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侯爺再度醒來時,枕邊之人已經筋疲力盡地睡了過去。

少年縱然在睡夢中,依然側着身,一只手緊緊抓着他的掌心,另一只手攬過肩膀,維持着擁抱的姿态。

燒了整夜的油燈早已燃盡,此刻天雖尚未大亮,但已有熹光自窗戶縫中掙紮進來,屋內倒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

少年阖着雙目,素來桀骜的臉顯得稍許柔和,只是繃緊的下颌線條依舊格外倔強。他的唇邊還殘餘着淡淡血跡,那是昨夜為了不讓侯爺弄傷自己,甘願被咬的。

這人好像總是這樣,做着赴湯蹈火的事情,嘴上卻什麽都不說。

侯爺沒有發出動靜,垂眸凝望着少年的臉,很久,很久。

半晌,他才不聲不響地抽回被攥住的指尖,微微擡手,輕柔地揩去了那抹血跡。

正如巫醫所說,經過這番治療,雖說痛苦難捱,但到底從閻王手裏搶回了命,侯爺衰敗的體格日益好轉起來。

原本總是蒼白的臉,漸漸有了血色;身量也不再是病态的瘦削,在全府上下齊心協力的照料下,終于養出幾兩肉來。

少年這才明白,曾經他眼中的侯爺已是天上有地上無的谪仙人物了,可和如今的容光煥發相比,卻又完全不值一提。

倘若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容安侯,不知該是多少女子的春閨夢裏人。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來世間真有這般玲珑剔透之人,見過他,眼底又如何再裝得下別人。

心中的巨石終于落下,少年不再憂心忡忡,笑容多了許多,來去步伐也輕盈了。

他抽空去禦賜的府邸稍作安排後,便成日在侯府竈房忙碌着。

是巫醫說的,侯爺現下不宜大補,應多食五谷雜糧,循序漸進才能徹底康複。

家常菜,怎麽燒也難有新花樣,少年便翻遍各地菜譜,琢磨各種新奇口味。

他過去并未嘗試過烹調,初時難免手忙腳亂。

可無論任何事,都抵不過用心二字,用了心去做,很快便能像模像樣。

難得來中原一趟,巫醫和藥女并不急着回去,幹脆繼續住在侯府,由夏蟬和冬雪領着去街上閑逛游玩。

藥女最擅長熬藥,侯爺雖說已好了大半,但多年的病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徹底拔除的,還需要繼續用藥。

這每日的一碗藥,便都是由藥女熬好,送到侯爺屋中。

與巫醫的飄然出塵不同,藥女身為雲羌子民,對過去常對雲羌伸出援手的大梁戰神容安侯,有着刻在骨子裏的敬意和崇拜。

這日,她把藥放在案幾上,打眼瞧見侯爺正目光悠然地望着窗外,神情中好似帶着幾分苦惱。

她便沒有急着走,而是冒昧地問了句:“侯爺,您很快就會安然無恙的,可為什麽還要憂愁呢?”

侯爺把目光收回來,笑了笑,說:“你又是從哪看出我在憂愁呢?”

“眼睛。”藥女認真答道,“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即便草原上的大黃牛,眼睛裏的情緒都是藏不住的。”

侯爺怔了怔,斂去笑意。

他沒有回答藥女的問題,而是說:“既如此,我有一句雲羌話講與你聽,你若能告訴我此為何意,或許能為我解憂。”

“侯爺請講。”

過耳不忘,對侯爺來說,也并非什麽難事。

他緩緩地,将少年回京那日,說與他聽的雲羌話,重複了一遍。

藥女聽完後,沉思片刻,問:“這句話,是誰說給您聽的呢?”

侯爺淡笑着,并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藥女沒有追問的打算,她想了又想,再開口時帶着滿臉的為難。

“侯爺,這是句很好很好的話,可惜我的中原話并不精通,不知該怎麽講給您聽才更貼切。若是講得不好,就踐踏了那人對您的心意。”

該是什麽話,才擔得起如此鄭重。

侯爺的指尖輕點桌面,半晌,才說:“那你就只告訴我,這話,該是在什麽時候說的。”

這倒是好回答多了,藥女不假思索道:“在雲羌,這句話,通常是女子對着她心儀的男子告白之時,才會說的。”

藥女從侯爺的屋中出來,想到方才侯爺聽到她的話之後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驀地,忽又想起,這話她在軍營時,曾教給大将軍過,希望他若是聽到雲羌女子的表白,不至于一頭霧水。

可若是大将軍教給侯爺的,又為何不把含義一起教了呢。

懷揣着滿腹疑惑,她最終還是決定去問問少年。

彼時,少年正如往常般在竈房中忙碌。叫花雞難做,他倒騰了整個下午,依舊不滿意。

聽完藥女的話,少年手一抖,原本要塗到食材上的料汁,堪堪傾倒在了自己身上。

藥女一驚,慌忙拿出手帕幫忙擦拭,“将軍,您怎麽了?”

