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所謂拯救

第61章 所謂拯救

一切發生得過于突然。

矛雨降臨時奧利弗一個掙動, 下意識想要拔劍阻止。可他的手還沒碰到劍柄,兩只青鳥便倒在了地上。他眼睜睜地看着它們在他面前湧出鮮血,化做細小的灰燼。那曾經美麗的生物除了一地深色的血跡, 什麽都沒有留下——哪怕是一片青色的羽毛。

就在幾秒之前, 奧利弗能看見它們微張的鳥喙, 但随之而來的只有絕望的靜寂。

他将視線轉向鎮長兒子那邊——大塊頭青年的表情依舊鎮定,但臉色幾乎變得和他的帽子一般蒼白。他緩緩在聖典封皮上做了個手勢, 紅色的光膜逐漸變得透明。僅剩的那只青鳥站在一堆灰燼之中, 沒有眼淚, 沒有聲音, 被羽毛覆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站在那裏,任由穿透身體的矛放出溫熱的血液,活像連痛覺都失去了。

他非常緩慢地舉起臂膀上的那對翅膀,虛弱地打着戰語。

“好。”那姑娘幹巴巴地翻譯道,她的聲音平板, 沒有波動。“……它是這麽說的。”

青鳥沒有去拔那支矛。他掙紮了很久,勉強飛起,在空氣中甩出一串猩紅的血珠。今天的天氣很好,那青色的身影本應該優雅而完美地融入天空。可那支黑色的矛穿透了他的臂膀, 他飛得歪歪斜斜。

盡管陽光十分明媚, 奧利弗突然覺得有些冷。他将手指從劍柄上挪開, 縮了縮身子, 好保證黑影确實地遮住自己——随即他便發現, 黑影自身也在顫動不止。

他連忙轉過頭去——尼莫沒有在看他, 他甚至沒有在看任何地方。黑發青年緊緊地捂着耳朵,面無表情,眼睛看着虛空中的某個點。他的雙手手指甚至纏着不少搖動的細小黑影,幫他堵住每一個可能鑽入聲音的縫隙。

奧利弗伸出手,輕輕抓住對方的兩只前臂。“他飛走了。”他很慢地做着口型。

尼莫終于松開了雙手,黑影在陽光下崩散。他仍然盯着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似乎在拼命穩定情緒。

“你聽不見,對嗎?”尼莫用非常輕的聲音說道,“我真羨慕你,奧利。”

那“無聲”的慘叫和悲鳴。

尼莫不敢和奧利弗對視,他怕自己繃不住情緒失控。青鳥的曲調震撼人心,他之前感受過其中的溫暖與愛,也确實領教過憤怒和仇恨的旋律。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絕望和悲傷——他被威瑟斯龐的石柱整個釘在石壁上都比這好受些。那旋律讓一切變得又濕又冷,活像腐敗的棺木,冰冷發馊的隔夜茶水,或者廢墟上厚厚的灰塵。

它讓他想到老帕特裏克的最後。親人的手在他手中變得冰冷而僵硬的一瞬間,那如同地面整個消失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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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聽不見的人們只是望着那悲傷的歌者,不為所動——在彼此眼中,他們或許都是世界上最冷酷的生物。

“立刻召集大家。”鎮長兒子正了正帽子,沒有再去看地上殘留的血跡。“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尼莫舞動着手指,黑影順着他的意思進行盤旋和折疊。它托着他和奧利弗,将他們的氣息和存在感徹底掩蓋。他長時間維持着蜷曲的姿勢,腿腳卻不覺得發酸,而尼莫已經分不出那是舒适還是石頭般毫無知覺。

白衣的士兵們面色嚴肅地散去。鎮長的兒子——蒂格則緩緩坐下,絲毫不介意白色的衣服被門檻上的塵灰弄髒,他凝視了會兒那灘血,表情中多了絲茫然,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麽。許久,他僵硬地轉着眼睛,打開聖典,無聲地念誦着上面的話語。

他的聲音很小,可尼莫聽得非常清楚。

“……我們将永遠愛我們的親人,我們的友人,我們的愛人。我們将永遠守護他們……”

