:“沒事兒,唐霞快結婚了,她這陣子肯定不敢鬧騰。”
“冬月說得對,”姜秋紅喝了口面湯,快人快語,“往後也甭怕她,這種婆家親戚啊,給多少好處都跟肉包子打狗一模一樣,沒用!”
說着就開始講自己剛嫁進高家屯時的“豐功偉績”,半是實情半是誇張,連編帶吹的,把唐笑笑聽得一愣一愣。
姜冬月暗自發笑,也不戳穿姐姐,只舀了碗熱湯慢慢喝。
她從前很少跟人拌嘴,因為家裏祖輩都是農民,堪稱天底下最安土重遷的一群人,災年時有人寧肯守着荒地餓死,都不肯離開自己的“老根兒”。
正因如此,村裏遇到什麽事發生争執,雙方都比較克制,畢竟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上一輩不在了下一輩還在,如果結了仇,後輩們難免束手束腳。
往常姜冬月念着這個理兒,對婆家人種種行為多是忍讓後退。別的不提,她只有笑笑一個閨女,再能幹的姑娘也沒男人那把子力氣,将來澆地、拉犁、收糧食,樣樣都得找人幫忙,哪裏能為着小事兒得罪人?
可惜經了唐墨出事她難産的日子,姜冬月才發現,人不能捧着心肝找畜生換人心,換不來。
所以今天唐霞母女拿話刺她,她直接當場刺回去,有來有往,反正也不指望以後互幫互助了。
幾人說笑一番,很快吃完飯又收拾了碗筷,姜冬月把剩下的果子和糖包好,再用幹淨毛巾裹起來,放到林巧英的提籃裏,然後找了根三股繩吊到房梁上,離地面一米多高,既通風防潮又好拿取。
唐笑笑看得稀罕,偷偷拽了繩子晃蕩,像蕩秋千似的。
“快下來快下來!”林巧英趕忙制止,“老房子啦,大梁不頂用,可禁不住這麽蹦。”
“我媽說了,不塌。”唐笑笑吐吐舌頭,一溜煙跑了。
再回來滿頭大汗,手裏攥着七八朵喇叭花,還有一叢辮子草。
“媽,幫我編個小花籃吧。”
姜冬月提了水讓她洗臉去:“髒成個土人兒了,自己洗洗去,洗完到炕上睡覺,睡醒就給你編好了。”
又叮囑一句,“不許吵醒你大姨。”
姜秋紅很少午睡,但她今天大清早騎車過來,又是吵又是罵又是哭,比秋天種地消耗還大,吃過飯就阖眼躺下了。
“知道啦!”唐笑笑放下戰利品,噠噠噠地跑去洗臉,像頭快活的小獅子。
* * *
姜家母女早早吃了午飯歇晌的時候,馬秀蘭和唐霞剛開始做飯,一個咣當咣當地和面,一個剝蒜搗蒜,嘴也不閑着。
“兩斤鮮豬肉!三斤油炸果子!七毛錢豆腐!還有半斤冬瓜糖!”唐霞越說越氣,擀面杖把碗底搗得啪啪響,蒜末飛濺,“姜冬月她咋這麽能糟蹋錢啊?花的可都是我大哥的錢!”
“還不興重男輕女老思想?啊呸!恁高覺悟怎麽着?她是想入黨啊?”
有些人就是這樣,她可以三五不時地給別人整點兒難堪,一旦別人用同樣方式回擊,就立馬受不了,仿佛承受了天大委屈。
唐霞便是如此。她歷數姜冬月種種不是,直到蒜末搗成了糊糊還沒說完,看馬秀蘭沒有同仇敵忾的樣子,又下一劑猛藥:“冬月嫂子真真太小氣了,一口氣買那麽多好東西,連半塊糖都舍不得給陽陽嘗嘗。現在就這麽摳門敗家,不把媽放在眼裏,以後你老了更指望不上她!”