少年擺擺手示意她不用,繼而苦笑道:“沒事,這一天總歸要來的。”

并未耽擱,少年繼續倒騰他的叫花雞,只是方才還洋溢着笑的臉,驟然沉了下去,苦巴巴的,像是吃了滿嘴黃連。

待到晚膳時間,少年端着準備好的飯菜,來到侯爺的卧房。

這段時間,他都是和侯爺一起用膳的,侯爺總是邊吃邊誇他的手藝很好,能得到心上人的誇獎,再辛苦又如何不值得呢。

可今日,少年卻沒有含蓄又腼腆地對侯爺的誇贊表示認同,只是低着頭,筷子扒拉着飯粒,半天也沒吃進一口。

“怎麽了?”注意到少年的不對勁,侯爺放下碗筷,擔憂地問。

少年搖搖頭,說:“我沒事,侯爺繼續吃吧。”

嘴上這麽說,神情又哪是沒事的樣子。

侯爺無奈地笑了笑,說:“撷鏡,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麽繼續吃呢。和我說實話,好嗎?”

聞言,少年便也放下碗筷,引頸就戮般,“侯爺難道,沒有話要問撷鏡嗎?”

“我為何……”侯爺剛想問,又極快地想起什麽,後半句話頓在口中。

見狀,少年勉強笑了笑,說:“侯爺,您是天下最好的人,或許您打算為了給我保留顏面而不戳破,可我卻不能裝作不知道。”

“原本藏在心裏也就罷了,可既然您已知曉,我就不該繼續死皮賴臉,偷偷享用您的那份好。”

“侯爺,我肖想您,還龌龊地對您說出那樣的話,本就罪該萬死,您想怎麽責罰,我都毫無怨言。”

“不……”侯爺皺了皺眉,道,“若說你對我的情意,那絕不該用龌龊來形容,你也本沒有錯,我沒有任何理由罰你。”

頓了頓,繼續道:“只是撷鏡,你已為将軍,以後還會繼續走康莊大道,你是侯府留不住的雄鷹,會一飛沖天,永不墜落。你見過的風景太少了,之後你就會明白,比我好的,大有人在。”

少年搖搖頭,說:“侯爺,再沒有比您更好的人了。”

好比即便是現在,也不會說什麽過火的話,而是用這樣溫和的語言來讓他死心。

少年用力地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不那麽難看,“侯爺,或許您想知道那句雲羌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嗎?”

侯爺嘆了口氣,道:“你說吧。”

“雖然初聽時不知道它的具體意思,但後來我去翻了古籍,又問了當地人,發現中原話裏,也有一句差不多的。”

“那句話就是,‘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侯爺恍惚看見,少年在說這句話時,臉頰上有眼淚滑落。他想要伸手替其拭去,卻又發現那是錯覺,少年只是眼眶泛着紅,裏面盛滿了悲傷。

少年說:“侯爺,當初您給我取名撷鏡,在您看來,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摘得。可您不知道,我自始至終想要的月亮,只有您罷了。”

說完這些,也不等侯爺回答,唯恐再聽到什麽令人難過的話,少年極快地站起身,退到門邊,“我就不在這裏留着打擾侯爺用膳了,您繼續吃吧,待會兒喚夏蟬冬雪進來收拾便可。”

“撷鏡……”侯爺想要讓他等等,後者卻已經在門後一閃而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室內重歸寂靜,窗外,西南風穿堂而過。

書桌上放着的一本書被風吹開,嘩啦啦翻動着。未幾,風走了,書頁也停止了翻動。

那本書,是《詩經》。翻開的那頁,是《周南·漢廣》。

開篇第一句話,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清婉飄然的簪花小楷,一筆一劃間,道不盡的纏綿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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