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土坯房

姜秋紅叉着腰,兩只手還在輕輕顫抖:“你說絕不絕!我今天好容易偷點兒空,回娘家看看咱媽。上門一看,姜春林這狗東西,已經把咱媽趕出家門了!”

“以前咱爹還在的時候,他老人家當個生産隊長,沒日沒夜地住在地裏,幹起活兒比牛還出力,拼命給仨兒子蓋房娶媳婦!”

“到了咱媽呢,一年年地給他們看孩子、做飯、洗衣裳,伺候完這家伺候那家,三百六十天就沒個松快時候!這麽多年沒撈着他們一分養老錢不說,閨女送兩口吃的也填進孫子肚裏,巴心巴肝地供着。”

“現在倒好,三個大男人個個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最小的侄子也三歲大了不用人盯着,就合起夥把咱媽趕出來,甩得幹幹淨淨。這是人幹的事兒嗎?畜生都比他們強!”

姜秋紅越說越氣,邊哭邊罵口沫橫飛,恨不得把三個弟弟劈頭蓋臉狠揍一頓。

“媽~”唐笑笑沒見過像大姨這麽憤怒的大人,有點兒不知所措,倒着小碎步悄悄躲到姜冬月身後,拽了拽她的衣角。

“沒事兒。”姜冬月摸摸閨女的腦門,從提籃裏拿出幾塊冬瓜糖和油炸果子給她,“到屋裏吃吧,待會兒熱了再出來。”

唐笑笑頓時放心,小聲說:“知道了,大姨不哭了我再出來。”

姜冬月打發走唐笑笑,撕了一沓糙黃衛生紙遞給姜秋紅:“姐姐你別生氣了,咱做人的不跟牲口較勁,老天爺看着呢,有他們遭報應的時候。”

姜家統共三兒三女,姜秋紅是老大,下頭接着兩個弟弟姜春林和姜春峰,然後是老四姜冬月,老五姜秋寶。

最後又生了個女兒叫姜春妮,因為當時林巧英上了年紀沒奶水,家裏又窮得買不起細糧和奶粉,實在養不活,忍痛送給了山溝裏一戶絕嗣的老太太,約好不更名不改姓,現在她養大春妮,将來春妮給她養老送終,姜家所有人都念她的情。

兒女既多,彼此年齡差得就大。姜冬月今年才二十八,姜秋紅翻過年就四十了。

因是頭生閨女,且聰明能幹,打小幫着爹媽下地幹活,在家帶娃,連姜春妮在山溝裏都幾次蒙她送糧食救濟,姜秋紅向來很有大姐氣勢,在幾個弟妹面前威信頗高。

她都出嫁二十年了,現在到魏村街上打聽,有點年歲的人人都豎大拇指,“老姜家大閨女能幹,頂個好兒子吶!”

和姜秋紅相比,夾在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中間的姜冬月就平淡多了,從不高聲大氣,幹什麽都不溫不火,跟火爆脾氣的姐姐并排走,猛一眼瞧去都不像親姐妹。

“氣死我了,你知道那小王八蛋說什麽嗎?他讓我有本事自己養咱媽吧,愛充好人自己充!”姜秋紅擦擦鼻涕眼淚,憤憤捶了捶大腿,“喪良心的狗東西!三個兒子輪流贍養老人,一家整年花不了三十塊錢,就這還舍不得,也不怕夏天出門遭雷劈!”

林巧英把拆好的紅毛線重新打成團,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姜冬月。那意思是讓她勸勸姜秋紅,別再罵自己兄弟了。

姜冬月拍拍親媽的手,示意她先別着急,讓姜秋紅罵完再說。

甭管多大的脾氣,發出來就好了。

再讓林巧英搬出那套“別跟你兄弟們一樣,好好過自己日子”的說辭,估計姜秋紅能氣成大鼓。

姜秋紅也的确該生氣。本來興沖沖背着西瓜回娘家,想讓親媽嘗個新鮮,結果到兄弟家一看,親媽居然被趕到老土坯房子去了,換誰能不氣?

