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事發

我一個人靜悄悄地看窗外河水流淌,回想着關于曉川的所有事情。我一直以為,他對李顯恨之入骨。

哈哈哈!你也是這樣想的?!你也被他騙了!不,應該是被我的故事蒙蔽了。可是不能怪我,我的每一回推斷都是真實的,只是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先入為主,被帶入岐路罷了。

在我之前講述的故事裏,他的姑姑的确是被中宗賜死,他失去了族人,自己也差點兒被大火活活燒死。他在半月樓上說,他要報仇。他利用花音,利用太平,利用我,也許還利用了許多我不知名的人,從一個聲名狼藉的盜匪笑笑生,搖身一變,成為負責皇帝安危的金吾衛将軍。

我們都以為,他要報仇,接近皇族,一旦李顯出現,他便會出手。

可不曾想,那男人的複仇計劃,并非殺人償命,而是推翻武曌,擁護中宗複辟!

暮曉川真正仇恨的,竟是武曌。

連花音,那女官好像清楚曉川所有的事情,可每次說起來,似乎又點到為止。所以,我也只能加上自己的推測,讓整件事情連貫起來。

連司言因了與王颢的關系,加之對曉川的愛慕,利用她在宮裏的人絡将曉川引薦入羽林軍。至于那男人不久後官至五品左郎将,花音說她從未插手過問。不過是真是假我也不關心了。

然後就有了萬象神宮的經歷。對,他去到洛陽,就是想趁機接近武曌。天下人都知道,萬象神宮是武曌神權的象征,暮曉川保護神宮有功,必然引起太平的注意,加之那小子天生一副要人命的模樣,在一衆武官中脫穎而出實在容易得緊,除夕夜更是成為公主府宴上的座上賓,各種仰慕欣賞可窺見一斑。

這當兒,曉川已算是一只腳邁進了蓬萊殿。而另一只,則須我幫他擡一擡-向太平舉薦他為祭祀大典随行護軍的副統領。他利用我的身體,從太平那兒換取利益,這是我對那男人唯一介懷的事情。

……都過去了,也許重來一回,我還是會幫他……好吧,不說這些了。

現在想來,曉川的每一步應該都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且,有充足的準備。

我一直懷疑,武曌遇刺也是他一手策劃,目的,就是得到武曌的信任。我并非憑空臆想,那男人做過盜賊,認識些許江湖流匪并不稀奇,有錢能使鬼推磨,我相信曉川出得起這個價錢。可惜,刺殺武曌的兩名刺客全都死了,行刺之謎終成大理寺破不了的懸案。

且先不論真假吧,反正最終,暮曉川的确用自己的身體替武曌擋了致命一擊。

暗箭刺中了曉川的咽喉,從喉結的下面,貫穿了整個脖子。他平日穿衣從不露出脖子,是以我許久都沒有發現疤痕。在所有人都以為他無救時,呵!那小子他娘的竟然活了!

就在我躲在淮汀閣心灰意冷的時候,曉川已經漸漸能夠開口講話了。四個月後,他披上明光铠,守在了蓬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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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等,等待一個最恰當的時機,出手。

可是,因為武曌殘酷打壓擁立中宗的鳳閣舍人崔玄暐等一衆老臣,事情發生了奇變,複辟勢力危在旦夕。

于是,暮曉川以職權之便,刺殺武曌。

呵……可連花音說,他是為我舍身犯險……雖然我希望如此,可我知道,我不配。

又過幾天,宮裏傳來消息,朝中重臣張柬之、崔玄暐等人被大理寺徹查,雖然沒有結果,卻是實實在在地張顯了女皇極權,給那班忠于李唐的老臣一計吓馬威。

正當我替曉川感到僥幸時,不想,卻是等來了一個極壞的消息。

蓬萊殿的後花園發現了一具白骨。白骨套着太監的衣服,衣服的袖口繡着太監的名字。

被曉川殺死的其中一個太監的屍骸,他娘的竟然在這當口兒從水底浮上來了!

武曌命人驗了屍骸,發現屍骸頸骨寸斷,顯是被一個會功夫的人強扭所致。大理寺接了這案子,立即将此案與前次女皇被刺一案聯系起來,将嫌犯鎖定在唯一可以出入蓬萊殿的金吾衛。

一夜之間,左右金吾衛人人都成了嫌犯,将軍、大将軍被扣留在大理寺,挨個提審。

我夜不能寐,心急如焚,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我決定回宮。

盡管我這身子骨還經不起折騰,不過總好過在宮外幹着急強,指不定回去還能幫忙。

于是我叫人替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天一亮便走。

那天雞剛叫過一遍我便醒了。我推開窗戶,太陽剛冒了個頭,還早得很,這會兒宮門還沒開呢!

