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最後一口氣
邢崇天再次破殼而出的時候, 羽危燕已經是名傳一方的神境強者。
她也沒瞞着外界龍君已經隕落的消息,而她顯露出來的天賦和實力,也證明她繼承了大部分的龍族天賦, 大概因為邢崇天和逆天鏡在其中起的作用,她繼承的天賦甚至比龍君還要純粹一點。
可她身上, 并沒有半點龍族血脈。
只在進階神境的那一刻, 天地異象顯示出來的白龍虛影,證明她确實得到了龍族的承認。
可玉華神君并不覺得這是應該慶幸的事, 龍君的下場就說明一切,神族血脈的繼承并不是什麽好事。人們只知道繼承神族血脈可以變得更強, 在修煉一途上走得更順,卻不知道繼承這一族血脈即将面臨更多的桎梏,直到消弭于這天地間。
邢崇天大概是個意外。
可最讓他意外的,還是他從殼裏出來的時候,并不是個人。
看着眼前這只濕噠噠的禿毛小雞,羽危燕也很意外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黑皮雞就一種很眼熟的姿勢圓潤地滾到了角落裏,嗯,确實是從鳳凰蛋裏孵化出來的沒錯了。
邢崇天還是有記憶的, 雖然記憶還很淩亂, 可他也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自己很親近, 或者很想親近的人。只是她的态度很微妙,讓他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敬畏之心。
腦子裏太多的畫面一閃而過, 讓他抓不住重點, 直到另外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在旁邊:“诶嘿, 我聽說這種破殼的小東西都有雛鳥情結, 第一眼看到的就會認作自己的父母?他怎麽沒喊你一聲娘?”
羽危燕:“……”
邢崇天看着這個一身白衣的青年,從心底裏生出不喜,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跳起來叨一口對方的腦袋,可惜——
喬雲來饒有興致地看着這只圓滾滾的黑皮雞,哪兒都好,就是全身沒有半根羽毛,肉嚕嚕得像極了一個黑乎乎的肉球,小翅膀撲扇着想要沖上來,卻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小短腿,沒兩步就從跑變成了滾。
嗯,挺有意思的。這真是鳳凰,不是誰家後院流出來的黑皮雞崽嗎?
喬雲來捏着扇子輕輕一點,想看看這黑皮雞能滾出什麽花樣來,自己的扇子卻被一根玉白色的手指攔住了。一擡眼,就看到羽危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頭頓時一凜。
“你很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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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雲來咳嗽一聲收回了自己的扇子,支着下巴笑道:“嗯,也不是很閑。”
如今羽危燕在上界的聲威如日中天,喬家也很有顏色的,選擇成為羽家的附庸,八面玲珑的喬雲來在羽危燕手下幫忙處理些雜事,要說忙确實也不忙,但要說閑,喬雲來覺得羽危燕能立刻給他找出一大堆事情來,他還沒理由拒絕。
喬雲來安靜地退到一邊,看羽危燕對這黑皮雞的态度,再想想以前她對邢崇天的态度,似乎哪裏不對呀!喬雲來的扇子輕輕敲擊着掌心,在羽危燕的注視下,十分懂事地選擇了離開。
聞訊趕來的玉華神君在看到邢崇天這樣子的時候,差點無語凝噎。追尋鳳凰的影子一輩子,玉華神君原以為自己可以見到最瑰麗的傳說,結果,就這?
黑皮雞崽就算了,還沒有半根毛……
有一種,夢破碎的感覺。
玉華神君面色複雜地看着黑皮雞崽,捂着心口說:“要不要我給他把把脈,看看是哪裏不對?”或者他研究一下生發水生毛膏什麽的,總不能眼睜睜看着鳳凰後裔變成黑皮肉雞?
