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幾人身前,擲地有聲道:“李秋園的家屬?我是神經外科的主任醫生,叫我張醫生就好。”

她比之前給孟正德他們講述患者狀況的醫生都要講得更加細致,一行人感念于她的耐心,認認真真地聽着,然而太多的專業術語摻雜在一起,他們始終聽得一頭霧水。說到最後也只是說了句會竭盡全力,但希望他們能夠做好準備。話音一落,就準備去消毒參加手術。

然後又是漫長的兩個小時,距離李秋園進手術室已經快四個小時。裏頭還是沒有人出來報信,在場的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剛才那個主任醫師身上,就連孟惠予也開始祈禱天降神兵能夠留住她的媽媽。

求求你,只要能讓我媽媽活下來。

人生是連續不斷的告別

她緊閉着雙眼祈求着,希望上天能降下一點點的幸運給她媽媽——那個一輩子都在操勞的女人。她的手因為用力而開始泛白,呼吸也變得緊張粗重。

“手術中”的字樣暗下來之時,她幾乎是第一時間站了起來。裏頭走出來滿身是血的張醫生,她舉着一雙有些發顫的手,向他們彙報結果。

事實是,手術過程還算順利。只是李秋園年紀大了,本身又有些高血壓,能不能扛過去還得看接下來的狀況。孟惠予對這樣的結果已經相當滿意,握住張醫生的手就開始埋着頭說謝謝。

轉進重症監護室的病人是不能随時被探視的,孟惠予就和孟正德輪流守在病房外。可是這樣的交班維持了不到兩天,連接在李秋園身上的儀器就開始發出強烈的異響。

她陷入了連續的抽搐,全身無意識地顫抖着。張醫生很快地趕來,做檢查,最後卻是走出重症監護室,對着孟惠予等人搖了搖頭。

五月三號下午兩點,李秋園在不省人事中離開這個世界。

臨終之前,她一句話也沒能和孟惠予以及孟正德說上。

張醫生宣告死亡的那一刻,空氣有一瞬間的寂靜,在一瞬間的寂靜之後,是一聲長長的嘶鳴。小姨扯着嗓子跪坐在地上,小姨夫摟着她無聲地落淚。孟惠予轉頭去看爸爸,那個男人如同她一樣,沉默再沉默,眼睛裏裝滿了不可置信。一夜的紅血絲還纏繞在眼白上,溫熱的眼淚又住進了眼眶,久久不不肯落下。

孟惠予強忍着難過對着張醫生說了聲謝謝,又問她什麽時候能再見到媽媽一面。她的嗓子像被堵住,胸腔的最下端好像沉積了什麽好多好多的石頭,壓得她無法順暢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在原地深呼吸。

他們很快完成了醫院的複核,把李秋園送去了殡儀館。

孟惠予怎麽也沒想到,最後一次親眼見到李秋園,是在她以為平平無奇的這一年春節。她明明還耳提面命地催着她去戀愛去結婚,怎麽什麽好事都沒有盼到,就自己先撒手走了呢?

她默而不語地看着棺材裏那具面容熟悉而冰冷的屍體,很難想象裏面是她的媽媽。

告別儀式只有短暫的十五分鐘,她不知如何把所有想說的話都濃縮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最後竟然只是看着媽媽那副面孔,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她以為爸爸從監獄裏放出來,她們家所有的壞事就都到了頭,沒想到,命運真就不肯垂憐任何人,只是撥弄。從前剪碎她的童年,如今帶走她的媽媽。

孟惠予感到心口一陣絞痛,可眼睛是幹的,好像所有的眼淚都留給了最敏感易傷的15歲和18歲,現在再傷心,也只是放空着思想,哭不出來。

人從出生走到老,大多要經歷百八十年。可是死,只要一瞬間。

她木木地站在爸爸的身後,等着火化的結束。兩個小時後,那具足足有一米六的□□就被完全吞沒。她看着那個小小的骨灰罐子,這才知道,原來人死後,只會留下這麽幾顆碎小的石頭,其他的,什麽都沒有。

遵照李秋園女士的意願,他們在當天就把她安葬了她在西郊給自己的選的陵墓。

年前剛到家時她跟孟惠予提起這件事,孟惠予還覺得她準備得有些太早。現在看來,好像是她自己太過天真了。

一旁的孟正德咬着嘴唇,豆大的眼淚從眼眶落下。孟惠予聽着周圍人的哭聲,心裏沒有任何的波瀾。她一言不發地觀看着所有流程,表情平靜得好像下葬的人不是她的媽媽一樣。

回家的路上,小姨問她,怎麽不哭呢?

