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曼陀羅（九）
“博衍，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真的不願意像你父親一樣，通過借兒子的命繼續活下去嗎？”
段博衍鄭重地搖頭，“段某不願。”
“果然還是這樣。”百裏辰星扔掉小小的酒杯，酒壺拎起清酒順着流入口中，“你的祖父借走了你父親七年壽命，你父親又借走了你五年壽命，三十歲的期限減少到了二十五歲……你父親都能強行布下道陣借走你的壽命，你為什麽就不肯自私些，借走天行的壽命呢？”
“天行很聰明，他一定能代我守護好村莊，吳大夫的空缺也已經找到人補上——既已如此，段某并無遺憾，也無後悔，願意接受段家的宿命不做強求。”
“沒有遺憾沒有後悔？”百裏辰星只是嗤笑，“你能告訴我那個叫沈宴宴的小丫頭是怎麽回事嗎？”
段博衍眉頭一皺，“為何提起宴宴？”
“不提她難道提‘楊笑笑’？也不知道哪裏跑出來的女人，長得和她一模一樣，還模仿她的舉止。不過可惜你這樣的人，說溫柔溫柔，說殘忍也很殘忍，一旦放下了就不會再拿起來。”他玩着手上價值不菲的玉扳指，“可沈宴宴不一樣，我可從沒見過你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別人。”
“……”
他驚奇無比，“你可別告訴我，你栽在了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孩手裏。”
“她很特別。”段博衍沉吟，“一開始收留她是出于好奇。因為楊姑娘第一次見我的時候看到了我的臉，宴宴卻沒有。”
“原來你早就知道‘楊笑笑’不懷好意。”
“天道術數一途，有窺探人心的一步。楊姑娘在到了桃園村以後就很好的僞裝了自己，只是她棋差一招，沒猜到段某會在初識便設下防備，她在最開始就漏了馬腳。”
“真是方便又殘忍的招數啊，看得見便無惡意，看不見就是別有居心。有時候我真羨慕你不用去猜別人的心思。”
“可我看不透宴宴呢。”一杯酒下肚，段博衍披着披風仍覺寒冷得身子稍有回溫，他眺望着遠方的山林，“她有一顆赤子之心。所言所想毫無惡意，卻會不得已地傷到別人。”
“我們……是同類人。”喃喃說着低沉的話語，“段某心中确實想更多地了解她，可惜時不待我，只盼着宴宴及早脫身，不要再把感情錯付在我身上。”
百裏辰星故意用力咳嗽，“嗯……我建議你別再說下去了。”
“為何？”他收回遠放的目光，“段某還想提醒你，今日我們所言務必對宴宴保密。”
“可是沈宴宴一直在你身後啊。”
段博衍錯愕回頭，正瞧見她紅着眼睛，狼狽站在亭子外淋雨的樣子。
“宴宴你……怎麽在這裏？”他急忙到她面前，撐開披風将她帶入懷裏，“來多久了？”
沈宴宴洗了吸鼻子，“好久了。”
得回去做一碗姜湯才行。
他心裏一緊，自己拿這個小丫頭真是半點沒法子。
回頭看了看悠哉看好戲的百裏辰星。他倒是厲害，故意不說宴宴躲在背後，套出自己的真心話。
百裏辰星被他帶着指責的目光一瞪，讪笑着聳肩，“我還有事先回去了，你們兩位慢慢聊。”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他一溜煙往門口跑，走過兩人身邊時，他瞥了眼段博衍懷中的她，靈動清澈地雙眼，嬌俏又不失爛漫。
果然很特別……總感覺和她還會再見面呢。
嘴角揚起神秘莫測的笑容，他潇灑離去。
“阿嚏——”沈宴宴小聲打着噴嚏。她不敢擡頭看段博衍，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
段博衍抱得更緊了些，佯裝生氣地說，“我們的話你聽到了多少？”
她心虛地嘟着嘴，“該聽到的都聽到了，不該聽到的也聽到了。”
他擡起她的下巴，盯着她被雨水打濕的臉，“那你應該知道，我沒幾天可活了。就像我剛才說的，趁着你對我的感情還不深，抽身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她不躲不閃，眼神中仿佛閃着璀璨的光芒，“告訴我你還能活多久。”
“很快我就會出現衰老的症狀，掉發，白頭，變老。還有一個月，我就會躺床上盯着房頂，靜靜地等待死亡。”
“一個月……”眼眶裏掉下了什麽東西，暖暖地劃過臉頰，和雨水連成一道曲折的線。
她救不了他，他的病已經不是普通的病，更類似于宿命一般的詛咒，一代代的借取壽命，不斷地循環往複。
他和天行的感情那麽好，從未想過借走他的壽命，可是……他不知道天行的真正身份。
沈宴宴心中一陣抽痛。
根據吳大夫的記載，真的楊笑笑是在一年大雪紛飛季誤入桃園村，并于次年夏誕下一個男孩，之後吳大夫無意中發現了她倒掉的藥渣，其中有一味藥，延緩了生育時間。吳大夫推測，天行并不是段博衍的親生兒子，但是吳大夫看他們夫妻相敬如賓，段博衍又對這個孩子頗為喜愛，就瞞下了此事。