邢崇天不是很理解玉華神君這話的意思,因為他并不覺得自己有病,把脈是什麽意思他還是懂的。而且他從玉華神君的眼神裏,看出了一種名為痛心疾首的情緒,所以他也就直接用自己黑乎乎的小尖嘴叼上了玉華神君伸到他眼前的手。
玉華神君看着手指上不停冒血的小窟窿眼,哭笑不得地說:“這攻擊力,應該是鳳凰沒錯了。”能這麽輕易就破開一個神境強者的防禦,這小家夥比他看起來的樣子,要兇狠多了。
黑皮雞崽邢崇天盯着玉華神君閃閃發亮的眼神,瑟縮着躲到了羽危燕身後,雖然她對自己也不怎麽友好,可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對羽危燕總是有着全然的信任,這種時候,他覺得躲在羽危燕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可憐,弱小,又無助。
“他有記憶?”對于黑皮雞崽的反應,玉華神君可不會像喬雲來那樣認為是小雞崽的雛鳥情結,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小雞崽對羽危燕有記憶。
這話可不好說。
打發了所有好奇的人,羽危燕這才用一種拭目以待的眼神看着邢崇天,笑道:“小雞崽,你說說,你這情況,到底是怎麽回事?”
黑皮小雞崽邢崇天瞪着黑豆小眼睛,一臉無辜又茫然地望着羽危燕:他只是個幼崽,他什麽都不懂。
——
養幼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別是神獸的幼崽,雖然是個半吊子神獸,但他也是神獸,最難的大概就是神獸血脈那漫長的幼生期,以及鳳凰一族最矯情的性格。
那什麽不是健壯的梧桐不歇腳,不是竹子的果實不張嘴,不是甜美的泉水不低頭的臭毛病,黑皮小雞崽一個都沒有。
如果有,大概揍一頓之後也就沒有了。
邢崇天頂着黑皮雞崽的造型十年之後,尾巴上才長出來第一根尾羽,就像是不小心從哪裏撿了一根黑得發亮的羽毛插在了尾巴上,簡直醜得難以直視。
邢崇天為此很是自卑了一段時間,直到随着修為的提升,黑皮雞崽身上終于多了一層黑灰黑灰的絨毛,雖然看上去就跟掉到煤堆裏沒洗幹淨一樣,可終于要圓潤可愛幾分了,這自卑的情緒才有所緩解。
為此,羽危燕還對玉華神君說過一番話,大概意思就是努力活着吧,終有一天能夠看到黑皮雞長大,總能目睹天地間最後一只鳳凰的英姿。
玉華神君:英,英姿……
英姿什麽的他已經不強求了,那顆追尋鳳凰傳說多年的心,在看到黑皮雞崽的那一刻,已經死了。
成長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知道這黑皮雞崽來歷的人,都曾經關注過,涅槃重生的邢崇天是不是還記得大家,雖然從他平時的表現來看,能記得的可能不大,即使在羽危燕面前,也只是表現得更加親昵。
對于只會叽叽叽的黑皮雞崽來說,記憶什麽的都不重要,只要他在羽危燕面前乖乖巧巧,不挨揍就行了。
這麽多年,羽永青總是守在羽危燕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那個憨厚的大個子的身影。
喬雲來啧了一聲,站在羽永青身邊一起觀望不遠處的羽危燕和黑皮雞崽的互動——前不久羽危燕又整了一堆好東西,現在正堆在黑皮雞崽面前,讓他使勁吃——大概是明白為什麽黑皮雞崽越來越像個圓滾滾的黑毛球了。
“羽永青啊,你說你都守了這麽多年,就這麽甘心站在這個位置,一直看着他們這樣子?”喬雲來手中的折扇輕輕敲在羽永青的肩頭,“你說我就算了,畢竟來晚一步,那小子可比你還後來。”
羽永青一指頭攤開那礙眼的折扇,瞥一眼喬雲來笑得滿臉花開的臉,“這是先來後到的事?”
羽永青話不多,一直都是個沉默的形象,杵在那裏就跟傻柱子一樣。但是這些年跟喬雲來打交道的時候比較多,兩人還是說得上話,喬雲來沒話找話的時候,羽永青心情好還是會回他一兩句的。
咦,羽永青搭理他了,也就是說羽永青現在心情很好?
喬雲來表示不理解,“啧啧啧,不會人家叫你一聲哥,你就真以為是哥哥了吧?又不是親生的。最開始你腦子不好認不清楚就不說了,後來不是都知道了嗎,怎麽,還以為自己是羽家的血脈啊?”