鎮長的兒子一遍遍念誦着聖典封底的那兩句話,活像它們是能讓血腥味散去的咒語。

尼莫無意識地往奧利弗的方向靠了靠,對方的體溫正源源不斷地湧過來。它大概是目前唯一能讓他感到溫暖的東西——而奧利弗默不作聲地伸出一只手臂,半環住他的肩膀。

“如果可以的話。”奧利弗小聲說道,“我希望我也能聽得到。”

他們安靜地靠在一起,眼看着身着教服的民衆們逐漸在院中聚集,而太陽向西邊移動,漸漸化作金紅色。兩人維持着默契的沉默,直到通訊水晶透過布料發出閃爍的亮光。

奧利弗将它從胸口的暗袋拿了出來,尼莫倒是很樂意找個什麽分散注意力——那估計是安,他默默地想,希望她沒什麽事——

“是我。”騎士長的聲音從水晶中傳出。

他們交換了個意外的眼神,然後一同瞪着那塊精巧的晶石。

“你們那邊怎麽樣?”

“鎮長的兒子向青鳥宣戰了。這回可能不是什麽小摩擦……他們殺了青鳥的使者。”

“果然……我知道他們為什麽沒追着我們跑了。”艾德裏安的聲音低了幾分,“這個鎮子裏有骨玉的伴生石。”

“那是什麽?”

“武器。”前任騎士長言簡意赅地解釋,“骨玉來自深淵底部,通常掌握在王室手裏。它的伴生石只是受到過法力輻射的石料。黑市上流出過不少,但它們的威力很有限,上面一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和他們抓不抓我們有什麽關系?”

“只要使用得當,它們可以将普通的地表魔法轉化為貨真價實的深淵魔法,而我找到了那個法陣,它正在運行……拉蒙先生,您聽說過‘噩夢禮贊’嗎?”

“……沒有。”

通訊水晶那邊的艾德裏安嘆了口氣:“它能夠……不破壞肉體,直接帶給敵人沉眠般的死亡。是個範圍中等的無差別攻擊法術。”

“無差別攻擊?”奧利弗還沒開口,尼莫直接搶過了話頭。“他們要襲擊青鳥的部族?”

“恐怕如此,畢竟它并不适合被用在戰場上。”

“可剛剛鎮長說他不想和青鳥戰鬥——”

“但這絕對不是心血來潮。”艾德裏安語調平靜,“轉化法陣今天剛剛完成,有很多較舊的改動痕跡,看得出制作者有過長時間的猶豫。這說得通——如果部族毀滅,文森鎮可以直接出售屍體,他們确實不需要擔心我們‘散布謠言’。”

“克洛斯先生,您能破壞它嗎?”奧利弗松開尼莫的肩膀,開口說道。

“如果我還有力量的話,能。現在恐怕誰都不行——它已經被啓動,而且相當不穩定,只有施法者才能解除。”

“我們會通知傑西那邊。他們明天正午才會打起來,我們還有時間。”奧利弗飛快地說。

“阻止的時間?”艾德裏安頓了頓,“拉蒙先生,說實話,我不認為他們會住手。”

“您先待在法陣那邊,我……我再想想辦法。”奧利弗咬着牙說道,“總會有辦法的。”

艾德裏安發出很輕的嘆息,随即他的聲音提高了些:“傑西·狄倫?!”

“嗨親愛的。”懶洋洋的聲音從水晶中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我被鳥兒們趕出來了——謝謝您的通訊水晶,否則我都不知道要傳送到哪個坐标。”

“什麽情況?”當打算終止通話的奧利弗又将水晶拿近。

“他們殺了使者,那幫年輕點的都氣瘋了。”傑西輕松地說道,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您看,他們甚至把我給趕了出來!早知道我就不去還書啦,從聖地出來的時候給他們逮了個正着。”

他低笑一陣,活像這是個極其有趣的笑話似的。

“所以我只剩一個情報了——”傑西拖長腔調,“他們似乎并不打算按時襲擊,畢竟文森鎮破壞規矩在先——告訴我,拉蒙先生,那幫蠢貨該不會以為青鳥在這種情況下還會保留傳統吧?”

