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紅梅(十三)

他們撤退得十分狼狽,用“撤退”還是比較委婉好聽的說法,事實上他們是在逃。蠻軍分成三路小隊從不同的方向追擊包抄,援軍不及,竟然硬生生被斷了後路,不得已撤退進了第二糟糕的地方。

——三面環山的奇石山谷,當地人稱它為“知返谷”,名為知返,卻不如其名,山谷常年被奇異的迷霧所籠罩,不似自然景象。遁入其中,雖然可以暫時躲過追擊,卻也同樣斷了自己的後路,所以說它是第二糟糕的地方。如果要問第一糟糕的地方是哪裏,那當時是四面楚歌的敵軍大本營。

剛才戰場上退下來的士兵有運氣不錯的,只受了一點輕傷,還有被砍了兩刀沒砍中要害部位,躺在地上哼哼唧唧還沒昏過去的。傷再重一點的就沒這麽好運氣了,在慌忙的撤退中一個個倒了下去。

藥物有限,沈宴宴聽從指示給傷兵做簡單的包紮,除去不危及性命的,其他人之後她被藺嘉樹命令先救治年輕有力的士兵。她看着一個老兵在她身邊慢慢咽氣,不禁産生兔死狐悲之感。

她回到藺嘉樹身邊,再一次給他換藥。她配的藥只能暫時抑制毒性,每隔一段時間必須更換新藥,否則毒氣攻心必死無疑。

她安安靜靜地拆下繃帶,挑開發黑腐爛的藥草,兩人一時無話。她用餘光瞄了他一眼,他淡定如常。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氛圍微妙地産生了變化?如此沉默不言也不覺尴尬,反倒有種別樣的默契。

沈宴宴笑了笑,也算苦中作樂。雖然身處絕境,但也不是萬事都那麽糟糕不是嗎?至少共患難之下,她和藺嘉樹的關系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在她以為還會繼續沉默下去的時候,藺嘉樹挑開了話頭。

“這次為何不與我争辯?”

“什麽?”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她撲哧一笑,“将軍,你好記仇哦。”

他挑眉,“回答。”

“好好好,我回答。”她的言語間頗有哄生病小孩喝藥的意味,藺嘉樹按捺住不安分的直覺,等待她的答案。

“将軍這次雖要我先救年輕的士兵,實為是形勢所迫,而且你要我先救他們在幫你換藥,我想不出要用什麽話來責問将軍。”

“你認為我愛兵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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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為實,我覺得是的。只要是上陣殺敵的士兵,将軍皆是愛才。”

“那你可曾聽說過在五年前,我曾親手害死手下數千士兵?”

沈宴宴擡眼,卻見藺嘉樹合攏雙目,嘴角抿緊,表情與平日無常。

她卻還是有點莫名的難過,不由放柔了聲音,“是……閻醫那件事嗎?”

“你知道?”冷不防藺嘉樹突然睜開眼睛,寒目如星,手又快又準地抓住了她的袖口,沈宴宴幾乎被他眼中的殺意駭了一跳。

“猜的。”她撇撇嘴,“能被閻醫親自帶出去的只有正統繼承人,我當然是算不上的啦。”

她注意到藺嘉樹的手指握緊又松開,頗有點柴火燃至最後爆裂一聲又熄滅的感覺,“也是。我與你說這個,也無甚意思。”

“那将軍不妨繼續聽我一猜——你半月前與我說過,當年你帶兵被引入陷阱,而閻醫受你母親之托,前來救你,給你了幾份避寒香。”她在“幾份”這兩個字上特意加重了音,“我想,這幾份應該只是供你一人用的分量才對。閻醫從不是菩薩心腸的人物。”

“他們根本不是人。”藺嘉樹冷冷道。

沈宴宴明智地當做沒聽到這句話,“但若是因為他們不願出手的緣故,你損失了數千名士兵,這也不能說是你的過錯吧。”

藺嘉樹掃她一眼,“我真是半點也想不通,你竟是閻醫門下。”

沈宴宴吐吐舌頭,“所以我才不是正式弟子吧。”

“但是你這樣也很好,沈宴宴。”他續道,“當年我們被困在陷阱之中,被凍傷的士兵十之八九。你可知,當時是以何種方式來醫治他們的?”

沈宴宴看着他阖眼之後顫動的睫毛,一瞬間便感到有種濃濃的寒意順着她的脊梁爬了上來,“你們當時缺衣少食,最好的方法也就只有互相取暖……吧?”