羽永青垂眸,擺明了懶得理會喬雲來。
理念不一樣,就算他解釋了,喬雲來不理解,也不相信,完全沒必要。
他和羽危燕之間雖然沒有血緣關系,可是只要她還喊他一聲“哥”,他就永遠是她的哥哥。喬雲來唯恐天下不亂想要慫恿他跨過那層界限,卻從沒有想過,他和羽危燕之間從沒有那麽複雜。
只要看着她安穩如意,他此生足矣。如果實力允許,他也會陪伴着她走到天地的最後。
至于邢崇天,把他當成更是羽危燕身邊的挂件處理就可以了。
要說羽永青一直陪伴在羽危燕長大,而羽危燕和邢崇天又是青梅竹馬,當然羽永青與邢崇天打交道相處的時間也很多。當初自己神魂不全,邢崇天也沒把他當做威脅,更知道羽危燕對羽永青的看重,就想着不過是多照顧一個憨傻的大個子而已。
如今憨傻的大個子不傻了,以他對邢崇天的了解,也看得出來,黑皮雞崽肯定是有記憶的,也就仗着自己從一個黑皮肉球變成黑色毛茸茸之後,乖巧可愛地在羽危燕身邊刷存在感,大概也是不知道化形之後該如何與羽危燕相處,不想面對可能會與羽危燕再次陷入不死不休僵局,想着能賴一天是一天。
既然羽永青能看得出來,那羽危燕也就一定能看得出來。
也不知道現在這樣,到底是誰在忽悠誰。大家都不說,那就繼續相安無事下去吧。
挺好的。
——
當黑皮雞崽變成黑毛雞崽之後,他終于長出了第七根尾羽,就像是從哪兒偷來的羽毛,很不負責任地紮在了一個圓滾滾的黑毛球上。
羽危燕捏着黑毛雞崽可憐巴巴的尾羽,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聲音說出一句讓邢崇天心膽寒的話來:“你還要裝到什麽時候?”
陪他玩養崽過家家游戲這麽多年,也該夠了。
可邢崇天還不想從這虛妄的假象裏清醒過來,他怕他醒來的那一刻,羽危燕又會用那種陌生還帶着敵意的眼神看着他,然後再給他一劍。
有時候他就挺難受的,難受自己知道羽危燕對他的敵視,是那麽的清醒冷靜。而他還不知道,也就一夜之間,邢家覆滅,羽危燕還對自己視若世仇,到底是為什麽。
“不知道啊……”羽危燕語氣有些感嘆,“那你想不想知道?”
羽桓所說的跟邢崇天好好談一談的事,也拖了這麽多年,羽危燕也沒開口。今天話趕話到了這裏,也不管邢崇天是什麽反應,羽危燕就杵着胳膊撐着下巴,一只手輕輕捏着黑毛雞崽的尾羽,慢條斯理地講了一個死去活來,一次又一次重生的故事。
邢崇天:想動,不敢動……
羽危燕的聲音太淡然了,就像是在講一個與她無關的故事,他想扭頭看一眼她的表情,想看看她現在的眼神,到底訴說着怎樣的情緒。
可他不敢動!好不容易才養出來的尾羽就在羽危燕的手裏,他能清晰感覺到從羽危燕的指尖傳來的威脅,但凡他動了,這尾巴大概也就沒了。
委屈的縮成球。
聽完羽危燕的故事,邢崇天終究沒忍住開了口:“我冤枉啊!”
聽着他叽叽叽了太多年,突然從黑毛雞崽的小尖喙裏傳出久遠記憶裏的熟悉男聲,羽危燕還恍惚了一瞬間,“啧”了一聲,尾羽也不捏了,一指将黑毛雞崽彈到了一邊,突然就覺得還是叽叽叽聽着順耳一些。
邢崇天連滾帶爬地跑回來,圍着羽危燕一圈又一圈的轉,“我真冤枉啊!我覺得,這其中有天大的誤會!”他的聲音經過最初的不适和激動,終于平穩了下來,“小羽毛,你要相信,不管發生什麽,我一定肯定絕對不會對你動手,你的死……”
邢崇天突然頓住,這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什麽。
确實,羽危燕用最冷靜的語言講述的故事當中,她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雖然不是他親手造成,卻多多少少都是與他有關。
不管是他的紅顏知己——這真沒有!——還是他的親朋好友,或者是天雷劫難,都是頂着為了他的借口,要除掉羽危燕這個攔在他得成大道路上的障礙。
“我……”邢崇天氣虛,“不會的……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的……我沒有紅顏知己,真沒有!唯一的親朋好友就是你,也只有你,我只有你,真的……”
羽危燕彎了彎唇,她當然知道是真的,要不然這黑毛雞崽早就被炖湯了。
——鳳凰幼崽炖的湯,應該很補了。
感受到一瞬間危險的邢崇天哆嗦了一下,“我就是擔心,如果我真化形了,你又會……”
“捅你一劍嗎?”