她該不該告訴他？又或許他知道天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
可是楊笑笑呢？她真的愛他嗎？
段博衍溫柔地替她擦掉眼淚，“宴宴，你知道嗎，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麽要生下我。既然知道段家有這樣的病，幹脆一開始就不要讓我來到這個世上不好嗎？為什麽要讓我嘗到世間的喜怒哀樂？假如我過得不好，那出生就是痛苦；假如我過得好，對人世有千種萬般不舍，短短的壽命不是更加殘酷？”
沈宴宴靜靜地聽着。
“父親說，他生下我只是想讓自己多活幾年，因為祖父借走了他七年的壽命，他不想才二十三歲就英年早逝。後來，就像父親說的，他借走了我五年的壽命，在他二十八歲那一年，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我又問他，為什麽不繼續借了。他對我說了六個字。”
“厭了、膩了、煩了。”他頓了頓，“每天擔心壽命将盡的日子不好受，他應該是真的累了。”
“叔叔恨他嗎？”
“沒什麽可恨的，他決定了我是否出生，可決定活下去的是我自己。”他淺淺的笑容，像光一樣直射進沈宴宴的眼裏，“如果我恨他，早就和他同歸于盡了，沒了我他也活不了。”
“那天行他……”
段博衍搖了搖頭，截住她的話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為他取這個名字，便是希望在我死了以後，他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
是嗎。
沈宴宴被揪着的心忽然放松了。在他心中，對天行的感情早已不是帶着一份“傳承”，而是很簡單的，區分成一個個體，獨自地精彩地活着。
是不是親父子，已經不重要了吧？
她握住他寬大卻冰冷的手掌，“我們去接天行，然後一起回家好嗎？馮姨送了幾條魚，我做魚湯給你們喝。”
盯着她良久，段博衍說，“你真的不後悔嗎？就算只有一個月，也要和我在一起。”
笑着圈住他的手臂，揚起高高的聲音，“走喽！回家喝魚湯！”
沈宴宴和段博衍一起去醫廬接回了天行，三個人擠在一把傘下，她和天行吵吵鬧鬧，他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們。
段天行躲過她的捏臉魔爪，“爹爹，什麽時候才能讓家裏的那位走人啊。”小孩子有時候比大人還要敏感，千疊對他愛搭不理，他就更是讨厭她的虛僞，尤其是還頂着記憶中娘親的相貌和聲音。
沈宴宴一驚，她差點忘記千疊還在這回事了。
事已至此，她應該沒辦法再翻盤了，或許自己推波助瀾一下，想辦法讓段博衍把她送走？
算了……她給這個計劃打上紅叉叉，不作死就不會死，本來她就不想和千疊陰來陰去，抓住攻略對象的心才是王道。現在千疊的形象在段家父子心裏都破滅了，看喜歡的人做什麽事都是喜歡的，反過來有了偏見，做什麽挽回形象都是無用功了。
段博衍伸出手，細密的雨落在手上，“雨很快就會停了。”
“爹爹的意思是，很快就能送她下山了？”段天行樂呵起來。
千疊的喚雨大招終于要放完了嗎？整天陰雨綿綿的讓人心情也跟着灰暗。
“段公子！”剛到門口，千疊弱弱的聲音傳了過來，她站在門邊眼巴巴地等着段博衍回來，結果居然看到他和沈宴宴牽着手，他還用那麽溫柔缱绻的眼神看着她！
千疊不是沒有攻略過段博衍，雖然完成度不到百分之八十，但好歹也知道了他們家遺傳的早衰症，在他病死前得到了告白，可段博衍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他們工作室的大BOSS曾經找出破解詛咒的方法，留住了段博衍的性命，成功獲得百分之九十三的完成度，位居排行榜第一。
然而最近有成員彙報說在刷這關好感度的時候，偶然得知段天行不是段博衍的親兒子，楊笑笑在誤入桃園村的時候就已經懷孕了。大BOSS知道後，派了好幾個成員打頭陣，試圖從這個突破口得到信息，刷出更高的完成度。
沒想到，這個沈宴宴明明只是一周目，居然真的被她搶先一步得到了段博衍的心！
“段公子，我想和沈姑娘單獨聊聊。”
段博衍用眼神詢問她是否要他陪伴。
她搖了搖頭，回以一個安心的笑容。
這般交流全部落入了千疊眼中，她在瞬間的怒火中燒後，奇跡般地冷靜下來。
自己還沒有輸！
沈宴宴絕對不會想到，在她進入這關之前就已經中了工作室的陷阱。
作者有話要說： 信息量很大的第一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