孟惠予愣了半天,想擠出一些失落的情緒,擠到最後還是笑了。苦笑,無奈,她只能告訴小姨,我哭不出來。

其實她對于李秋園不在家這件事沒有那麽大的感觸。

小時候她就每天都在上班,早上她剛起床她就出去了,晚上她下了自習,她還沒回家。這種情況在她爸爸進去之後變本加厲。她們彼此愛着對方,努力為對方營造更好的生活,卻好像一對合租在這間房子的租客,又遠又近。

回到家裏,她直接回了房間,倒在床上就是睡。忙了整整三天,她都沒怎麽合上過眼,頭昏腦脹到好像下一秒就要炸掉。孟正德過來敲門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沒聽見回應,推開房門一看,被子都沒蓋好,蜷成一團就睡着了。他輕輕掩了門,沒敢叫她。

她就這麽四仰八叉地睡着,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才醒過來。

世間事,死生為大。但這條定律只适用于曾經的農業社會,在沒有土地依靠的現在,不上班就等于被替代。孟惠予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訂機票,她火急火燎地從上海飛回來,又匆匆忙忙地飛回去,好像就是為了目睹一場死亡的儀式。她有些悵惘。

可供選擇的航班有很多,她猶豫好一陣還是選在明天上午。她想着,以後孟正德就是一個人了,整日整夜地守着這套彌漫着李秋園氣息的房子,她作為他唯一的親人,不能只顧着自己逃離。

在孟正德下班回來之前,她換了身衣服,出去買菜。走的是之前過年時候她媽拉着她走過的路線,到了菜市場還有相熟的阿姨問,她媽媽怎麽今天沒來買菜。孟惠予哽咽一下,笑着說:“她最近身體不好。”

誰都知道李秋園是個硬朗骨頭,年輕的時候三班倒都沒感冒過幾次,早晨雷打不動地跑到菜市場跟他們砍價。聽見孟惠予這麽說,又看見她的表情,想要探詢的心一下就止住了。只勸慰着孟惠予,年紀大了都有點毛病,叫她多注意點。

孟惠予點點頭,往菜市場更裏頭走去。

來往的都是擺攤的小販,大家都在為三毛五錢的價格争論個不停。孟惠予看着他們笑鬧着互相拍打的樣子,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她媽媽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她以前很反感砍價這件事情,覺得幾毛幾塊的實在沒必要,現在忽然好像懂得其中的意義。那是她媽媽的一種生存方式。他們不是處于食不果腹的年代,可确确實實經歷了一場身心上的浩劫,她一個人既要工作又要顧孩子,錢恨不得掰成兩半來花,其他的,能省就省了。孟惠予害怕跌份掉面子,她卻覺得那玩意又不能折算成人民幣,留着也沒多大用。孟惠予也懂得這個道理,可就是覺得沒必要,李秋園說她死要面子,然後只是笑笑,沒有後話。

她從前看不上這種極致的金錢計算,現在覺得,如果沒有這樣看起來相當小市民的做派,李秋園不一定能成為她記憶裏無所不能、堅不可摧的李秋園。

在李秋園死後的第三天,孟惠予才真正試着去靠近去理解她的生存本身,然後發現,其中的細節已經無從考證。

回到家裏,她做了幾樣李秋園的拿手菜。

糖醋排骨用的是她特意找哪個鄉下人買的上好冰糖,炝炒油麥菜用的是她自己曬幹處理的幹辣椒。孟惠予試了幾筷子,發現好像味道相差甚遠,有些難過。

回到家的孟正德順着聲音就摸到廚房,看着這滿滿當當的幾盤子菜,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他緩了緩,上前幫她把菜都端了出去,認認真真地擺盤好,才開始動筷。

孟惠予不知道他喜不喜歡,畢竟李秋園在家的時候,自己做飯的次數屈指可數。孟正德擺擺手說都喜歡,伸手就夾來一塊糖醋排骨,放進嘴裏,嚼了兩下,然後愣住。

“怎麽了?不好吃?”孟惠予看着他的神情異樣,有些擔心自己手藝他吃不來。

從驚詫到回味再到釋然,孟正德臉上表情變化萬千,最後只凝成一抹笑容,對着孟惠予說道:“好吃!跟你媽做的一樣,好吃!”

第二天去機場的時候,孟惠予沒能拒絕孟正德要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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