邢崇天:“……”
羽危燕看着邢崇天委屈巴巴的樣子,心想,其實在知道她一次又一次重生的原因是逆天鏡,而逆天鏡又是邢崇天找到的之後,心情複雜的同時,也只剩下了無語。
逆天鏡離開的時候,也并沒有解釋,她所擁有的一切“記憶”到底是她真實經歷過,還是逆天鏡給她“看到”的有可能發生的未來。
就連現在,她都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也許有一天她會身死,然後再一次重生?
羽危燕的眼神太明顯,邢崇天一眼就看出來,立刻焦急地說:“小羽毛你千萬別嘗試啊!”他總覺得,羽危燕現在的心态很危險,說不定哪天她就真要嘗試一下死了之後能不能重新複生到康北郡那一天。
邢崇天也恍然一瞬間,那一天,好像已經過去很久了。
“小羽毛,你想清楚,不管你所經歷的一切是真實的,還是逆天鏡給你看的未來幻境,現在逆天鏡已經不在你身邊,你沒有再次重生的機會了!”
羽危燕眉峰一挑,邢崇天說的,她當然知道,她也沒那麽傻,動不動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嘗試。可是眼前這個人怎麽回事,明明好好說話的,怎麽就突然化形了?
羽危燕瞄一眼邢崇天情急之下放在自己胳膊上的爪子,面無表情地說:“這就是一直不化形的原因?”怪不得從破殼起就是沒毛的黑皮雞崽,辛苦這麽多年也不長了一層淺薄的絨毛,原來化成人形的時候,是沒有衣服的嘛?
邢崇天:!!!我不是我沒有你為什麽胡說!
他只是第一次化形不習慣而已!
重新整理好自己的邢崇天面上還帶着尴尬,蹲在羽危燕面前,無比乖巧的樣子:“你看你也說,我身上承載着天命,才總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那你要不要陪我一起捅破這天試試看?”
羽危燕以一種“就你”的眼神看着邢崇天。
直到邢崇天垂眸,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換了一個說法:“我知道我現在還很弱,畢竟從頭開始嘛,那小羽毛,要不要讓我陪你,一起捅破這天試試看?”
羽危燕手指一頓,擡眼看着邢崇天。
“好啊。”她說。
那就試試看吧。
不過一死。
羽危燕微笑着:“就算失敗了也沒關系,不是還有你墊背嘛。”
邢崇天:!!!
他聽出來!他的小羽毛這意思,就算死之前也要拉他墊背的!
邢崇天差點沒哭出聲來,“你放心!不會的!要死我也會死在你前面!”
守在遠處的羽永青和喬雲來也聽到了邢崇天這聲音,對視一眼,不由得疑惑。這兩人在聊些什麽,什麽話題這麽驚悚,動不動就就要命的。
羽危燕“哦”了一聲,“你真那麽容易死掉,就真好了。”
啧,怎麽就捅不死了呢?
邢崇天蹲好:乖巧。
有一句話他不敢說,從蛋殼裏爬出來之後,雖然外形看上去跟鳳凰沒多大關系還發育不良的樣子,但他确實是完全覺醒了鳳凰血脈,羽危燕身上還帶着龍君的詛咒,想要殺死他,确實是不太可能。
這話不能說,他覺得羽危燕知道之後,可能會真捅他幾次試試真僞……
逆天鏡帶來的一切,大概會成為梗在羽危燕喉頭的那口氣,怎麽也咽不下去。
而逆天鏡,傳說還是他送到羽危燕面前的。
冤孽啊!
邢崇天欲哭無淚。
但不管怎麽說,只要羽危燕還活着,他就還有機會,不管是彌補的機會,還是相伴的機會,他都要捏在手裏。
邢崇天握緊拳頭,臉上的笑容卻依然乖巧。
——未來的一切,都還未曾決斷,一切都還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