她猶豫着,卻聞藺嘉樹冷哼,“呵,要真是這樣也便好了。然而,當時我卻命他們脫去衣服,以雪搓熱身體——這才是當時軍營之中流傳的方法。”

用雪搓熱将加速失溫過程,只會死得更快。

沈宴宴閉緊嘴不說話了。

“沈宴宴,我現下問你,你是否還覺得本将乃是無辜之人?殺蠻夷,是皇命也是天命;無端害己士兵,卻是我之命。我所厭棄的,并不是閻醫。”

“所以之後,你才請命乞骸骨嗎?”沈宴宴覺得自己抓到了攻略的關鍵。

才變得這般冰冷到毫無人氣嗎?你是覺得,自己和閻醫是一路人嗎。

“我為母親服喪,自也為了那些士兵念佛。”

念佛?看藺嘉樹冷酷的外表,簡直無法想象。

沈宴宴輕嘆口氣,搓了搓因為上藥凍僵的手,“将軍是想聽身為閻醫半個弟子的我的看法嗎?那我覺得,将軍沒有錯。”

“哦?”

“便請問将軍,知道閻醫治死過多少人嗎——不算上那些代價的話。”她不待藺嘉樹回答便自答道,“每任大概都超過一百,并且都是在經受過各種療法實驗後痛苦而亡,死狀極慘,地獄也不及。但閻醫救活的人,卻是幾乎五倍于此。”她露出點悲憫的笑容來,“将軍,你帶士兵抗蠻夷,因你而免于流亡命運的百姓,怕是十倍于那些犧牲吧?”

“戰場上的犧牲,與無謂的犧牲,我到底分得清。”

“但将軍畢竟不知那個法子是錯的。而且那些作為閻醫代價的人,也何其無辜。”沈宴宴嘆氣,第二個關卡中作為救活沈傅衍代價的心情浮上,“人生來不分貴賤,但是到底在旁人眼中,孰輕孰重,一目了然。我以為将軍早已清楚,卻不料還是當局者迷。”

藺嘉樹捂了捂包紮好的傷口,沉默一下,突然便彎了下薄到無情的嘴唇,“沈宴宴,你果然是閻醫門下。”毒氣被抑制,他的臉色卻還是白如霜雪,更顯冷漠,“多謝你。”

“如果你的心魔能解開,那……”

“不。”藺嘉樹看她一眼,眼底波濤洶湧,“我并無心魔,只是需要确認自己的心意而已。”

沈宴宴也便笑了起來,“那若是我說出的話,與将軍心意不合呢?”

“殺了,便也結了。”

“但我現下覺着,或許猜不中将軍的心意,還能死得更痛快呢?”

便如那猜出曹操心意的楊修一般。

她和他,其實是一路人。若是不能默契共存,便注定相殺。

沈宴宴撫了撫自己的頭發。她臉上的僞裝在一路奔逃之下已是掉了大半,現在做着這個動作,便顯出一份妩媚來,“不過也罷,将軍現在還是需要我的吧?”

藺嘉樹也勾了勾嘴角。

“不知将軍可有想過如何從這出去?”

“不必出去。蠻軍現在大軍被我所吸引,城內必然布防空虛。藺城若是這些我安排好的事情也做不好,不用我上軍法,聖上自然也饒不過他。”

“這番贏了便罷,即便是輸了,聖上暫時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代替你。這之後,你行事便會更自由——将軍,你也真是無情,不知這些被你帶進這谷中的士兵,可是知道?”

“我不會讓他們被困死在這谷中的,沈宴宴。我能出去,他們便能。”

“但我可待不了這麽久。将軍,我曾學過一種司南之法,這就去做。藺城那家夥,雖然不讨人喜歡,但也不該這樣死。而且兩面包抄,贏面更大。”她伸手在雪地上畫出指示圖,“藺城從正面率軍營中的主力攻城,我們從知返谷後方脫出繞到城池背面,怎樣?”

“沈軍醫——沈軍師?”藺嘉樹眼中的殺意淡了。

沈宴宴覺得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來。

果然這個人,最在乎的,只有勝利。因此以勝利為餌,定能保得平安。

她于是抱拳,便跑到一邊和幾個副将指手畫腳地說了起來。

藺嘉樹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傷口處沒了她的撫慰,竟驀地又是劇痛了起來。

一切都逃不出他的安排。

只是……只是對這般合他心意的女子,他竟真的有些移不開視線了。

作者有話要說: 預計将軍還有一兩章完結!圓木會盡力保證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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