于是我只好等待。我倚在窗棂邊,看着河水漸漸被金燦燦的陽光鋪滿。

近前,淮汀閣的影子斜斜地拉在河面上,我看不見自己,卻是在屋頂上看到了半個人身的影子。

我猛地擡頭,只見東北角的飛檐上,正端端地坐着個人!

那人足蹬官靴,身着紫色官服,面容恬然,一頭黑發松松地系在頭頂,散在兩頰的幾縷青絲迎着暖風輕輕飄蕩……幹淨得像一幅畫。

……這畫兒一直映在我腦子裏,每每想起,仿佛,他就在身畔……

現在這感覺尤為強烈,好像,他正在某個地方看着我呢……

飛檐上的男人垂目看我,庸懶的,淡漠着,看不出喜憂。

而我,自然是驚喜非常。如果我懂些武藝,一定會立馬跳到他身前,好好的抱一抱他。

可我只是一個軟弱的書生,并且,曉川好像并不希望我這麽做。

我看見他朝前躬了躬身,似乎是要走的樣子,便飛奔着上了二樓。正巧樓道口立着兩名士兵,他們見我神色慌張,便來詢問。我心想曉川既然不正大光明的來,必然是想避人耳目,于是我一邊騙他們說身體不适,上來透透氣,一邊打發他們下樓去幫我收拾回宮的東西。

沒了閑人,我快步走向臨河一端,未及走近,曉川便無聲無息地從外面飄了進來,就像他初來淮汀閣時一般。

見人還在,我松一口氣,拉着他走到一道屏風後面說話。

面面相對,我才看清那男人上唇生着沒有刮去的淺短胡茬,眼睛下面青青的,沒有神彩,顯得十分疲累。

我與他對視良久,誰也沒有先說一句話。那種感覺……恍如隔世……

“你好嗎?”我們幾乎同時說。

記憶中這樣的默契不多,話音輔落,我們皆有些感慨。

曉川點了點頭,等着我的回答。

“死不了。”我半開着玩笑答道。

曉川對我的玩笑不感興趣,他扳過我的肩,讓我側身對着他,然後将我的衣服扯下一半,正好可以看到敷在後背的紗棉。

我感到他似乎是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的掀起紗棉一角,看了看裏面的傷口。

其實,傷口也就半寸來深,半個手掌來長,并不到要人性命的地步。也許當日事發突然,曉川并不确定刀刃刺入幾分,傷我多重,是以連日來憂心忡忡,食無味寝不眠。

呵,我一廂情願地想象他的好,直到再次與他相對才收起了心思。

“你們金吾衛不是正被大理寺徹查嗎?你怎麽出來的?”我問道。

曉川奇怪的看我,“我為何不能出來?”

“那班酷吏沒有難為你?”

那男人傲道:“例行公事罷了,大理寺雖然神通廣大,卻也不敢為難金吾衛的人。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我急道。

曉川說:“禁足金吾衛,随時聽候傳喚。”

嗬!難怪這小子不走正門要翻房梁呢!他這可是偷跑出來的。

這麽一想,我不免有些感動,輕道:“既然你安然無恙,好好呆着便是了,反正今兒個我也回宮了,咱們遲早是會見面的。”

曉川抿唇點一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白色布包,“這是刀傷藥,我治傷,總用它……”

我心頭歡喜,想是那小子傷了我心裏過意不去,于是專程送藥來的。

“你的藥能比太醫院的更好?”我故意刻薄。

曉川似乎頗為尴尬,臉上一紅,就要把藥包揣回去。

我一把奪過,嘻道:“要不~試試吧!太醫院的藥好像也不太好使。”

那男人意味深長地看我,淡淡道:“用法我都寫在紙上了,你照做便是……我走了……”

我拉住他,在他身後說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曉川回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不過,他仍然十分沉着。

我又說:“連司言沒有告訴你嗎?”

曉川微微皺眉,幽幽道:“花音~她來找過你?”

花音!娘的,什麽時候這對狗男女這麽熟絡了!