馬秀蘭其實也生氣,但小孫子前腳拉褲子,後腳尿濕床,她忙活到現在剛坐上鍋,又暗恨在趙大花面前丢了面子,都沒力氣應和閨女了。
“媽跟着你二哥過,不指望老大家的。你小點兒勁兒啊,別把碗再打壞,回頭小娥該說你了。”
劉小娥是家裏小兒媳婦,嫁過來早,生孩子也早,最可喜的倆娃都是金孫,生下來白白胖胖,可把馬秀蘭高興壞了。
劉小娥懶是懶了點兒,但她嘴巧會說,腦子靈活,去年底置辦一堆東西,開始到集市上炸小蘑菇串賣,生意特別紅火。別看一毛錢能買五簽子,照樣有的賺,今年連帶唐貴都辭了板廠的工,跟她一塊兒做買賣。
如今提起這個兒媳婦,馬秀蘭是分外得意,連唐霞偶有不滿都壓下了。
唐霞撇撇嘴,把碗推到馬秀蘭面前:“二嫂怎麽會說我?她得跟我一塊兒罵姜冬月。不是我背後說她,買那麽多糖也不怕得糖尿病,饞死算了,切~”
馬秀蘭活好面團,往蒜泥糊糊裏摻點兒醬油醋,又滴了幾點兒香油,看唐霞還坐在板凳上,沒有起來的意思,開口道:“小霞,你去把面條切了。”
“媽~”唐霞拖長了聲兒,“你閨女哪會這個啊?剁面葉還差不多。”
“那就切面葉去。”
“行吧,你別嫌我弄的塊兒大。”
看唐霞不甘不願地把面團揉開,不等擀成薄片就賭氣似的要下刀,馬秀蘭終于沉了臉,把閨女推到旁邊,擰了她耳朵一把:“你看看你,幹點活兒跟上斷頭臺一樣,還能吃飯嗎?”
“你七月底就成婚,該曉事兒了!這當媳婦可不比當姑娘,到了婆家呀,什麽人都能挑你的理兒,萬不能跟在自己家裏一樣。”
怕唐霞不知道厲害,馬秀蘭壓低聲音,掰開揉碎了跟她細細分說:“多年媳婦熬成婆,為啥叫‘熬’呀?還不是媳婦難當?你別看媽現在風光,年輕時也沒少受罪。現在給你挑的這戶人家,婆婆老實不中用,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公公也不管事,家裏就一個兒子,以後什麽都是你的,可是門正經好親事。”
“但是呀,你兩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進了門千萬要上點兒心。将來到了婆家,裝也得裝出個勤快模樣,聽見沒?還有你那嘴快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不能在關鍵時刻出岔子。”
這倒不是馬秀蘭瞎緊張,實在是有緣由的。村裏姑娘成婚早,說親更早,唐霞十七八的時候她就開始給閨女挑婆家了,千打聽萬打聽,就怕閨女掉火坑裏。
結果唐霞趕集時,不知道怎的跟個賣香燭的老太婆碰了,兩下吵打起來。
事兒不大,還賠了兩塊香火錢,糟就糟在那老太婆是個說媒的,平時走東家串西家,十裏八鄉的媒婆都認識。她回去吃飽了撐的一攪和,沒人給唐霞說媒了!
馬秀蘭壓不下那口氣,沒了張屠戶還能吃帶毛豬嗎?她找別人去!
就這麽一找二拖的,唐霞慢慢長到了二十,成了石橋村的老姑娘,可把馬秀蘭愁壞了,做夢都在托人相看。
今年好不容易關系搭關系的,又挑到個好婆家,就是忍氣吞聲裝啞巴,也得先把婚事成了!
唐霞點點頭:“知道了媽,我又不傻。”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那倆大姑子都嫁人了,小姑子也到歲數了,等她過門就催催小姑子,争取年前就嫁,以後還不是自己穩穩地當家?
當家就得柴米油鹽……想到這裏,唐霞又皺起了眉:“媽,我出門子能給多少嫁妝呀?你手裏還有錢嗎?冬月嫂子這些年把我哥攏在手裏,錢把得死緊,二嫂倒是能賺錢,可她光進不出,不知道能不能給添點兒。”
馬秀蘭正和起面團重新擀皮,聞言“呸”了一口,得意道:“我給你二嫂看倆孩子,有的是功勞,她敢不給你添嫁妝,就自己帶孩子去,什麽買賣都甭幹了。”
“你大嫂那頭兒更不用愁,她挺着個大肚子,自有求我的時候,不然誰給她伺候月子?”
唐霞兩只眼睛發亮:“還是我媽有主意!”
轉念一想,“不對呀媽,大嫂生笑笑的時候你就沒管她月子,這回要還是個丫頭咋辦?”
“呸呸呸!”馬秀蘭連唾三口,“老天爺保佑,我老唐家的根兒,可不能斷在姜冬月手裏,千萬生個大胖小子!”
念完頓了頓,“現在計劃生育罰得狠,要是你大嫂肚子不争氣,再生個丫頭片子,必須想辦法送人。你大哥天生一根死腦筋,早先時候叫他把大丫送出去,又不是溺了,他死活不肯,這回真生個二丫可不能由着他。”
想到大兒子的倔勁兒,馬秀蘭一陣頭疼,但她心知肚明自己在大兒子手裏着實沒什麽功勞,只好背後罵罵咧咧,一邊念叨一邊往鍋裏下面條。
“待會兒趕緊吃,今天十五,吃完還得上廟裏磕頭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