且姜秋紅自恃威望慣了,猛然發現仨弟弟居然瞞着她,偷偷幹這種沒良心的事,當場就噴着火把姜春林一通罵,連帶着姜春峰和姜秋寶,全罵得狗血淋頭。

姜春林自知理虧又怕這個大姐,耷拉腦袋不吭聲,他媳婦卻不是吃素的,直接叫來妯娌們,三張嘴和大姑子對罵起來,吵得厲害時還撕打了兩下。

侄子侄女們拉架的拉架,偏幫的偏幫,姜秋紅雙拳難敵六手,混亂中居然還挨了幾下!

她哪裏吃過這種大虧,又氣又怒又委屈,一路哭着罵到老房子來,本想拽親媽找大隊幹部讨個公道,又被林巧英息事寧人的态度給氣個倒仰,險些沒厥過去。

要不是姜冬月碰巧過來,她起碼能跟林巧英再置氣半天。

“天殺的死賊,不知道哪路王八轉的,是個人都幹不出這種事兒!”姜秋紅得了妹妹做同盟,又痛快罵了半天,終于沒那麽火氣了,自己順順胸口,長長吐了口氣,“吵打時把我的西瓜都摔了,我走半路又返回去跺了兩腳。五斤麥子換的西瓜,喂狗也不給他們吃。”

這年月很少餓死人了,但沒人敢浪費糧食,姜秋紅顯然氣狠了,不然真舍不得那個西瓜。

自己順過氣兒,姜秋紅忽然想起來:“冬月,你怎麽直接到媽這兒來了?姜春林跟你說的?你沒跟他們吵吵吧?”

看看姜冬月的肚子,“你現在身懷六甲,好比挑着雞蛋趕大集,人家敢撞你你不敢撞人家,千萬別大意了。”

姜冬月拿果子的手頓時一僵。

她從前走習慣了,今天熟門熟路的直接就過來了,根本沒想起還有前頭這一茬。

其實她當初也在大哥門口哭過一回的,被林巧英生生拉走了,氣得上火好幾天。

但這話不好說,姜冬月幹脆打了個馬虎眼,只說有鄉親給指了路,就舀半瓢涼水放小桌子上,讓姜秋紅先喝兩口。

“為這種人氣着不值當的,以前咱爹在的時候就說過,天好兒子靠不住,老了還是閨女貼心。你看他老人家臨走那幾年,都是咱倆自行車推着、三輪車蹬着,一趟趟往城裏跑,刮風下雨也不敢耽誤拿藥。”

“回村裏碰見大哥,他巷子口拐個彎繞道走,把咱爹氣得臉都青了。這種人良心早黑透了,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姜冬月說着,把油炸果子和糖都拿出來,擺到粗瓷盤子裏,“叫我說呀,咱媽搬出來才好呢。不用給他們做飯洗衣裳了,也不用看孩子了,秋麥天拾些個麥穗兒、棒子,粜點兒錢也不用扔出去了,說不定比從前過得還好呢。”

妹妹這話說得中聽,姜秋紅臉色更緩三分,只撇過臉道:“你都不知道咱媽多叫人生氣,看見我就說‘別跟你兄弟一樣,叫人看笑話,娘家才是根底兒’,天吶,就這種黑心爛肺的根底兒,我可不敢靠。”

林巧英面色讪讪的,嘆了口氣卻什麽也沒說。

姜冬月夾在中間,看看親媽,再看看大姐,也跟着嘆了口氣。

從前她不明白林巧英為什麽總是忍氣吞聲,後來經事多了就明白,無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而已。

憑良心說,一個女人上了歲數,被兒子嫌棄趕出來,再被閨女看不起,偏生又要靠兒女過活,除了把委屈都憋進肚裏,還能怎麽辦呢?

“姐姐,你別對着咱媽生氣了,咱媽已經夠難受了。”姜冬月推推姜秋紅,“以前咱爹在的時候都奈何不了仨兒子,何況咱媽一個老太太?從今天起,咱們就關起門過自己日子,以後永遠不搭理姜春林幾個,權當斷親了。”

又拉住林巧英皺巴巴的手,鄭重道:“媽你別難過,村裏行好的都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咱處事對得起良心,是別人對不起咱們。将來都到地底下碰頭,見了我爹也有話說。”

“眼下你搬出來了,我跟姐姐往後送點兒東西,也不怕浪費了。你就安心住着,缺什麽咱慢慢添置。有我跟姐姐在呢,保管不能缺了你的糧食衣裳。”

大閨女在耳朵邊哭罵了一早上,終于讓小閨女給勸住,林巧英的臉色也舒展開來,低聲道:“冬月說的在理兒,是這麽回事。”