我有些不快,覺得後背的傷口痛起來,又聽他追問:“她都說了什麽?”

“你進宮的目的。”

曉川看着我,神情嚴肅。

我說:“即使她不說,我大概也能夠猜到一二……你以為,我為何會替陛下擋下那刀?”

曉川驚道:“那晚你便知道……”

噓!

我按住他的肩,他的肩很硬,我不得不費些力氣讓那力道足夠阻止他說下去。

那男人果然住嘴,警覺地向屏風外看了看。

我放開他,笑道:“寧海瑈為了榮華富貴,連命都不要了……你~一定是這麽想的吧!可是,”我不再笑,沉聲道:“我偏偏不是為了自己。”

曉川別過頭去,這是他頭一回不敢與我對視。陽光将他臉上的輪廓映出一圈金色光暈,襯着那淡漠的目光,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也許,他怪我,也許,他動了心。良久,他緩緩對我說:“君子以大局為重,你可知,你這翻舉動,改變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命運。”

呵!是啊,這小子關鍵的時候想到的總是別人,甚至國家,不然當年他也不會跑出來承認自己是朝庭欽犯,我想,之後他助我逃跑,也是那顆君子之心在作祟吧。一個人活得太正直,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呢?

正與邪,這便是我與暮曉川最大的差別吧。

所以,我這樣的人根本沒興趣和他讨論什麽命運,國運,我頗為怨憤地回擊道:“你真不怕死?”

曉川挺了挺胸膛,篤定道:“不怕。”

“可我不想看着你死!”我低喝。

曉川淩厲的眼神溫軟下去,他對我說:“離開蓬萊殿,可以嗎?”

“不行。”我冷道。

曉川頗為失望的看我,那神态使得他整個人更加憔悴。我不忍心,解釋道:“花音要我幫忙。”

我就見那男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牙根咬了又咬,一絲憂愁的情緒在那雙黑亮的眸子裏濺起憤懑。

“你答應她了?”他問。

“沒有。”

曉川長長了呼了口氣,想了想才說:“你本是局外人,不應該被牽扯進來。”

“可若是不答應,我知道這麽多事情,那些人一定不會放過我吧。”我坦誠道。

曉川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拍一拍我的肩,說:“我會保護你。”

我按住他手,動容道:“怎麽保護,在我身邊?”

曉川不答,卻是将手抽了回去。

我順勢上前,搶過那手握緊了,“既然你自诩君子,為何又不敢承認呢?”

曉川仍不說話,他想抽手,卻是将我更近地向他身前引。

我幹脆直接揪着他的衣領将他壓在屏風後,質問道:“要我離開蓬萊殿,是不想我做陛下的面首!要我不摻合你們那幫人的破事兒,是擔心我的安危!君子先生,我說的,可有一句假話?”

曉川昂首,低眉看我,“你說的,不錯!”

一時間,我心潮翻湧,卻又聽他話音一轉,冷冷說道:“君子有恩必報,你幫過我兩回,我為你着想天經地義……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着,他便要推開我。

我也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根本忘了背後的傷痛,又死死的将他抵回原處。事後想來,那時曉川若真想避開我,我早就被他順手抛進河裏了,豈有機會占上風。

“好,我暫且信你!但有一件事,你要向我解釋清楚。”

“你講。”

“你明知陛下一死,武氏一族與李氏宗後到底誰能繼承龍位根本無法預計。你既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滅周複唐,為何又要一意孤行?”

那男人似乎對我的見解頗為意外,卻說:“武氏一族除卻皇帝太平,其餘全是庸碌之輩,只須假以時日個個擊破,何愁李唐不複!”

我咬牙道:“暮曉川,你确信不是為我?!”

那男人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突然,他伸手提起我的衣領,反将我壓向屏風。我受此突襲,自然腳步不穩,跄啷啷地便将整面屏風壓倒了。

我們如此的貼近,近得使我可以在曉川漆黑的瞳仁裏看到驚慌失措的自己。

那一瞬,他仿佛是想親近我,又想遠離我,糾結着肯定,又麻木的否定。

這時候,樓下的羽林軍踩着樓梯沖了上來,我就覺着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暮曉川便像一陣風似地,消失在我的眼前。

暮曉川還是逃走了。

他欠我一個答案……可是,那都不重要了……他曾經為我所做的事,已是最好的證明。

他喜歡我,像情人那樣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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