他們還真那麽以為的。尼莫無言地扭過頭去——

居民熙熙攘攘地聚集在鎮子的房屋之前,他們全部穿着白色的教服,像群不知所措的鴿子般擁擠在一起。他得很小心才能把黑影藏入不起眼的角落。

“拉薇妮娅在上。”鎮長兒子此刻背挺得筆直,聲音在法陣的作用下十分洪亮。“在神的祝福之下,我們聚集在這裏……”

“我倒有一個主意。”傑西似乎是從艾德裏安那裏搶過了通訊水晶,以鎮子兒子的演講聲為背景,他的聲音飽含笑意。“您看,現在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計劃永遠不如變化快,對吧?拉蒙先生?”

“說重點。”奧利弗從牙縫中擠出回答。

“趁青鳥們還沒動手,去除文森鎮的祝福就可以啦!如果只是粗暴地破壞祝福,我們可是有個相當棒的人選——沒人比惡魔術士更适合這個活兒。只需要犧牲一半的人,保證另一半絕對能活下來。這比全滅劃算多了,不是嗎?那群蠢人變回青鳥之後,估計站都站不起來吧。”

奧利弗将目光緩緩轉向尼莫——尼莫則死死盯着那塊水晶,緊咬牙關。

“我在這邊可是看到了個……呃,粗糙但威力不錯的法陣。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就是他們滅族的序曲。沒人會責怪你的,親愛的尼莫。您比他們強大得多,您當然有權力決定什麽是‘正義’。”

尼莫閉上眼睛。

黑暗之中,纖細的魔力流動從人們的軀體上扯出,蛛網般籠罩着整個城鎮。帶着淡淡金光的銀色咒線,脆弱而美麗……仿佛随手一撥就會斷掉。

“您這是在救他們,別猶豫啦。只要您肯動手,我們今天就能給拉薇妮娅一個答複。再說了,青鳥們總不至于把這些人殺光,總會留下幾個——”

尼莫吸了口氣,擡起眼——鎮長房屋之前,年輕的父母抱着他們的孩子,踮着腳向房屋的方向張望。為他們指過路的長辮子姑娘牽着弟妹,其中一個男孩還叼着用來吹肥皂泡的草莖。人們靜靜地聽着大塊頭年輕人的話,沒有狂熱的歡呼,沒有喝彩,甚至透着些麻木和茫然。他們似乎早已習慣了這類沖突。

“……你高看我了。”尼莫沉默許久,非常緩慢地答道。“我只是一個凡人。”

“可您确實能破壞祝福,對吧?”

“我不會那麽做。”尼莫說道,他的胃正因為不确定和緊張而絞痛,他甚至忘了去呼吸。“他們會死,活下來的也會失去一切。我沒有權利……”

“我沒有權利決定他人的人生是‘應該’被犧牲的,狄倫。”

“您要知道,”傑西·狄倫的口氣少見得平靜起來,“因為您的決定,他們可能一個都活不下來。”

“那是他們的選擇。”尼莫提高聲音,他的內髒縮成一團,反胃感一波波沖擊着他的喉嚨。可尼莫攥住拳頭,将它們壓了下去。“只要一個人想要停止,我們就去幫忙。他們還沒有嘗試,還沒有選擇過。”

青鳥的命運不該是自己手中二選一的選擇題。盡管他不能預知未來,沉重的不确定性擠壓着他的神經。可如果他真的像傑西·狄倫所聲稱的那樣強大——那麽一定有別的解決辦法。

惡魔術士不可能維持人形。人類不可能愛上怪物。拉薇妮娅不可能醒來……青鳥們不可能獲得一個美好的結局。他們見過太多的不可能,可這世界遠遠比他們所想象的瘋狂,充滿着微小的奇跡。更合适的答案一定在某處,他只是還沒有找到它。

至少這一次,他不太想就此放棄。

奧利弗抓住通訊水晶,果斷地關閉了通訊。或許奧利弗不會認同他透着危險味道的堅持,尼莫下意識避開對方的目光。結果一雙手捧住他的臉,強行把他的臉扭了過來。

那雙碧綠色的眼睛熱烈而直接地看着他,奧利弗臉上沒有厭惡或者失望。恰恰相反,他的唇角甚至帶了一絲笑意。

“我同意。我們不是去‘拯救’他們的。”奧利弗十分認真地低語,聲音堅定而清晰。“我們是去‘幫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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