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惹禍

“咱們肅王府地方近百畝,屋室六百六十間,中有島樹橋道間之……”

肅王府的管家周章一面走一面如數家珍地介紹肅王府,身後的岳珈亦步亦趨,仔細将他的話記下。

一圈走下來,周章額頭沁汗,再看岳珈,竟連大氣也不帶喘的。

“這是世子住的千竹苑,往後你便在此處伺候。”

周章敲開了一道朱紅木門,應門的是苑內管事丫頭燕碧。

“大管家有事兒?”燕碧笑盈盈說話,周章點頭,瞥見她頭上亮閃閃的璎珞簪子,面色立時陰沉了,這等物件不是下人該用的。不過他也未說什麽,畢竟人家是世子爺手下最得臉的丫頭,他的話她未必聽得入耳,白白落人埋怨。

他往邊上挪了半步,好讓燕碧看見自己身後的岳珈:“剛進府的丫頭,勞姑娘費心調|教了。”

燕碧臉上的笑容在看見岳珈時徒然僵住,她穿着府內丫頭的淡藍襦裙,梳着丫髻,身姿亭亭,模樣清麗,竟比怡國公府的宋二小姐還要好看。

她虛假地笑了笑,朝周章說:“大管家好意,不過我們千竹苑且不缺人手,不如放二公子的柳意堂去。”這般打眼的丫頭放在世子眼皮底下,豈不搶了自己的風頭。

“姑娘記岔了吧,從入冬你就催着要人,怎麽會不缺人手。”照理說,岳珈這般的罪奴入了王府也只能在後院做些灑掃打雜的功夫。不過昨日世子爺臨出門前特地囑咐,要把這姑娘送到千竹苑來。至于原因,那便不是他們當奴才的人該過問的。

他抖了抖衣袖,說:“我還忙着,姑娘趕緊把人領進去吧。”言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任燕碧如何呼喚只當聽不着。

燕碧氣得跺腳卻也沒法子,絞着帕子啐了幾句,又皺眉斜睨岳珈,眼神裏帶了刀子,沒好聲氣問道:“叫什麽名字?多大了?”

“岳珈,剛滿十五。”她的十五歲生辰,是在來長安的路上過的。

燕碧手上的帕子擰得更緊,她已經十七了。十歲那年王妃把她賞給了世子,讓她伺候世子的日常起居。她從那時就盼着世子把自己收房當個姨娘,可世子一心只在建功立業上,至今還沒有要成家的意思。

“進來吧。”燕碧無聲嘆氣,一甩帕子,轉過身分花拂柳走着。

千竹苑苑如其名,遍植翠竹,偶見幾株紅梅點綴顏色。燕碧顧自朝前,一語不發,時而扶一扶簪子,時而看一看新染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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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一間房門緊閉的閣樓前,燕碧忽停了步子,轉過身嚴厲說道:“這裏是世子的書房,你這樣的粗使丫頭是進不得的,知道嗎?”

“是。”岳珈颔首,擡眸望去,只間書房外的兩根丹紅柱子上書着副對聯——風雲三尺劍,花鳥一床書。

正要繼續前行時,有個年約十歲的女孩輕快跑來,正是肅王嫡女,嘉榮郡主元熙藍。燕碧見了,福身行禮,岳珈學着她的模樣疊手屈膝,動作略顯笨拙。

熙藍氣喘籲籲問燕碧:“我大哥可回來了?”

燕碧臉上早已沒了方才訓|誡岳珈時的嚴厲,笑得和藹可親:“沒呢,爺昨夜捎了話,說是有事情耽擱了,明日才能回長安。”

熙藍臉上難掩失落,燕碧取出繡帕躬身為她擦拭額上汗水,說道:“爺知道郡主想去燈會,奈何公務纏身,讓您等等,明夜再帶您出去。”

熙藍撅起嘴,抱怨道:“明夜哪還有什麽好看的,都該收攤了。”忽瞥見立在一旁的岳珈,訝道:“這是新進府的丫頭嗎?真漂亮,跟畫裏的似的。”

岳珈還未作反應,燕碧已道:“周管家剛領過來的,還沒來得及教規矩呢。”

熙藍眸光驟亮,走近岳珈面前,踮起腳來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因何入府?”

“奴婢岳珈,因罪為奴。”她答得雲淡風輕,仿佛只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熙藍不可置信,眼睛睜得更圓了,追問她:“你犯了什麽罪?”在她看來,罪犯應當是生得奇醜無比、目露兇光的人。

“奴婢的兄長投了突厥。”岳珈依舊淡然。

熙藍訝異捂嘴,腳跟回到了地面上。她沒見過突厥人,只聽母親說過,突厥人生性兇殘,喜歡殺人飲血,是最最可惡的壞人。她不禁聯想起數月前大哥打了敗仗的事情,狐疑問她:“你哥哥不會就是那個臨陣投敵,害我大哥吃了敗仗的校尉吧?”

岳珈點頭,這事情本就瞞不住。

“真是他呀!”熙藍氣得兩腮鼓鼓,正是那個該死的校尉害她大哥首戰告敗,被康家表哥笑話。她又問:“你的其他家人呢?也進我們王府了?”

“奴婢家中除了兄長,已無旁人。”她家原是軍戶,父親在十數年前就已馬革裹屍,母親為撫養他們兄妹日夜操勞,也早早去了。思及此,眼眶不禁泛紅。

見她這般,熙藍怒氣早消散了。若是她的兩個哥哥棄她而去,她怕是會把眼睛哭瞎,遂道:“你也怪可憐的,你哥哥犯的事兒卻連累你來受苦。”

燕碧見狀,立刻湊上前說:“可不呢,也是個可憐人。不過,郡主您想想,咱們爺剛吃了敗仗心裏肯定不痛快,周管家大約是沒想周全,竟把她放千竹苑這兒,不是惹爺不高興麽?”