“對,咱倆給媽養老,日子也能過。”姜秋紅漸漸回過味兒,覺出先前說話有些過分,別別扭扭地補了幾句寬心話,就拎着桶開始壓水。

姜冬月把肉和豆腐拿出來:“姐姐,咱們中午吃面條吧。”

“行。”姜秋紅壓滿一桶水倒進甕缸,安排道,“你先切肉,我待會兒擀面。肉也讓我炒吧,靜靜在她們學校食堂吃着個秘方,前兩天試了試,比平常炒的好吃。”

姜秋紅嫁到了高家屯,前後生有兩兒一女,靜靜是最小的閨女,去年剛上初中。小姑娘随了親媽脾氣,也是個爆辣椒,幹活念書都挺利索。

姜冬月應了一聲,進屋找到那把笨重的鑄鐵刀,順便把唐笑笑放出來。

“媽,媽,”唐笑笑繞着姜冬月轉來轉去,像只叽叽喳喳的鳥,“你今天是來接我的吧?你在家想我了吧?”

姜冬月笑道:“當然想你,你爹也想你,今天就帶你回去,不能總淘着你姥姥。”

唐笑笑:“我可聽話了,我幫姥姥拾柴火,給姥姥拉風箱,什麽都會幹。”

她轉着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發現姥姥去門口潑水,大姨回屋裏拿鍋,忙趁這點兒功夫小聲問姜冬月:“媽,姥姥以後是不是就在這裏住啦?”

姜冬月把刀在甕沿上磨了磨,一下下切着豬肉:“對,就在這兒了。這是你姥爺蓋起來的房子,媽小時候就住在這裏。”

唐笑笑瞪大眼睛,聲音更小了:“這個房子會不會塌呀?”

前天大舅舅給了她兩毛錢,讓她出去自己玩,她跑到小賣鋪買了四塊糖,回來就被大妗妗帶到這裏,讓她跟姥姥作伴。

唐笑笑雖然膽子大,夜裏還是吓得睡不着。風那麽大,雨那麽大,姥姥家的房子倒下來可怎麽辦呢?

她指指身後的兩間北屋,特別是外側風吹雨淋留下的淺坑,發出小小的氣聲,“我找了兩天啦,沒有磚,都是土。”

在唐笑笑的記憶裏,她見過很多房子,有紅磚蓋的,也有藍磚蓋的,只有小孩子才會用土搭房子,稍稍一碰就倒了。

她偷偷試了試,姥姥家的房子碰不倒,可是用手一摳就能掉一塊兒,要是有人一直摳一直摳,不就穿過去了嗎?

姜冬月“噗嗤”笑出聲來,難怪她總覺得笑笑今天格外嚴肅,原來這麽點兒小人兒還藏着偌大心事呢。

“姥姥的房子叫土坯房,當然都是土啦。”姜冬月說着,把切成片的把豬肉放進碗裏,少倒點兒醬油和鹽腌起來,開始切豆腐塊。

切完又擇杏茵菜,邊幹活邊給唐笑笑解釋,“用黃泥混稻草,攪和起來倒進模子裏,就能做成土坯。先陰幹再曬幹,然後拿來蓋房子,很結實的。回頭有空了媽帶着你在村裏轉轉,好幾戶土坯房呢,沒事兒,能撐住風吹日曬。”

土坯房當然不能和磚房比,好在她爹為人實惠,幹活不惜力氣,做的土坯厚重結實,至少三四年不用修補,下過雨沿牆根兒墊些土就行。

等将來房子不結實了,她就把林巧英接出去住。

說來可恨,笑笑六歲大的孩子都擔心姥姥房子會不會塌,她三個兄弟居然想都不想,連多糊一層土坯泥都沒有,真是黑透了心肝肺。

姜冬月暗自感慨,又安慰了笑笑兩句,小姑娘得了來自媽媽的保證,心下大定,蹦蹦跳跳地去找姥姥燒火了。

她剛學會拉風箱,覺着呼呼的特別有趣,也不嫌熱,一推一拉很是賣力。

“姥姥,我喜歡這個家,以後你再養幾只小雞行嗎?像我家那樣的雞就行。”

林巧英擦擦眼角笑起來:“好,都聽笑笑的,買了小雞讓你喂。”

“太好了,我們拉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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