熙藍點頭,覺得她說的甚是在理,她大哥再好的脾氣也禁不住天天想起自己的敗績來。便朝燕碧說:“你同周管家說一聲,這人以後就跟我了,讓他再給大哥另添一個。”

“是。”燕碧屈膝,面上抑不住歡喜。

岳珈倒沒覺着有什麽可喜或是可悲的,既然已經來了肅王府,給誰當丫頭不都是奴才麽。

她福身道了聲“多謝郡主”,熙藍滿意點頭,又說:“往後你就不要再與別人提起身世了。”她是好意,畢竟府裏的人未必會憐憫她。她咬着下唇思忖片刻,又道:“我給你改個名字,就叫多福吧。”名字也換了,就更不會讓別人發現了。

燕碧聞言立時掩唇忍笑,岳珈又道了回謝,心說這名字倒真好記。

熙藍心滿意足,擡頭望了眼将暗的天色,匆忙拉着岳珈朝外走。卻不是回自己的杏棠齋,而是徑直往王府後門去。

“你的記性好嗎?”走在前面的熙藍忽然發問。

“尚可。”岳珈答道。

熙藍笑意更深,長安街道四通八達,她又認不清南北,若不帶個人在身邊怕會找不着回家的路。

夜幕悄然拉起,皎皎明月綴在東方高樓的飛檐上。

長安大街燈火通明,萬盞花燈流光溢彩,錦衣男女穿梭其中,盈盈笑語纏綿在歌舞管弦裏,紙醉金迷令人目眩。

岳珈深深吸氣,明明臘月寒意還未全褪,空氣裏已有百花香氣。

熙藍似只出籠鳥雀,歡笑着在人海裏飛翔。岳珈緊緊跟随,人群擁擠,摩肩接踵,她追得十分吃力。好在熙藍很是遷就她,不時會停下來等她。

熙藍雖不識路,但知道順着人流去必然能看見最輝煌璀璨的燈景。在安福門旁有一株高八十尺的百枝燈樹,枝上纏繞着五彩錦緞、懸着無數珠玉。燈火一照,缤紛奪目,整座長安城都能看見它的亮光。

岳珈看癡了,從未想過世間有如此巧匠能造出這般燈樹,更沒想過自己能有幸看見。

待她回過神來,卻發覺不見了熙藍。

岳珈焦急張望,街上人頭攢動,熙藍個子又矮,隐在人海之中實在不好尋找。歌舞聲與叫賣聲淹沒了她的呼喊,她繞着燈樹找了一圈又一圈,急得滿頭大汗。

正無措之際,忽在人群中望見了熙藍。她被一壯碩男子扛在肩上,哭喊不止,那男子無動于衷,快步逆人流而行。

岳珈迅速從人海裏擠出去,在人群松動的地方終于追上了他。

“把人放下!”岳珈高聲喊道。

那男子回頭,目光淩厲,眉頭一皺,卻并無放人之意。

熙藍哭得雙眼紅腫,用綿軟酸澀的哭腔喊了一聲“多福”。岳珈心頭一緊,奮身上去奪人。

她自幼跟哥哥一起習武,自認為功夫不錯,尋常賊匪根本不是對手。不料眼前這人竟也是個練家子,一手抱着熙藍一手與她過招,力道勁猛,拳頭似頑石般硬,逼得岳珈節節敗退。

眼見熙藍性命堪虞,她也顧不得什麽江湖道義,正好身旁的衣料攤子挂着牛皮腰帶,順手抽了一根作為武器,迅速朝那人臉上甩去。

那男子朝後仰頭躲閃,但岳珈出招太快,他又抱了着熙藍牽制了動作,不幸被她打中了左頰。

熙藍吓得捂嘴,哭泣着喊了聲“七皇叔”。岳珈怔營,手上的牛皮腰帶落到地上。

此刻,前來觀燈的百姓早已被他們的打鬥吸引,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從他們的口中岳珈才确信,自己打的并不是什麽人販子,而是當朝七皇子,頌王元荊。

元荊棱角分明的面龐徒然多了塊長條形的紅印,如火燒般隐隐作痛。他冷着臉問熙藍:“是你的婢子?”

熙藍怯生生點頭,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這位不茍言笑的七皇叔。方才在燈樹旁被他撞見自己獨自出游,二話不說就要把她送回府去,急得她嚎嚎大哭。

元荊将熙藍放下,牽着她軟乎乎的小手走近岳珈。

岳珈自知惹禍,低着頭不敢直視頌王銳利的目光。她曾聽哥哥提起過,當今陛下大半輩子都花在了打江山上,子嗣不多,成器的只有七皇子一人。雖未正式冊立他為太子,卻已擔着儲君之責,是毋庸置疑的未來天子。毆打皇族本就是不輕的罪過,何況打的是他。

元荊戎馬多年,雖也受過傷淌過血,但當街被一個丫頭打了臉卻是頭一遭。他身形魁梧高大,緩緩逼近,岳珈只覺有座大山壓在面前,慌亂無措,連呼吸也停滞了。

“擅自帶郡主外出,自己回去找肅王妃領賞。”聲音冷厲,令人頭皮發麻。

“是。”岳珈依舊垂頭,追悔莫及。

作者有話說:

“風雲三尺劍,花鳥一床書”出自明朝左光鬥書齋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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